渺 小化 之 道 德

 


※ 1

 

当苏鲁支重登大陆以后,没有一迳走还他的山林与岩穴,却绕了许多路,问人许多问题,打听这样那样,以致他自己也嘲笑说:“看一条河哟,绕许多湾子流回到发源地!”因为他要体验出,在这长期间人们有了什么转变,是否已变伟大或变微小。有一次他见到一列新房子,他甚惊奇,说:

“这些新房子的意义是什么呢?真的,并没有伟大底灵魂将其盖起,自作比象!

也许是一笨孩子将其从玩具匣里拿出么?或有另一小孩将其收进匣子里去吧!

而这些房舍──人真能进进出出么?我仿佛觉得这是为了丝布偶人做的;不然便是为了馋猫盖的,任自己偷吃一点点的馋猫。”

苏鲁支便站住了,沉思。终于忧伤地说:“一切事物皆已化为渺小了!到处我只见到低檐矮屋,是我这一种人,也还能进去,但是──他要弯腰了!

呵哟,何时我能重返故乡,不必低头折背之地──

无需在小的面前折腰,”──于是苏鲁支长叹,遥望远方。──

但同日他便说出关于渺小化了的道德的话。

 

※ 2

 

我走入这民族里,使我的眼睛长开着:我之不羡慕他们的道德,他们是不原谅我的。

他们咬啮我,因为我向他们说:只有小气民族才需要小道德,──而我也不甚了然为何小民族是必需的!

在这儿我仍然好像一双雄鸡,在不熟识的庭院里,为群母鸡所啄,但我不因此于母鸡们不善。

我待它们甚客气,如待遇一般底小周折;向小事物露锋芒,在我以为那是刺猬的智慧而已。

他们都谈起我,当其夜里坐在火炉边,──他们都谈我,但没有人──想起我!

这是我体会到的新底寂静:他们在我身边的喧嚷,在我的思想上加了一层外衣。

他们彼此喧嚷:“这黑云将于我们怎样呢?留心呀,防它散给我们以瘟疫!”

最近有一妇人抓去了走向我的一个小孩,并且喊 道:“将小孩大家都带回去吧!这种眼睛会烧焦小孩的 灵魂呀。”

我说话时,他们便咳嗽:他们以为咳嗽是大风的抵抗──他们猜不到我的快乐之狂吹!

“我们还没有时间对付苏鲁支”──他们这么拒绝我;但于苏鲁支“没有时间”的一时代,有什么关系!

即使是他们甚至颂扬我:我如何能因他们的颂扬而入睡呢?他们的称赞于我是一条针腰带:我将其取下了也还刺痛我的。

而这我也是在他们中间学到的:颂扬者貌为谦让,

但实则便更希冀赠予!

问问我的脚呀,是否欢迎这种称颂与引诱的方法!

真的,按照这种拍子和滴答声,它既不欲跳舞,复不欲站住。

他们想称赞而且引诱我入于小道德;他们想诱致我的双足为小快乐的节拍声。

我走入这民族里,睁开着眼睛,看他们变小了,而且只见其渺小──这便是他们于快乐与道德的教义有 以致之。

便是在道德中他们也甚谦卑的──因为他们要适意。与适意相协和的,只有有逊色的道德而已。

当然他们也学着用他们那方法行走,前行:但我命之曰他们的蹒跚。──凡有急事的人,与他们皆相触碍。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往前行,却直着颈项望着后面;

时常我碰了他们的身体。

足与眼不应说诳,尤不应揭发互讦。但在小人里有许多欺诳哩!

他们有些人愿望,但大多数只是被愿望而已。有些人是诚实人,但大多数是坏戏子。

在他们中有无所知的戏子,与违所愿的演员──诚实人已经很稀有,尤其是真的演戏者。

男性的这里很少:因此他们的妇人化作男性。因为只有够男性的男人,才能在女人中将女性──救赎。

而这种虚伪我以为在他们是最坏的:便是命令者也假冒服役者的道德。

“我服役,你服役,我们皆服役,”──这里的统治者的虚伪这么祷祝,──然苦呵,倘若第一个主子只是第一个奴仆!

呵呀,在他们的假冒为善里我眼睛的惊奇也消逝了,我善猜他们的一切苍蝇的快乐,及其在晒日光的玻 璃窗下的嗡声。

这么多惠爱,我看到这么多弱点。这么多正义与同情,也这么多弱点。

他们彼此相与甚圆融,正直,而且惠爱,如沙粒之于沙粒,圆融,正直,而且惠爱。

谦卑地抱住一点小快乐──这他们便命曰“顺从”!

其间已窥见另一爿小快乐了。

根本他们简单地需要一事,没有人侵害他们。因此他们于任何人先意逢迎,对人好。

但这是懦弱呵,虽然这也叫“道德”。──

这班小人物要说起粗暴话:我只听到有嗄涩声,──每有一角风便使他们的声音变嘶嗄。

他们是聪明的,他们的道德有灵敏底手指。但他们却缺乏拳头,他们的指头不知在拳中屈曲。

道德在他们,便是使人谦卑而且驯服者:以此他们使狼化为犬,人也化为人的最好底家畜。

“我们将椅子摆在中间,”他们的微笑向我表示。

“距垂死的斗士多么远,距满足的豚彘也多么远。”

但这是──凡庸呀!虽然也可称为节制。──

 

※ 3

 

我走过这民族,说下许多话:但人们既不知领取,复不知记住。

而他们也觉奇怪,我来不指摘他们的放诞与罪恶;

真的。我来非为叫人谨防扒手的!

他们更惊奇,我未曾准备将他们的心智陶冶,使之更恢诡,尖锐:好像他们的聪明人还不够哩,其声音如尖石笔在我耳膜上刺激的!

而当我呼唤:“咒那你们中间的一切魔鬼,善于啼泣的,合掌作祷告的”,他们便喊:“苏鲁支是无神的。”

尤其是他们的逊顺的长老喜欢这么喊:──但我刚刚好在他们的耳际大呼:是呀!我便是苏鲁支,无神者!

这种逊顺的教师!凡小气,病苦,疮疥之处,他们便聚集如同蚤虱,只是我的厌恶阻止将我其掐破。

好吧!这便是我向他们的耳朵的传教语,“我便是苏鲁支,无神者,在那里说:有谁比我更无神,以便我能欣赏其指教呢?”

我便是苏鲁支,无神者:何处我能寻得同道呢?凡给自己以意志而抛弃一切顺逊者,皆是我的同流。

我便是苏鲁支,无神者:我将每种“偶然”放在我的罐子里煮。直到这已完全煮熟,我然后欢迎之,当作我的食品。

诚然,许多“偶然”傲慢地君临我:但我的意志更傲慢地指挥它,──它只得跪下请罪──

──请求我,可以在我这里得安隐与归心,而且谄媚地说:“看呵,苏鲁支,只看朋友如何看顾朋友!”──

但我为什么还说,倘若无人能有我的耳朵呢?于是我将外出,向风大呼:

你们是只见渺小化的,你辈小人!你们将破碎,你们安适者!你们还要毁灭哩──

──由于你们的多少小道德,由于你们的多少小错过,由于你们的多少小降伏!

太护惜了,太顺从了:你们的国土是如此,但一株树之生长高大,必在坚崖石壁里蟠屈坚固生根!

凡你们所错过者,在一切人类的将来之网上罗织;

便是你们的虚无,也是一张蛛网,一只蜘蛛,饮着将来之血而生活的。

倘你们有所取,这便如同偷盗,你辈小道德者;在无赖中也还有一种荣誉,那是,“凡不能抢劫的地方, 方许偷盗。”

“自然而来的”──这也是逊顺的一种教义。但我告诉你们这些安适的人呀:自然而去的,而且从你们取去的只见其增多!呵呀!只要你们丢开半半底愿望,而且决定行为, 一如决定懒!

呵呀!只要你们懂我这句话:“只是做你所愿望的事,──但先得成为能够愿望的人!只是爱邻人一如爱己,──但先得成为爱自己的人──

──以大爱而爱,以大蔑视而爱!”──苏鲁支如是说,这无神者。──

但无人有我的耳朵,我还说什么呢!这里于我还早了一小时。

在这民族中我还是自我的先驱,我自己的鸡鸣,在晦暗底坊巷里。

但他们的时间到了!我的也到来!一时时地他们只见渺小了,贫弱了,不蕃息了,──贫弱底草呵!贫瘠底土地!

不久他们将站在那里,如枯草,如荒原,而且诚然!

也倦于自己──而且求火。甚于求水!

呵哟,因电的赐福的时辰!呵哟!午前的神秘!──我有一日将使它们化为流火,吐火舌的使臣──

──它们将以火舌布告天下:它来了,它近了,那伟大底正午!──

苏鲁支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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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采著  徐梵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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