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第十二章 哲学上的自由主义


  在政治和哲学中自由主义的兴起,为研究一个非常重要的很一般性的问题供给了材
料,这问题是:政治社会情势向来对有创见的卓越思想家们的思想有什么影响,反过来
问,这些人对以后的政治社会发展的影响又是怎样?
    有两种正相反的错误都很常见,我们必得警惕。一方面讲,对书本比对实际事务熟
悉的先生们,总爱把哲学家的影响估计得过高。他们一见某个政党标榜自己受了某某人
的教训的感召,就以为它的行动可以归之于某某人,然而往往是哲学家因为倡议了政党
横竖总会要干的事,才得到政党的欢呼喝采。直到最近,写书的人差不多全都过分地渲
染同行前辈的作用。但是反过来说,由于抗逆老的错误,又产生了一种新的错误,这种
新错误就是把理论家看成几乎是环境的被动产物,对事态发展可说根本没什么影响。按
照这个见解,思想好比是深水流表面上的泡沫,而那水流是由物质的、技术的原因来决
定的;河里的水流并非对旁观者显示出水流方向的水泡所造成的,社会变革同样也不是
由思想引起的。在我看来,我相信真理在这两极端当中。在思想与实际生活之间也像在
一切旁的地方,有交互的相互作用;要问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跟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
同样无谓。我不打算抽象讨论这个问题来浪费时间,但是我要从历史上来考察这个一般
性问题的一个重要事例,即十七世纪末到现在,自由主义及其支派的发展。
    初期的自由主义是英国和荷兰的产物,带有一些明确的特征。它维护宗教宽容;它
本身属于新教,但不是热狂的新教派而是广教派的新教;它认为宗教战争是蠢事。它崇
尚贸易和实业,所以比较支持方兴未艾的中产阶级而不支持君主和贵族;它万分尊重财
产权,特别若财产是所有者个人凭劳力积蓄下来的,尤譬如此。世袭主义虽然没有摈弃,
可是在范围上比以前多加了限制;特别,否定王权神授说而赞同这样的意见:一切社会
至少在起初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政体。无疑问,初期自由主义的趋向是一种用财产权调剂
了的民主主义。当时存在着一种信念(最初未完全明白表示),认为所有人生来平等,
人们以后的不平等是环境的产物。因此便十分强调先天特质的相反一面即后天教育的重
要。又存在着反政府的某种偏见,因为几乎到处的政府全在国王或贵族掌握中,这些人
对商人的需要或者不大了解,或者难得重视;但是由于希望不久就会得到必要的了解与
重视,所以制止住了这种偏见。
    初期的自由主义充满乐观精神,生气勃勃,又理性冷静,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增涨中
的势力,这种势力看起来多半不经很大困难就会取胜,而且一胜利就要给人类带来非同
小可的恩惠。初期自由主义反对哲学里和政治里一切中世纪的东西,因为中世纪的学说
曾用来认可教会和国王的权力,为迫害找根据,阻碍科学的发展;但是它同样反对按当
时讲算是近代的加尔文派和再洗礼派的热狂主义。它想使政治上及神学上的斗争有一个
了结,好为了像东印度公司和英格兰银行、万有引力说与血液循环的发现等这类激奋人
心的企业和科学事业解放出精力。在整个西方世界,顽固不化逐渐让位给开明精神,对
西班牙威势的恐惧渐趋终了,所有的阶级一天比一天兴旺,一些最高的希望似乎由无比
清明的见识作了保证。一百年间,没发生任何事情在这些希望上面投下暗影。后来,这
些希望本身终于惹起了法国大革命,大革命直接产生拿破仑,由拿破仑又演到神圣同盟。
经过这种种事件,自由主义必须定一定喘息,缓一口气,然后十九世纪的复苏的乐观精
神才可能出现。
    我们在开始详细讲论之前,最好把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自由主义运动的大体型式作
个考察。这型式起初很简单,后来逐渐变得复杂而又复杂。全运动的显著特色按某个广
的意义来讲是个人主义;但是“个人主义”这个词若不进一步确定其含义,是一个含混
的字眼。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希腊哲学家连他在内,在我用“个人主义者”一词要指的意
义上都不是个人主义者。他们把人根本作为社会的一员看待;例如,柏拉图的《国家篇》
不图说明什么是良好的个人,而求清楚描述一个良好的社会。从亚历山大时代以降,随
着希腊丧失政治自由,个人主义发展起来了,犬儒派和斯多葛派是其代表。
    照斯多葛派哲学讲,一个人在不管什么样的社会状况下都可以过善的生活。这也是
基督教的见解,特别在它得到国家的控制权以前。但是在中世纪,虽然说神秘论者使基
督教伦理中原有的个人主义风气保持活跃,不过包括多数哲学家在内,大部分人的见解
处在教理、法律和风俗的坚强统一体支配之下,因而人们的理论信念和实践道德受到一
个社会组织即天主教会的控制:何者真、何者善,不该凭个人的独自思考断定,得由宗
教会议的集体智慧来断定。
    这个体制中的第一个重大裂口是基督新教打开的,它主张教务总会也可能犯错误。
这样,决定真理不再是社会性事业,成了个人的事。由于不同的个人得出不同的结论,
结果便是争斗,而神学里的定案不再从主教会议中去找,改在战场上谋求。因为双方哪
一方也不能把对方根绝,所以事情终于明显,必须找出方法调和思想上、伦理上的个人
主义和有秩序的社会生活。这是初期自由主义力图解决的一个主要问题。
    在这同时,个人主义渗入了哲学里面。笛卡尔的基本确实项“我思故我在”使认识
的基础因人而异,因为对每个人来讲,出发点是他自己的存在,不是其他个人的存在,
也不是社会的存在。他强调清晰、判然的观念可靠,这也异曲同工,因为通过内省我们
才以为发现自己的观念是否清晰、判然。笛卡尔以来的哲学,大部分或多或少都有这种
思想上的个人主义一面。
    不过这个总的立场也有各种式样,在实际上有很不同的结果。典型的科学发现者的
思考方式带有的个人主义,分量或许算最少了。他如果得出一个新的理论,那完全因为
这理论在他看来是正确的;他不向权威低头,因为假使如此,他会继续承认前人的理论。
同时,他依据的是一般公认的真理标准;他希望不仗自己的威望而凭在旁人个人觉得可
信的道理,让旁人信服。在科学中,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任何冲突按本质讲都是暂时的冲
突,因为笼统地说,科学家们全承认同样的知识标准,所以讨论和研究到末了通常能达
成意见一致。
    不过这是近代的事态发展;在伽利略时代,亚里士多德与教会的威信依然被认为和
感觉提供的证据至少一样有力。这说明科学方法中的个人主义成分尽管不显著,仍旧是
固有的。
    初期自由主义在有关知识的问题上是个人主义的,在经济上也是个人主义的,但是
在情感或伦理方面却不带自我主张的气味。这一种自由主义支配了十八世纪的英国,支
配了美国宪法的创制者和法国百科全书派。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它的代表者是比较稳健
的各党派,包括吉伦特党;但是随这些党派的覆灭,它在法国政治中绝迹了一代之久。
在英国,拿破仑战争后,它随边沁派及曼彻斯特学派的兴起再度得势。自由主义在美国
一向成功最大,在美国因为没有封建制度和国家教会的阻碍,从1776年到现在,或者至
少到1933年,这一种自由主义一直占优势。
    有一个新的运动逐渐发展成了自由主义的对立面,它由卢梭开端,又从浪漫主义运
动和国家主义获得力量。在这个运动中,个人主义从知识的领域扩张到了炽情的领域,
个人主义里的无政府主义的各个方面明显化了。卡莱尔和尼采所发扬的英雄崇拜是这流
哲学的典型。有各色各样的成分聚结其中。有对初期工业制社会的厌恶,对它所产生的
丑象的憎恨和对它的残酷暴行的强烈反感。有对中世纪的乡愁式的怀恋,由于憎恶近代,
把中世纪理想化了。又有一种成分,就是企图把维护教会与贵族的日渐衰落的特权,和
保卫工资收入者反抗工厂主的压榨这两样事结合起来。还有这种成分:在国家主义的名
义下,在保卫“自由”的战争之光荣显赫这个旗号下,激烈维护反叛权。拜伦是这个运
动的诗人;费希特、卡莱尔、尼采是它的哲学家。
    但是,由于我们不能人人过英雄领袖的生涯,我们不能人人让我们的个人意志伸张,
所以这种哲学也像其它各种的无政府主义一样,一经采用,不可避免地要造成那最成功
的“英雄”的独裁统治。而等他的暴政一确立起来,他对旁人就要压制他赖以取得权力
的那种自我主张伦理观。因此,这种人生论全部是自我反驳的,就是说采纳它付诸实践,
结果要实现迥然不同的局面:个人受到苛酷镇压的独夫专制国家。
    还有另外一派哲学大体上讲是自由主义的一个旁支,那就是马克思的哲学。我在后
文里要讨论马克思,目前只须把他记住就是了。
    关于自由主义哲学的最早的详彻论述,见于洛克的著作;
    洛克在近代哲学家当中固然决不算顶深刻的人,却是影响最大的人。在英国,洛克
的见解与大多数智力发达的常人的见解十分谐调,因此除开在理论哲学中,很难追寻它
的影响;反之在法国,洛克的见解在实践方面引起了反抗现存政体,在理论方面造成了
与风靡的笛卡尔主义的对立,因此它明显地对形成事态过程起了不小的作用。这是下述
普遍原理的一个实例:政治、经济先进的国家里发展起来的哲学,在它的出生地无非是
流行意见的一个澄清和系统化,到别的地方可能成为革命热血的源泉,最后会成为现实
革命的源泉。调节先进国政策的一些原则传扬到比较落后的国家,主要是通过理论家。
在先进的国家,实践启发理论;在落后的国家,理论鼓起实践。移植来的思想所以很少
像在旧土一样成功,这点差别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未讲论洛克的哲学以前,我们先来回顾在十七世纪的英国对形成他的见解有影响的
一些景况。
    内战时期国王与国会的争斗,使英国人从此永远爱好折衷和稳健,害怕把任何理论
推到它的逻辑结论,这种根性支配英国人一直到现代。长期国会力争的方针大计,最初
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国会方面希图废止国王核准贸易独占的权限,并且让他承认国
会的课税专权。国会希求在英国国教会内部,给受到大主教劳德迫害的一些意见和宗教
仪式以自由;主张国会应当按一定期间开会,不可只在国王感到它的协助缺少不得的偶
而时机才召开。国会反对肆意逮捕,反对法官一味迎奉国王的意愿。但是有不少的人虽
然愿意为这些目标进行鼓动,却不肯对国王兴兵动武,这在他们看来是叛逆和渎神的行
为。等到实际上战争一爆发,势力的分划就比较接近相等了。
    从内战爆发到克伦威尔立为护国主为止的政治发展,所经历的过程现在已经尽人皆
知,但在当时却是史无前例的。国会一党包括长老会派和独立教会派两派;长老会派希
求保留国家教会,但是把主教取消;独立教会派在主教问题上和长老会派意见一致,但
是主张各圣会应当不受任何中央教会统治机关的干涉,有自由选择各自的神学。长老会
派人士大体说比独立教会派人士属于较上层的社会阶级,他们的政治见解比较温和。他
们希望一旦国王因为遭受挫败有了和解心,便与国王谅解和好。不过由于两点情况,他
们的政策根本行不通:第一,国王在大主教问题上发挥出一种殉教者的顽强精神;第二,
事实证明国王难以击败,还是仗着克伦威尔的“新型军”才做成这件事,而新型军是由
独立教会派人组成的。
    结果,国王的军事抵抗被粉碎时,仍旧不能使他同意缔结条约,可是长老会派在国
会军里丧失了兵力优势。保卫民主以致把大权送进了少数人的掌握,而这少数人运用起
他们的权力来,可完全不理会什么民主和议会政治。查理一世先前企图逮捕五议员的时
候,曾引起全国大哗,他的失败使他落得尴尬出丑。但是克伦威尔没有这种困难。通过
“普来德大清洗”,他革掉大约百十个长老会派议员,一时获得唯命是听的多数。最后,
等他决定索性把国会取消,那时“狗也没叫一声”——战争已经让人觉得好像只有武力
要紧,产生了对宪政形式的藐视。此后在克伦威尔的生前期间,英国的政治是军事独裁,
为国民中日益增加的多数人所憎恨,但是在唯独他的党羽才有武装的时期,不可能摆脱
开。
    查理二世自从在橡树里隐避和在荷兰流亡后,王政复辟时下定决心再也不踏上旅途
了。这迫使他接受了某种缓和。
    他不要求有权征收未经国会认可的赋税。他同意了“人身保护条例”,这法令剥夺
掉国君任意逮捕的权限。偶而他也能凭仗路易十四的财政援助,鄙薄国会的课税权,不
过大体上讲他总是个立宪君主。查理一世的敌派原来所希求的对王权的种种限制,在王
政复辟时大部分得到承认,为查理二世所遵守,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作国王的会在臣民
手里吃苦头。
    詹姆士二世和他的哥哥不同,完全缺乏阴险巧诈的手腕。尽管他打算无视国会,给
予非国教会派宽容,以便和他们取得和解,但由于他的顽迷的旧教信仰,倒让自己成了
国教会派和非国教会派的共同敌人。外交政策也起了作用。斯图亚特王室的国王为避免
在战时必要有的征税(这会使王室依赖国会),先对西班牙、后对法国奉行媚外政策。
法兰西日益增强的国力,惹起英国人对大陆上这个主导国家的牢固不变的仇视,而“南
特敕令”的撤回,又使新教徒的感情激烈地反对路易十四。最后,在英国几乎人人想除
掉詹姆士。但是几乎人人也同样决心避免再回到内战和克伦威尔专政的年月。既然没有
合宪法的方法除掉詹姆士,必须来一次革命,但是这革命必须很快地结束,不让破坏势
力有一点机会得逞。国会的权利必须一举而永久确保下来。詹姆士王必须退位,但是君
主政体必须保全;不过这种君主制应该不是王权神授说的君主制;而是一种依赖立法裁
可、因而依赖国会的君主制。
    由于贵族阶级和大企业联合一致,所有这些瞬息间都做到了,没有必要发一枪一炮。
各样非妥协态度经过人们的尝试而失败以后,折衷与稳健得到了成功。
    新王是荷兰人,带来了他本国著称的商业上和神学上的英明睿智。英格兰银行创立
起来了;国债成了牢固的投资,不再会有君主一时性起拒绝兑付的危险。“信教自由令”
虽然让旧教徒和非国教会派仍旧要受种种资格限制,却结束了实际的迫害。外交政策变
得坚定地反法兰西,除开一些短暂的中断期之外,一直维持到拿破仑覆败时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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