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近乎九年之中,我的思想彷徨不定;我听信他们的话,怀着非常热烈的愿望等待那位福斯图斯的莅临。因为我偶然接触到一些教徒,他们不能答复我所提出的问题,便捧出福斯图斯,据说只要他来,我和他一谈,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使有更重大的问题,他也能清楚解答。 他终于来了。我觉得他确是一个很有风趣、善于词令的人物,一般老生常谈出于他的口中便觉非常动听。可是这位彬彬有礼的斟酒者递给我一只名贵的空杯,怎能解我的酒渴呢?我的耳朵已经听够了这些滥调,我认为并不能因说得更妙而更好,说得更详细而更真实,我并不认为福斯图斯相貌端好口才伶俐便有明智的灵魂。向我吹嘘福斯图斯的人并没有品藻人物的本领,不过因他娓娓的谈论,便以他为有慧根、有卓见。 我不接触到另一类人;他们以为敷陈真理,如通过粲花妙论,便认为可疑,不能倾心接受。我的天主啊,你用奇妙隐秘的方式教导我,我的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的教诲都是正确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凡真理照耀之处,除了你,别无其他真理的导师。我受你的教导,已能懂得一件事不能因为说得巧妙,便成为真理,也不能因言语的朴拙而视为错误;但也不能因言语的粗率而视为真理,因言语典雅而视为错误;总之,智与愚,犹如美与恶的食物,言语的巧拙,不过如杯盘的精粗,不论杯盘精粗,都能盛这两类食物。 我对这人企望已久,这时听他热烈生动的议论并善于运用适当的词令来表达他的思想,的确感到佩服。我和许多人一样佩服他,而且让别人更推重他;但我感到不耐烦的是他常被听众包围,我无法同他作一问一答的亲切谈话,向他提出我所关心的问题。机会终于来到,我和朋友数人能和他叙谈,而且时间也适宜于互相酬答,我便向他提出一些使我不安的问题,我发现这人对自由学术除了文法外,是一无所知,而对文法也不过是寻常的造诣。但由于他读过几篇西塞罗的演说,一两部塞内卡的著作,一些诗集和摩尼教用良好的拉丁文写成的几本书,加上日常口头的训练,因此获得了应对的口才,而且由于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优点和某种天赋的风度,因此更有风趣,更吸引人。 主、我的天主,我良心的裁判者,据我记忆所及,是否如此呢?我在你面前,提露我的心和我的记忆,当时你冥冥之中在引导我,把我可耻的错误胪列在我面前,使我见后感到悔恨。 七 我明白看出他对于我以为他所擅长的学问是一无所知,我本来希望他能解决我疑难的问题,至此我开始绝望了。如果他不是摩尼教徒的话,那末即使他不懂这些学问,也可能具有真正的虔诚信仰。但摩尼教的书籍,满纸是有关天象日月星辰的冗长神话:我希望的是福斯图斯能参照其他书籍所载根据推算而作出的论证,为我作明确的解答,使我知道摩尼教书中的论点更可取,至少对事实能提出同样使人满意的解答;这时我已不相信他有此能耐。 但我依旧把问题提出,请他研究和讨论。他很谦虚地推却了,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务。他知道自己不懂这些问题,而且能坦白承认。他并不像我所遇到许多大言不惭者,竭力想说服我,却不知所云。他确有心计、虽则他的心并“不坦坦荡荡的对着你”[1],但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学识不够,不愿贸贸然辩论他毫无把握并将使他陷入绝境的问题。他的诚实更使我同情他。因为虚心承认的美德比了我所追求的学问更属可嘉。对于一切疑难的、微妙的问题,我觉得他始终抱此态度。 从此我研究摩尼教著作的兴趣被打碎了。我对教中其他博士们日益觉得失望,因为他们中间首屈一指的人物对于我疑惑不解的问题尚且不能取决。我开始和福斯图斯结交,专为研究他酷爱的文学,因为我那时已担任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教导青年文学。我和他一起阅读他早已耳闻而愿意阅读的、或我认为适合于他的才能的书籍。总之,我原来打算在该教中作进一步的研究,自从认识这人后,我的计划全部打销了。但我并不和他们完全决裂;由于我找不到更好的学说,我决定暂时满足于我过去盲目投入的境地,除非得到新的光照,使我作更好的选择。 那个福斯图斯,本为许多人是“死亡的罗网”[2]却不知不觉地解脱了束缚我的罗网。我的天主啊,这是因为在你隐我的计划中,你的双手并没有放弃我;我的母亲从她血淋淋的心中,用日夜流下的眼泪为我祭献你。你用奇妙的方式对待我。我的天主,这是你的措施。因为“主引导人的脚步,规定人的道路”。[3]不是你双手再造你所创造的东西,怎能使我得救呢? 八 你又促使我听从别人的意见,动身赴罗马,宁愿在罗马教书,不愿继续在迦太基教书。 至于我所以作此决定的原因,我不能略过,不向你忏悔,因为在这些经历中,你的高深莫测的计划和对我们关切备至的慈爱是应得我们深思和称颂。 我的所以愿意前往罗马,不是由于劝我的朋友们所许给我的较优的待遇和较高的地位,——虽则当时我对二者并非无动于衷——主要的,几乎唯一的原因,是由于我听说罗马的青年能比较安静地读书,受比较严格的纪律的约束,不会乱哄哄地、肆无忌惮地冲进另一位教师的教室,没有教师的许可,绝不容许学生闯进去。相反,在迦太基,学生的恣肆真是令人痛恨,无法裁制,他们恬不知耻地横冲直撞、近乎疯狂地扰乱为每一学生的利益而制定的秩序。他们带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冥顽不灵干出种种不正当的行为,如果不是有习惯纵容他们,竟应受法律的处分。这种习惯更显示出他们的不堪,因为他们做了你的永恒的法律所绝不容许的事,还行所无事地自以为逍遥法外;其实他们的盲目行动即是一种惩罚,他们所身受的害处远过于加给别人的害处。 我在读书时期,便不愿染上这种习气,可是我做了教师,却不能不加含忍,因此我愿根据一个熟悉情况的人介绍而到没有这种行径的地方去。可是惟有你才是“我的希望,我在人世间的福分”,[4]你为了拯救我的灵魂使我易地而居,使我在迦太基如受针刺而想出走,又通过人们摆出罗马的妩媚风光来吸引我;这些人都爱着死亡的生命,有的在沉沉醉梦之中,有的则作出虚妄的诺言,你却暗中利用我和这些人的腐朽来纠正我的步伐。因为那些捣乱我的安闲生活的人,是被一种可耻的疯狂所蒙蔽,另一方面,这些劝我改变环境的人,也只是出于尘俗之见,我则厌恶我在此地所受的真正痛苦,因而追求那边虚假的幸福。 天主啊,你是知道我为何离此而他往,可是你并不向我点明,也不指示我的母亲;我的出走使她悲痛欲绝,她一直跟我到海滨。她和我寸步不离,竭力要留住我,或跟我一起动身;我欺骗她,推说有朋友等候顺风开船,在他出发之前,我不愿离开他。我说谎,欺骗了我的母亲,欺骗了这样一位母亲!我竟出走了。你的慈爱宽赦了我这一罪行,因为你保留了满身丑恶的我不被海水淹没引导我到你恩宠的泉水中洗涤我,并擦干了我母亲每天在你面前为我流在地上的泪水。 我的母亲不肯独自回去,后来勉强听我的劝说,答应那一夜留在离我们泊船不远的一所纪念西普利亚努斯[5]的教堂中。可是就在那一夜,我偷偷地溜走了,她还在堂中祈祷痛哭。 风起了,扯足了我们的布帆,海岸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到了次日早晨,留在彼岸的母亲悲痛得如痴如狂,她的埋怨声、呻吟声上彻你的双耳,而你并不理睬她;你为了扫除我的私欲,使我的欲望攫我而去;你用痛苦的鞭子惩罚我母亲偏于骨肉的爱,因为她欢喜我在她身边,如寻常母亲的心情,而且远过于寻常母亲,但她想不到我的出走,是你为她准备莫大的快乐。因她不会想到,所以只有痛哭、悲号;这种苦况说明夏娃传给她的遗产,她在呻吟中生育了我,又用呻吟来寻觅我。但她埋怨了我的欺骗,埋怨了我的忍心后,又转而为我向你祈祷,回到家中继续她的日常生活,我则继续我前往罗马的行程。 九 我到罗马了,迎接我的是一顿疾病的鞭子,我正走向着地狱,带着我一生对你、对我、对别人所犯的罪业,这罪业既多且重,加重了使“我们在亚当身上死亡“[6]的原罪的铁链。这些罪恶,你尚未在基督之中宽赦我,基督也尚未用十字架解除我犯罪后和你结下的仇怨。因为我当时所信仰的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幻象怎能用十字架解除仇怨呢?我的灵魂已附于真正的死亡,而我当然还以为基督肉体的死亡是虚假的;基督的肉体真正死亡过,我这个不信基督肉体死亡的灵魂也只有虚假的生命。” 我的热度越来越高,已经濒于死亡。如果我那时死去,我将到哪里去呢?只能到烈火中去,按照你的真理的法则,接受我一生罪恶应受的极刑。我的抱病,我母亲并没有知道,但她虽则不在,却为我祈祷;你是无所不在,不论她在哪里,你俯听她的祈祷;我虽身在罗马,你却怜悯我,恢复我身体的健康,虽则我叛逆的心依旧在痼疾之中。 我处于如此严重的危险中,并不想领受“洗礼”。童年的我真的比当时的我好,我童年时曾要求热心的母亲为我举行“洗礼”,这一点上文已经回忆而忏悔过。我所度的岁月不过增加我的耻辱;你不使如此不堪的我灵与肉双双死亡,而我的狂妄反而讥笑你忠告的药石。如果我母亲的心受此打击,这便伤将永远不会痊愈。我真是无法写出我母亲对我所抱的心情,她的精神生养我所担受的劬劳,远过于她肉体生我时顾复的勤苦。 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猝然死去,必将使慈母肝肠寸断,我不知道这创伤将如何治疗。她作了如许的祈祷,她连续不断的祈祷到哪里去了?不会到别处去,只能到你那里。你,慈爱的天主,能轻视一个节妇的“忏悔谦抑的心”[7]吗?她是乐善好施,服从并伺候你的圣贤们,她从不间断的每天到你的祭台前参与献礼,从不间断的每天早晚两次到你的圣堂中,不是去听些无稽之谈,或老太婆们的饶舌,而是听你的圣训,你也听她的祈祷。她的流泪,不是为了向你要求金银,或人世间飘浮脆弱的东西,而是要救护自己儿子的性命,她的所以能如此,是出于你的恩赐,你能轻视她的眼泪,拒绝而不援手吗?主啊,当然不会的,相反,你在她身边,答应她的要求,按照你预定的步骤而实行。你在梦中给她的答复,上文我已提到的和没有提到的,她是念念不忘,在日常祈祷中,奉为你授给她的左券,你决不会欺骗她。因为“你的慈爱是永永不匮的”[8],你宽免了一人的负债后,,你对这人许诺什么,反而如你自己负有债务。 十 你治疗我的疾病,你使你婢女的儿子恢复肉体的健康,为了能给他另一种更好、更可靠的健康。 这时我在罗马依旧和那些骗人的伪“圣人”保持联系:因为我不仅和一般教徒、“听讲者”[9]——我的居停主人即是其中之一,我在他家中患病而痊愈的——还和他们所谓“选徒”交游。 那时我还以为犯罪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不知道哪一个劣根性在我们身上犯罪,我即以置身于事外而自豪;因此,我做了坏事,不肯认罪,不肯求你治疗我犯罪的灵魂,我专爱推卸我的罪责,而归罪于不知道哪一个和我在一起而并非我的东西。其实这完全是我,我的狂妄把我分裂为二,使我与我相持,我既不承认自己是犯罪者,这罪更是无可救药了;我是如此无赖凶悍,宁愿你全能天主在我身上失败而任我毁灭,不愿你战胜我而挽救我。 你尚未“为我的口设下遮拦,为我的唇装置关键,使我的心不倾向于邪恶的言语,使我不和作恶的人同恶相济”[10],因此我依旧和他们的“选徒”往来,但我对于这种错误学说已不再希望深造;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学说之前,我决定暂时保留,但已较为冷淡松弛了。 这时我心中已产生了另一种思想,认为当时所称“学园派”[11]哲学家的识见高于这些人,他们主张对一切怀疑,人不可能认识真理。我以为他们的学说就是当时一般人所介绍的,其实我尚未捉摸到他们的真正思想。 我也毫不掩饰地批评我的居停主人,我觉得他过于相信摩尼教书中所充斥的荒唐不经之说。但我和他们的交谊依旧超过其他不参加摩尼教的人。我已不像过去那样热心为该教辩护,可是由于我只和他们熟稔——有许多教徒匿居罗马——我便懒于探求其他宗教,我也不再希望在你天地主宰、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创造者的教会内寻获他们先前使我脱离的真理。我以为相信你具有人的肉体,相信你和我们一样方趾圆颅,是太荒谬了。想到我的天主,我只能想像一团物质——我以为凡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这是我所以坚持我不可避免的错误的主要而几乎唯一的原因。 为此我也相信存在着恶的本体,是一团可怖的、丑陋的、重浊的东西——摩尼教名之为“地”——或是一种飘忽轻浮的气体,这是他们想像中在地上爬行的恶神。由于我尚有一些宗教情感,我不得不相信善神不能创造恶的本体,因此我把这团东西和善对峙着,二者都是无限的,恶的势力比较小,善的势力比较大;从这个害人的原则上,产生了其他一切侮辱神明的谬论。 我的思想每次企图返回到“公教”[12]信仰时,总觉障碍重重,因为我理想中的公教信仰,并非公教的信仰。我以为设想你天主——我向你解说你的慈爱的天主——除了和恶神对立的部分我认为必然有限度外,其余部分都是浩浩无限,比了设想你各部分都限制于人的形体之中,一定更符合虔诚的宗教精神。我以为相信你没有创浩恶——由于我的愚昧无知,我心目中的恶是一个实体,甚至是物质的实体,因为我只能想像精神是一种散布于空间的稀薄物体——比了相信恶的本体来自你,也比较好。至于我们的救主,你的“独子”,[13]我以为他为了拯救我们,从你光明的庞大体质中分出,除了我的凭空想像外,我对他什么不相信。因此,我以为这样的性体不可能生自童女玛利亚,否则必然和肉体混淆;而按照我的想像,我看不出怎样能混合而不受玷污。因此我害怕相信他降生成人,因为我将不得不相信他受血肉的玷污。 现在,凡蒙被你的宠光的人读我的忏悔,将善意地、亲热地哂笑我;可是我当时的确是如此。
[1] 见《新约·使徒行传》8章21节。 [2]见《诗篇》17首6节。 [3]同上,36首23节。 [4]见《诗篇》141首6节。 [5] Cyprianus,基督教早期教父之一,迦太基主教,在258年上殉教。 [6]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 [7] 见《诗篇》50首19节。 [8] 同上,117首1节。 [9] 指摩尼教的普通信徒。 [10] 见《诗篇》140首3—4节。 [11] 按即阿尔塞西拉斯(Arkesilas公元前375—240)等所创的“新柏拉图派”。 [12] 按天主教也称公教。 [13] 按指耶稣基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