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神话与历史:忒拜建城故事考
王以欣/王敦书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6年03期
【原文出处】《历史研究》(京)2005年06期第135~146页
【作者简介】王以欣,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天津 300071);
    王敦书,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 300071)

【内容提要】古希腊历史时期的忒拜流传着两则城市创建故事,分别是腓尼基人卡德谟斯创建卡德美亚城堡以及宙斯的孪生子安菲翁与仄托斯创建忒拜“七门之城”。卡德美亚人是真实存在的史前部落,他们的建城故事并未随迈锡尼晚期卡德美亚城堡的毁灭而消亡,而是靠其遗民顽强地保存下来并得到新移民的容忍。这些新移民是原居色萨利东南部的彼奥提亚人,他们和毗邻的美尼亚人共享某种类型的双生子故事。公元前12世纪或稍晚,被色萨利人驱赶而南迁的彼奥提亚人占据了原属卡德美亚人的居住区并引入安菲翁兄弟建城的故事,将之地方化和历史化,与卡德美亚城堡的废墟相附会,把他们想像为忒拜的创建者。
【关 键 词】忒拜/建城/神话


    古希腊彼奥提亚地区的忒拜城(Thebes)不仅是历史时期的重要城邦,也拥有丰富的史前神话遗产,包括两个创建城市的故事,其一是腓尼基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其二是宙斯的孪生子安菲翁与仄托斯的建城故事。两则故事均涉及忒拜城的起源,但彼此独立,甚至相互抵牾。其创建者分属不同家族,有着不同的族群背景。晚期神话家试图加以调和,认为前者创建了忒拜卫城卡德美亚堡,后者创建了忒拜有七座城门的下城。人们不禁要问:忒拜为何保留了两个独立的创建神话?其各自的起源、形成过程和族群背景如何?两则故事是怎样相互调和的?其中是否包含某些史实因素?本文试图对此展开调查。
        一 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及其特色
    按古希腊早期资料的描述,卡德谟斯是腓尼基人国王阿金诺尔之子,为寻找失踪的侄女或妹妹欧罗芭来到希腊半岛。他曾访问爱琴海北部诸岛和色雷斯地区,后率领族人沿希腊半岛南下德尔斐,遵照阿波罗的神谕放弃寻妹意图,追随一头神奇的母牛,在其停歇处(彼奥提亚南部)定居下来,并随后建起一座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堡,即“卡德美亚堡”。卡德谟斯的随从到附近的“阿瑞斯泉”取水,被看守泉水的毒龙吞噬。卡德谟斯怒杀毒龙,并遵照雅典娜女神之命播种龙牙,大地顿时生出众多戎装武士。卡德谟斯投石其中,引起武士相互误解,彼此厮杀,幸存者仅五人,即所谓的“被播种者”(Spartoi, the Sown Men),据说是未来忒拜五大显贵世家之名祖。毒龙乃战神阿瑞斯之子,为平息神怒,卡德谟斯被迫为之服役八年,服役期满后被拥戴为所建城市的国王,娶美神阿佛洛狄忒与战神阿瑞斯之女哈尔门尼娅为妻。诸神均出席其婚礼并馈赠礼物。卡德谟斯夫妇生育四女一子,各有事迹。卡德谟斯还被视为文化英雄,有多项发明施惠于臣民并将腓尼基字母引入希腊。(注:Hesiod, Theogony, 937, 975-978; Euripides, Phoenissae, 638-689; Apollodorus, The Library, 3.1.1, 3.4. 1-2; Pausanius, Description of Greece, 9.5.1-3, 9.10.1, 9.12.1-3; Ovid, Metamorphoses, 3.3--137; Herodotus, 5. 57-59.)
    卡德谟斯在神话中被说成是腓尼基殖民者,他率领族人在忒拜故址创建“卡德美亚”(Cadmeia)居民点,其居民也被荷马惯称为“卡德美亚人”(Cadmeioi or Cadmeiones)。(注:Cadmeioi见Iliad, 4.388, 4.391, 5.807, 10.288; Odyssey, 11.276。Cadmeiones见Iliad, 4.385, 5.804, 23.680。“卡德美亚”是忒拜平原南端的一座梨形山冈,亦指山冈上的史前城堡。古典时代,“卡德美亚”仅指忒拜“卫城”或“旧城区”,整座城市则被称作“忒拜”(Thebai)。)历史时期的忒拜居民通常被称作“忒拜人”(Thebaioi),被视为“彼奥提亚人”(Boiotoi)的一支,但荷马史诗拒绝采用上述称谓,而仍沿用“卡德美亚人”。瑞典希腊宗教史学家马丁·尼尔森曾指出:史诗一般习惯于沿用部落和民族的旧名而不愿采纳新名,对古老和著名的部落尤其如此。忒拜的史前居民被称作“卡德美亚人”,如同俄尔科墨诺斯的史前居民被称作“美尼亚人”(Minyai)一样,表明“卡德美亚人”是当地真实存在的古部落名称,而卡德谟斯显然与该部落不可分割,应被视为其名祖。(注:Martin P. Nilsson, The Mycenaean Origin of Greek Mythology,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1932, pp. 121-122.)该部落曾经十分强大,不仅主宰忒拜,也支配着彼奥提亚地区,致使该地区自古就有“卡德谟斯之国”(Cadmeis)的称谓,(注:Hesiod, Works and Days, 161; Thucydides, 1.12.)即使江山易主,彼奥提亚人成为该地区的新主人,卡德美亚人的英雄史诗依然在民间流传不衰。由于部落名祖被说成是腓尼基人殖民者,卡德美亚人或许还有某种东方背景,可能是希腊化的近东移民后裔。
    尼尔森曾指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是有实质内容的“真正的建城神话”:即在神明指定的地点建城并点明移民和高贵家族的渊源。希腊本土城市的创建神话大多缺乏实质性内容,有些纯属文字游戏,只是给出城市名称的词源学解释,如珀耳修斯创建的迈锡尼城(Mykenai),其名源自“蘑菇”或“剑鞘底托”(mykes)。很多本土城市的创建故事只涉及城市如何设防,而城市本身却被认为自古有之,并不涉及其真正的起源。尼尔森指出:希腊具有实质意义的建城神话一般属于海外殖民地的创建故事,因为殖民地的创建有其史实基础,而希腊本土的城市则通常被认为“从不可记忆的时代就有人居住”,因而其建城神话遭到排斥,故而失去地位,唯有本土城市忒拜保留了真正的建城神话,这是因为该神话保留了真实的历史记忆,即某个迈锡尼人部落在此地创建新城市的史实。他认为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是从迈锡尼时代传承下来的,讲述居住在忒拜的卡德美亚人部落英雄名祖的创建故事。由于早期神话未交代卡德谟斯来自何方,因而给后人留下猜想余地。而常来希腊本土访问的外国人是腓尼基人,卡德谟斯因而被想像成腓尼基人了。(注:Martin P. Nilsson, pp. 122-127.)
    尼尔森肯定了卡德谟斯建城故事的历史基础,但认为卡德美亚人不是外来移民,而是本土迈锡尼人的部落,未免令人困惑。迈锡尼时代的大城堡不只忒拜一处,唯有忒拜保留了“真正的建城故事”,说明忒拜在民间记忆中来历“非凡”,因而引发古代诗人兴趣,使其故事流传后世。这个“非凡”之处就是外来移民在希腊本土创建城市的史实基础。正如尼尔森所观察的,希腊真正意义的建城故事只见于殖民神话,那么,忒拜建城者是海外殖民者似乎顺理成章,何必将他们说成是希腊迈锡尼人呢?如果卡德谟斯的东方移民身份是历史时期的忒拜人穿凿附会的结果,那么,忒拜人出于何种动机要将其先祖说成是外国人呢?历史时期的希腊人为表示血统纯正,均以“赫伦的子孙”自居,以土生土长为自豪,以外邦血统为耻。被认为沾有外族血统的部族在希腊人的政治宣传战中必定处于不利地位。那么,忒拜人何苦以外国人后裔自居呢?或许有人这样解释,忒拜人不是卡德美亚人后裔,而是特洛伊战争后从色萨利南部迁徙而来的彼奥提亚人。他们把卡德美亚人说成是外国人,旨在为占领其领土寻找合理依据。然而,事实上,忒拜人无意割断与卡德美亚人的关联,他们的显贵家族甚至以“被播种人”的后代自居,甚至有这样的宣传,即彼奥提亚人是“回迁”的卡德美亚人,后者被“后辈英雄们”逐出忒拜后,又作为彼奥提亚人的一支重归故里。(注:厄弗罗斯(Ephorus, FGrH70F119)据说是首位将彼奥提亚人与“流散的卡德美亚人”联系起来的古典史家。罗伯特·巴克曾指出:卡德美亚人流散与复归的传说是历史时期伪造的,是对“赫拉克勒斯子孙回归”模式的效仿,“反映了将晚期移民及其统治家族与较早居民联系起来的渴望。”见Roben J. Buck, A History of Boeotia, Alberta, 1979, pp. 63, 75。斯卡克忒尔也对“卡德美亚人流散说”提出质疑,见A. Schachter, "The Theban Wars," in Phoenix, no. 21, 1967, p. 4。事实上,按波桑尼阿斯(9. 5. 14, 9. 8. 7)和狄奥多罗斯(4. 66)的说法,卡德美亚人在“后辈英雄”攻陷忒拜后仍继续留在那里,卡德谟斯王族的世系并未中断。)因而,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外族人创建忒拜城的故事并非历史时期忒拜人的编造,而是古传故事,是史前部落卡德美亚人遗留的神话遗产,包含着史前的真实历史信息。忒拜人别无选择,只能继承。当然,古老传说或许未曾说明卡德谟斯究竟来自何方,希腊人遂将其附会为他们所熟知的腓尼基人,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再次,建城故事中有关“被播种人”的情节具有明显的“特许证”功能,旨在说明忒拜人具有土著血统,以冲淡他们在希腊人心目中的外族人后裔的印象。历史上,忒拜人和雅典人是宿敌,后者在其神话宣传中自命为大地的子孙,阿提卡半岛的土著,又以爱奥尼亚人的母邦自居,自命为伊翁的子孙、赫伦的后代,(注:伊翁(Ion)是爱奥尼亚人名祖,其父克苏托斯(Xuthus)为赫伦之子,其母为雅典公主克柔萨(Creusa)。)被认为是异邦人后裔的对手。忒拜人当然心有不甘,于是在保留传说基本内核的前提下,对细节加以改造,煞费苦心地编造出“被播种人”的神话,给自己增添些土著色彩,从而在古希腊的政治宣传战中获得有利地位。
    每个民族、每座城市都有自己史诗般的创建神话,从卡德谟斯的故事中,我们依稀察觉到一个史前部落殖民、开拓和创建的历史信息。卡德谟斯可能不是真实历史人物,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史前部落的虚构名祖。与卡德谟斯相比,卡德美亚部落更具历史真实感。他们是迈锡尼时代晚期的忒拜居民,生活在一座繁荣、强盛和坚固的城市里,与近东地区保持着密切的商贸和文化联系,或许还存在某种民族血缘联系。有关该部落及其居住城市的史前概貌,我们将在第三节从考古和历史角度加以探讨。
        二 双生子的建城故事及其特色
    有趣的是,忒拜的建城故事无独有偶,除了卡德谟斯的故事,还有孪生兄弟安菲翁与仄托斯创建忒拜“七门之城”的故事。一座古代城市,拥有两个“真正意义的”创建神话,这在希腊是绝无仅有的。让我们首先回顾该创建神话的梗概。
    按荷马史诗《奥德赛》的描述,(注:Odyssey, 11. 260-265.)安菲翁兄弟的母亲安提奥佩是阿索普斯河神之女,与统治忒拜的卡德谟斯家族本无关联;但在其他版本中,安提奥佩被说成是尼克透斯之女。尼克透斯是忒拜国王波吕多罗斯(卡德谟斯之子)的岳父。按阿波罗多洛斯的说法,尼克透斯或为忒拜显贵,或为许里亚城国王许琉斯之子。(注:Aporodorus, 3.5.5, 3.10.1.)波吕多罗斯死后,尼克透斯辅佐其外孙拉布达库斯摄理忒拜朝政。尼克透斯死后,其弟吕科斯继任摄政,继续辅佐拉布达库斯及其子拉伊俄斯。(注:Pausanius, 9.5.4-5.)欧里庇德斯在其悲剧《安提奥佩》中干脆把尼克透斯说成是忒拜国王。悲剧故事的大致内容(许金努斯转述)是:尼克透斯的女儿安提奥佩被宙斯诱奸怀孕,担心父亲责罚,遂逃至西徐昂避难,并嫁给当地国王厄帕福斯。尼克透斯临终前难释其恨,嘱弟吕科斯惩办女儿。吕科斯遂兴兵讨伐西徐昂,杀死厄帕福斯,掳回安提奥佩并将后者在回程中分娩的双子弃于喀泰戎山洞穴中。这对孪生子被牧人收养,起名为安菲翁和仄托斯。安提奥佩在忒拜受婶母狄尔克(吕科斯之妻)虐待多年,后乘机逃入喀泰戎山,与其一双弃子相遇,但双子不识其母。恰逢狄尔克在喀泰戎山参加酒神狂欢,发现逃逸的安提奥佩,遂将其缚于野公牛身上,欲将其拖死。兄弟俩从牧人处得知真相,奋起救母,反将狄尔克的头发绑缚于公牛角上,使其被践踏致死。兄弟俩继而欲杀吕科斯,但被赫尔墨斯神阻止,后者命吕科斯拱手将王位让于安菲翁。阿波罗多洛斯的描述稍有差异:兄弟俩杀死摄政王吕科斯夫妇,放逐卡德谟斯的曾孙拉伊俄斯,夺取忒拜王权,并为之筑城。荷马说两兄弟修建了“七门之城”,波桑尼阿斯则特别指出安菲翁所筑城池不是卡德美亚堡,而是忒拜下城。两兄弟筑城各显其能:安菲翁靠弹奏里拉的奇妙乐声搬石,仄托斯则靠神力搬石,终于建起“七门之城”,并以仄托斯之妻忒拜之名命名之。(注:Hyginus, Fabulae, 8; Odyssey, 11. 260-265; Apollodorus, 3.5.5-6; Pausanius, 9.5.6-8; Apollonius Rhodius, Argonautica, 1. 735-741.)
    忒拜拥有两则独立的建城故事,这不仅在古希腊绝无仅有,也让后世神话编纂者难以调和。按公元前5世纪前期的雅典史家佩里基德斯的说法,安菲翁兄弟早在卡德谟斯之前就创建了忒拜城,目的是防御入侵的佩勒吉人(Phlegyans)。他们死后,该城被佩勒吉人摧毁,后被卡德谟斯重建。(注:Pherecydes, FGrH3F41.)狄奥多罗斯和波桑尼阿斯的解释相反,认为卡德谟斯首先建起忒拜卫城卡德美亚,安菲翁兄弟则创建了下城。(注:Diodorus, 19.53.5; Pausanius, 9.5.6.)无论哪种解释,两个建城故事都彼此独立,是被硬性撮合在一起的。佩里基德斯将两个建城故事在时间上错开,使安菲翁的故事成为孤立事件,其族属与来源更趋朦胧。狄奥多罗斯和波桑尼阿斯的解释也颇牵强:安菲翁兄弟明显不是卡德谟斯家族成员,而是篡位者,其建城故事嵌入得很突兀,使卡德谟斯王朝戛然中断,因而明显是外来的。很难想像,卡德美亚人会自己编造两个矛盾的故事。既然卡德谟斯的故事明显是卡德美亚部落的创建神话,那么安菲翁的故事只能是外来引入的。
    安菲翁兄弟的故事是印欧“双生神子”(divine twins)故事的一个变体。印度、希腊、立陶宛和拉托维亚均流行此类故事,其共性被瓦尔德归纳如下:他们都是天神的双生子;都曾奋力营救遭劫持的身为太阳神女的妹妹或情人;都是白马骑士;有神和人的双重父亲;都与天象和星座有关;他们是巫医,舞蹈家,战场上的救援者和胜利赐予者。尽管在神界地位不高,他们却在民间广受崇拜,被视为救苦救难者,与凡人的关系更密切。他们还拥有助产、建造城市等其他功能。两兄弟彼此亦有差异:因拥有双重父亲,因而其中一位常被视为神子,另一位则是凡人之子。(注:J. H. Ward, The Divine Twins: An Indo-European Myth in Germanic Tradition,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68, pp. 9-29.)
    安菲翁兄弟拥有上述“双生神子”的某些特征,只是更加世俗化而已。例如:他们是天神宙斯的双生子;有被神诱奸的母亲(安提奥佩);都是骁勇武士;都曾奋力救母(代替了妹妹或情人)。虽无资料证明安菲翁兄弟拥有双重父亲,但他们时而也被说成是凡人之子,且能力有差异:安菲翁更像巫师,仄托斯更像凡人。两兄弟还是新城市的创建者,与罗慕洛斯兄弟创建罗马城的传说类似。
    希腊罗马世界是印欧文化西向延伸的区域,其双生子故事颇为丰富。彼奥提亚地区特别流行擅长建筑的双生子或兄弟的故事,如俄尔科墨诺斯的伟大建筑师特罗佛尼乌斯和阿伽墨德斯兄弟(西北地区);塔纳格拉的留基伯和厄菲浦斯兄弟(阿索普斯河下游);忒拜的安菲翁与仄托斯兄弟(阿索普斯河上游)。此地居民可能盛行“双生神子”崇拜并将当地的宏伟建筑归功于他们。(注:Robert J. Buck, A History of Boeotia, Alberta, 1979, p. 57.)
    古典世界的双生子神话可初步归纳为下列四种故事类型。
    1.“骑士”型:主要流行于南希腊的拉哥尼亚和美塞尼亚,如狄奥斯库里兄弟的故事。他们是宙斯的双生子,有双重父亲和王族母亲,行侠骑士,武功高强,精于骑射,喜爱冒险,曾参加阿尔戈英雄的远征和卡吕冬狩猎野猪活动。抢劫和拯救少女是其突出的业绩:如拯救被劫持的妹妹海伦;与堂兄弟伊达斯和林叩斯为争夺美女或畜群而相互战死。伊达斯和林叩斯是大神波赛冬之孪生子,也有双重父亲和王族母亲,也曾参加上述冒险。伊达斯是个好御手,曾驾御飞马战车劫走美女玛尔皮萨。
    2.“兄弟阋墙”型:主要流行于阿哥利斯和彼奥提亚南部,其核心情节是“两兄弟的争斗”,如孪生兄弟阿克里西乌斯和普罗伊图斯争夺阿尔哥斯王位的故事:兄弟俩在娘胎里就彼此争斗,成年后轮流执政,终至火并,被驱逐的一方引来外邦援兵复仇。类似情节亦见于忒拜传说,如俄狄浦斯的双生子厄特奥克勒斯和波吕尼科斯争夺王位,被逐者从阿尔哥斯搬来援军,遂有“七雄攻忒拜”的故事。孪生兄弟阿特柔斯与特厄斯特斯也为争夺迈锡尼王位而相互残杀,只是情节不够典型。
    3.“拉姆珀西尼托斯”(Rhampsinitos)型:(注:在史蒂斯·汤普森的《民间故事母题索引》(Stith Thompson,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中被归入母题K315.1;在阿尔尼和汤普森的《民间故事类型:分类和目录》(Antii Aarne and Stith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 A 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中被归入故事类型950。)流行于中希腊的彼奥提亚西部、弗西斯和南希腊的阿卡狄亚、伊利斯等地。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埃及故事版本,(注:Herodotus, 2.121.)其中心角色是两位杰出的建筑师和盗宝贼,通常是兄弟或父子。希腊的版本为特罗佛尼乌斯和阿伽墨德斯的故事。
    4.“被遗弃的双生子”型:(注:《民间故事母题索引》中有“弃子”(child exposure)母题S301,我们所归纳的故事类型仅限于被弃双生子的故事。)如彼奥提亚南部流行的安菲翁兄弟的故事,色萨利东南部流行的珀利阿斯与涅琉斯的故事,以及著名的罗马建城者罗慕洛斯兄弟的故事。其最典型的特征是:孪生兄弟均为大神之子,其母是河神之女或王族公主;婴孩时期都曾被母遗弃;成人后都曾奋力救母,向迫害母亲的仇人复仇,并夺取城市,成为统治者,或创建新城市。
    后三种类型流行于彼奥提亚地区。“兄弟阋墙”型的故事最初可能流行于南希腊的阿哥利斯,由于忒拜战争的缘故,阿尔哥斯人的势力向北扩张至彼奥提亚南部,“兄弟阋墙”的神话主题也随之传入该地区,后被卡德美亚人吸收到史诗中,使之成为忒拜战争的起因。迈锡尼时代晚期的阿哥利斯与彼奥提亚可能维持某种特殊关系。“七雄攻忒拜”和“后辈英雄”是两地共享的神话,可能包含某些历史成分,即迈锡尼晚期希腊南北两大列强(迈锡尼和忒拜)角逐地区霸权的史实,以忒拜的失败告终。赫拉克勒斯也是两地共同崇拜的神话人物。我们的大致结论是:卡德美亚人拥有自己的双生子故事,其主题是“兄弟阋墙”,其源头可能是阿哥利斯,而安菲翁兄弟的故事则属“遗弃”型,尚须另觅其源头和传播路径。
    “拉姆珀西尼托斯”型的故事流行于彼奥提亚西北。故事的主人公特罗佛尼乌斯与阿伽墨德斯是俄尔科墨诺斯国王厄尔金努斯之子。他们虽非神子,却擅长建筑,也是狡猾的盗宝贼,曾为许里亚国王许琉斯建宝库,暗中设置机关盗取宝藏。阿伽墨德斯盗宝时不幸陷落,特罗佛尼乌斯无法相救,遂割其兄弟首级逃至俄尔科墨诺斯西南的勒巴狄亚(Lebadea)后即被大地吞没。该地在历史时期以其神谕所著称。(注:Pausanius, 9.37.4-7, 9.39.2-7; Herodotus, 8. 134.)南希腊也流行此类故事,但两位主人公不是兄弟而是父子。俄尔科墨诺斯是传说的美尼亚人都城,也是迈锡尼时代晚期的宫殿中心。我们有理由推断,特罗佛尼乌斯兄弟可能是迈锡尼晚期居住在彼奥提亚西北的美尼亚人部落崇拜的英雄,其崇拜中心是俄尔科墨诺斯和勒巴狄亚。该故事的南希腊变体可能是从彼奥提亚移植过去的。
    “被遗弃的双生子”类型的故事最初可能流行于色萨利东南的普提奥提斯(Phthiotis),那里也是史前美尼亚人部落的聚集区,其居民据说来自俄尔科墨诺斯,(注:Strabo, 9.2.40.)同时也是彼奥提亚人的早期居地。神话中的阿尔戈英雄起锚地伊奥尔科斯就坐落于帕伽萨海湾北端的珀利昂山山麓。此地曾发现迈锡尼时代的宫殿遗迹和圆顶墓,被认为是迈锡尼世界最北边的宫殿中心。这里流传着珀利阿斯和涅琉斯的传奇:他们是海神波赛冬与色萨利公主梯罗的双生子。梯罗之父萨尔墨纽斯因狂妄遭雷击至死,梯罗被叔父克瑞透斯抚养成人,后者是色萨利国王,伊奥尔科斯的创建者。按荷马的说法,(注:Odyssey, 11. 238-54.)梯罗爱上厄尼珀斯河的河神,常徘徊于河畔。波赛冬窥其美色,遂化身河神与她幽会,使其怀孕,生下珀利阿斯与涅琉斯。另据阿波罗多洛斯,(注:Apollodorus, 1.9.7-11.西德罗究竟是梯罗的后母(萨尔墨纽斯之续妻)还是婶母(克瑞透斯之妻),未有定论。)双生子被母遗弃,由牧马人收养,成年后寻访其母,杀死虐待母亲的西德罗(梯罗的继母或婶母)。梯罗后嫁克瑞透斯并生子埃宋等。克瑞透斯死后,珀利阿斯篡夺了伊奥尔科斯的王位。
    美尼亚人的两个中心都流传双生子故事:俄尔科墨诺斯流行特罗佛尼乌斯兄弟的故事,伊奥尔库斯流行珀利阿斯兄弟的故事,但两者的类型不同。我们注意到:安菲翁兄弟的故事与特罗佛尼乌斯兄弟的故事在结构上差异很大,但与珀利阿斯兄弟的故事却颇多雷同:两对孪生子均为大神(宙斯或波赛冬)之子;母亲皆为王室公主,且都与当地主要河流有关(阿索普斯河和厄尼珀斯河),都曾受后母或婶母虐待(狄尔克或西德罗);都曾被母抛弃,被牧人抚养,长大后与母团圆,杀死迫害母亲的仇人,并夺取城市。忒拜的城池早已有之,但安菲翁兄弟仍筑起新城;伊奥尔科斯亦早已有之,据说为克瑞透斯所建,但无实质性的创建故事,因而在某种意义上,珀利阿斯兄弟才是伊奥尔科斯的真正奠基人。两对兄弟后来的命运显示出差异,但仍有某些相似处。例如,他们均遭灭门之灾。安菲翁之妻尼厄柏嘲笑勒托女神不善生育,致使其十二子女惨遭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射杀,唯一幸存的女儿科罗里斯下嫁涅琉斯,也为其生育十二子,但涅琉斯诸子却被凶悍的赫拉克勒斯屠戮,唯有幼子涅斯托尔幸免于难。(注:关于安菲翁子女的数目,自古众说纷纭,详见Apollodorus, 3.5.6.荷马持六男六女说(Iliad, 24. 602-617)。赫拉克勒斯屠杀涅琉斯诸子的神话见Iliad, 11.692-693.)
    从双生子故事的类型和地域分布看,安菲翁兄弟的故事不是忒拜早期居民卡德美亚人固有的建城故事,而是外来引入的;引入者可能是从色萨利南部迁徙而来的彼奥提亚人。他们曾与色萨利的美尼亚人毗邻而居,共享某种“被遗弃的双生子”类型的故事,后成为忒拜新主人,并将其固有的双生子神话改造成忒拜的建城故事。相关论证详见下文。
        三 传说、考古和历史材料的相互印证与设想
    从前面的分析看,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可能包含某些历史信息,即外来移民在希腊殖民定居的史实。这种猜测能否从考古方面获得某些支持呢?考古调查显示,早在中期希腊底时期(MH),忒拜平原南端的卡德美亚山冈上就已形成一座规模可观的城镇,可能还有防御城墙。(注:Sarantis Symeonoglou, The Topography of Thebes from the Bronze Age to Modern Times, Princeton, 1985, pp.19-25.)晚期希腊底时期,这里成为迈锡尼世界最重要的宫殿中心。希腊考古家克拉墨波罗斯自1906年以来发掘的“卡德摩斯宫殿”可能代表该时期的一座早期宫殿(“第一宫殿”)。该宫殿呈东北—西南走向,此为中期希腊底时期以来忒拜流行的传统建筑取向,属于较古老的建筑风格,其宫殿墙基建于铲平的地面上。克拉墨波罗斯发现该宫殿有明显火焚迹象,并根据陶器判定,此宫殿兴建于公元前15世纪(LHII),焚毁于公元前14世纪前期(LHIIIal)。他的判断得到陶器专家阿尔尼·福鲁马克的支持。(注:克拉墨波罗斯(Keramopoullos)的发掘成果于1907-1941年陆续以希腊文发表于《厄菲墨里斯》(Ephemeris)和《普拉克提卡》(Praktika)等考古期刊上。陶器定年见Arne Furumark, Chronology of Mycenaean Pottery, Stockholm 1941, p.52。)从1963年起,希腊考古家在卡德美亚卫城陆续发现几处新宫殿遗迹,其建筑特征迥异于“第一宫殿”,呈南北走向,且有很深的触达岩层的地基。这几处零散发现的新宫殿遗迹可能同属一座完整的宫殿,即所谓的“第二宫殿”或“新卡德谟斯宫”。学者们对新宫殿的存在时间有不同看法,一般认为其破坏年代在LHIIIbl末,即公元前1250年左右。按希腊考古家斯米昂诺哥罗的建议,忒拜旧宫殿毁于LHIIIa2初(约1350年);新宫殿随后建起,并持续至1250年。鲁特和斯诺德哥拉斯对斯米昂诺哥罗的年代判定抱有疑问,但基本同意新旧宫殿嬗替的看法,其更替年代约在LHIIIa2期间,即公元前1350—前1300年间。(注:有关两宫殿的分析,详见Symeonoglou, pp. 40-50; Jeremy Rutter, "Review of Symeonoglou 1973," 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no. 78, 1974, pp. 88-89; Anthony Snodgrass "Review of Symeonoglou 1973," Gnomon, no. 47, 1975, pp. 313-316.)
    青铜晚期的忒拜城不仅发现两座宫殿废墟,还陆续出土很多民居遗迹,但环绕居住区的城墙却因历史上的反复重建而未得幸存,仅留蛛丝马迹。然而,考虑到忒拜的繁荣富足及其宫殿中心地位以及地理上无险可守,拥有一座庞大坚固的“独眼巨人城堡”似在意料之中。斯米昂诺哥罗在克拉墨波罗斯的早期研究基础上,根据考古新发现的忒拜史前居住遗迹的分布状况,绘制出青铜晚期忒拜城墙的平面图。按照他的复原,青铜晚期的忒拜城并无“下城区”,居民集中居住在卡德美亚山冈的城墙内,其规模比更早的中期希腊底城镇扩大了两倍多,总面积相当于迈锡尼城堡的6.5倍,梯林斯城堡的10倍,仅次于哥拉。(注:Symeonoglou, pp. 26-32, 39.)公元前1250年前后,新宫殿被焚毁,卡德美亚城堡沦为废墟。忒拜的居民点依然持续,但集中于卡德美亚废墟北端的某个狭小区域,或许即荷马《船表》提到的“希波忒拜”(Hypothebai),即“忒拜下城”(sub-Thebes)。(注:Iliad, 2.505。有关“希波忒拜”的分析,详见Symeonoglou, pp. 60-63.)“希波忒拜”可能有其防御工事,但整个卡德美亚堡则历经“黑暗时代”数世纪的荒芜,直至历史初期才被重新居住并开始设防。鉴于青铜晚期的忒拜居民点仅拥有一座城池,即卡德美亚堡,创建下城之说显然不符史实。卡德美亚堡沦为废墟后,新建起的“希波忒拜”仅据卡德美亚北端一隅,规模远逊于前,即便拥有城墙,也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并非真正意义的“下城”,与传说所谓的“七门之城”不可同日而语。根据历史记载,忒拜仅在古典时代曾短暂拥有“下城”城墙(“大忒拜”),但在公元前4世纪后期被亚历山大大帝拆毁。(注:Arrian, Anabasis, 1. 7-9.)
    神话记忆中的卡德谟斯王朝是史前忒拜的黄金时代,其间曾战胜美尼亚人强邦俄尔科墨诺斯,击溃“七雄”入侵,但最终在列强角逐中败北,被阿尔哥斯的远征军(“后辈英雄”)摧毁。此后,卡德谟斯后裔依然统治忒拜,并派兵参加特洛伊战争。(注:根据Pausanius, 9.5.10-16,战后忒拜诸王依然是卡德谟斯王族苗裔,因为他们都是作为“七雄”之一的俄狄浦斯之子波吕尼科斯(Polyneices)的后代。)如果赋予此传说时代以历史意义,我们会很自然地将之等同于忒拜的“宫殿时代”(LHII-IIIb1)。这是迈锡尼时代的鼎盛期,也是迈锡尼世界开始向海外扩张并与近东地区频密交往的时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即某个东方部族在该时期移民希腊,在彼奥提亚南部的忒拜平原创建起新的家园。因而,不妨把卡德谟斯这样的城市和王朝奠基者看作是公元前15—前14世纪的人物,将其建城故事同忒拜旧宫殿的兴起联系起来。然而,如果卡德美亚早在中期希腊底时期就拥有一座城镇,姗姗来迟的卡德谟斯显然不是平地起新城,至多只是在旧城基础上扩建而已,因而肯定不是尼尔森所谓的“真正意义的”城市创建者。或许卡德谟斯与“被播种人”联合创建卡德美亚城堡的故事包含着土著人与近东移民融合的历史记忆,尽管该故事也被历史时期的忒拜人利用,作为淡化其外族血统的宣传工具。斯米昂诺哥罗试图把卡德谟斯解释为中期希腊底城镇的创建者,这又未免太早。我们相信,神话中的卡德谟斯王朝代表着史前忒拜的鼎盛时期,非公元前15—前13世纪的“宫殿时代”莫属。卡德谟斯或许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卡德美亚部落虚构的名祖,但他加强了卡德美亚人的民族认同感。每个民族都有此类名祖式的神话人物。
    关于卡德谟斯的东方背景,学界争议颇多。卡德谟斯或被解释为近东移民或神,或被解释为克里特殖民者,鲁斯·爱德华曾有专著对诸说加以辨析,认为这些假设的历史可能性不能排除,但靠目前证据尚难证实。(注:Ruth B. Edwards, Kadmos the Phoenician: A Study in Greek Legends and the Mycenaean Age, Amsterdam, 1979.)自20世纪60年代起对忒拜的发掘确曾提供一些正面证据,但不足以得出确切结论。例如,考古证实,忒拜是迈锡尼世界最重要的牙雕基地,出土大量象牙和牙雕制品,其工艺显示出近东特色,原料亦从叙利亚进口;迦南陶器亦有所见。忒拜还发现上百块玛瑙和天青石滚筒式印章。新宫殿的某储藏室曾出土38枚印章,其中36枚为天青石印章,13枚刻有楔文,多数来自两河流域,以巴比伦迦喜特王室印章居多,上刻国王楔文名号,暗示忒拜与近东王室可能保持交往。(注:有关忒拜出土的东方印章,详见E. Porada, "The Cylinder Seal Found at Thebes in Boeotia," Archiv für Orientforschung, no. 28, 1981, pp. 1-70, 77.本文列举的信息来自Symeonoglou, pp. 226-227.)这些证据至少表明,忒拜与近东、尤其是巴比伦地区,维持着某种特殊联系,而这种联系或许有其族缘基础。
    古典学界曾流行一种看法,即卡德谟斯乃腓尼基人的说法未见早期文献记载,实为古典时期爱奥尼亚史家的杜撰,因为他们仰慕东方文化,试图追寻希腊文化的近东根源,故而把卡德谟斯想像成腓尼基殖民者和腓尼基字母传入者,鲁斯·爱德华对此曾予以辩驳。(注:Ruth B. Edwards, pp. 65-86 (Chapter 4).)美国古典学者沃尔缪勒曾提出一种有趣的看法,即卡德谟斯是东方移民之说的流行可能与希波战争期间忒拜的亲波斯态度(“米底化”)有关。希腊人因而怀疑他们的祖先可能有东方血统。(注:Emily Vermeule, "Kadmos and the Dragon," in David Gordon Mitten and Others (eds.), Studies Presented to George M. A. Hanfmann, Mainz, 1971, pp. 177-188.)这种看法虽然有理,但可能颠倒了事情的因果关系。不是忒拜人的亲波斯态度导致其先祖来自东方之说,而是忒拜人自认为有东方血统,因而在感情上并不仇视波斯人。当然,忒拜投靠波斯的主因是对近邻雅典的敌视和自身安全的考虑。
    卡德谟斯的后代曾卷入希腊人记忆中最大规模的一场内战,即“忒拜战争”。这场战争据说发生两次,即所谓的“七雄攻忒拜”和“后辈英雄”故事,忒拜先胜后败,其最终的结局是城池被毁。现有考古发现中没有忒拜胜利的证据,只能觅得忒拜遭破坏的证据。史前卡德美亚城墙的建筑史仍朦胧不清,仅知城中宫殿在迈锡尼晚期曾两度被焚毁,其破坏可能与传说的忒拜战争有关,但无法确定究竟哪次破坏是战争的直接后果。加拿大学者斯卡克特尔怀疑忒拜战争曾发生两次,认为“后辈英雄”的故事纯属诗歌虚构,而忒拜的考古证据需满足三个条件才能证明忒拜战争的史实基础:1.忒拜应毁于特洛伊战争前;2.忒拜的破坏者是其他迈锡尼人;3.忒拜遭破坏后继续由迈锡尼人居住。(注:A. Scbaehter, "The Theban Wars," Phoenix, no. 21, 1967, pp. 1-10, especially p. 8.)这里面临的难点是:特洛伊战争的年代迄今无定论。根据蒙特乔伊对特洛伊出土的迈锡尼陶器的最新调查结果,特洛伊VIh的破坏年代应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LHIIIa2末),特洛伊VIIa的破坏年代约在前1190年(LHIIIcl)。(注:P. A. Mountjoy, "The Destruction of Troia VIh" and "Troia VII Reconsidered," Studia Troica, no. 9, 1999, pp. 253-293, 295-346.)不妨暂定特洛伊战争发生在1300年左右,那么,只有忒拜旧宫殿的毁灭才满足上述条件。我们因而假定,公元前14世纪晚期,忒拜旧宫殿被南希腊的入侵者所焚毁。战后忒拜失去其北方霸主地位,被纳入南希腊阿哥利斯的势力范围,但依然在卡德谟斯王族后裔的治理下,继续维持着迈锡尼人的生活方式,并建起新宫殿。但让人感到困惑的是忒拜新宫殿的毁灭原因。该宫殿大约毁于公元前1250年(LHIIIb1末),比迈锡尼世界各中心普遍遭受浩劫的1200年(LHIIIb2末)至少提前了半个世纪。根据某些记载,特洛伊战争后,忒拜曾被色雷斯人或佩勒吉人(Phlegyans)攻陷,不知是否与新宫殿的毁灭有关。(注:Hellanicus, FGrH 3F42; Ephorus, FGrH70F93和70F119. 3;转引自Robert J. Buck, "The Historical Traditions of Early Boiotia," The Proceedings of the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Boiotian Antiquities, Montreal, 1973, pp. 21-24.)
    神话中的忒拜曾以“七门之城”著称。前文已说明,史前忒拜并无下城。如果确有“七门”,自应是卡德美亚堡的“七门”。希腊旅行家波桑尼阿斯游览卡德美亚堡时曾详细描述七门的方位、名称及其相关传说。克拉墨波罗斯据此绘出了“七门”的方位图。然而,卡德美亚堡的自然入口只有三个。如果城门多达七座,必定大大降低其防御能力。通过对卡德美亚堡地貌和史前建筑遗迹的深入考察,斯米昂诺哥罗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迈锡尼时代的卡德美亚堡只能拥有三座或四座城门,他判定为四座。(注:克拉墨波罗斯对卡德美亚城堡的复原图原载Deltion 3(1917),斯米昂诺哥罗对之有详细考辨,并根据考古新资料重新加以复原,参见Symeonoglou, pp. 32-38.)
    这一结论解决了学界有关“七雄攻忒拜”传说的一个长期争议问题,即究竟是城门数决定了英雄数,还是相反?显然是后者,即传说中有七位攻城者,因而才有七门之说。最近,苏黎世大学古典学教授华尔特·伯克特发现一个奥秘:“七雄攻忒拜”的主题是近东神话舶来品,其原型为古巴比伦的灾厄神话,即阿卡德语史诗《埃拉》。史诗讲述瘟疫神埃拉率领七魔怪攻打巴比伦城,最后悄然撤走的故事。伯克特指出,史诗《埃拉》具有驱邪祛病功效,其诗句常书于护身符上。古巴比伦祭司还表演七善神击退七魔的驱魔仪式,其中还有孪生兄弟相互搏杀场景,与埃斯库罗斯的《七雄攻忒拜》情节“惊人地相似”。他推测,东方驱魔仪式在公元前8世纪的“东方化时期”传入希腊的彼奥提亚,当地诗人从中汲取灵感,杜撰出“七雄”故事。(注:Walter Burkert, 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 Near Eastern Influence on Greek Culture in the Early Archaic Age, Harvard, 1992, pp. 106-114.)我们赞同伯克利的看法,即“七雄攻忒拜”的情节可能受到巴比伦史诗及相关仪式和咒语的启发,但忒拜战争的故事本身必定建立在悠久的史前传说基础上,有其历史内核,而非完全系虚构的结果,但在叙事结构和细节上则可能受到巴比伦史诗影响。或许正因这种影响,攻打忒拜的英雄们被确定为七人(仿效“七魔”),忒拜城遂被想象为“七门之城”,并被说成是安菲翁兄弟的杰作。
    卡德美亚人居住的忒拜居民点在迈锡尼晚期的动荡岁月中屡经摧残而日渐衰微,宫殿和城堡最终沦为废墟,卡德美亚遗民则聚居于城堡废墟北翼的小居民点中。在以后某个朦胧不定的时期(公元前12世纪或更晚),色萨利南部的彼奥提亚人开始南迁,逐渐占领彼奥提亚全境,其中一支成为忒拜的新主人。按史家修昔底德的说法,彼奥提亚人是在特洛伊陷落60年后进入该地区的。此前他们居住在色萨利的阿尔尼城(Arne),后遭色萨利人驱逐而南迁,占领了当时的“卡德美斯”(Cadmeis)地区,后更名为彼奥提亚。(注:Thucydides, 1.12.)然而,荷马《船表》却给出矛盾的说法,(注:Iliad, 2. 494-510.)即早在特洛伊战争前,彼奥提亚人已定居于彼奥提亚境内,并派兵参加了特洛伊远征。荷马也曾提到忒拜战争,但总是将彼时的忒拜居民称作“卡德美亚人”,(注:Iliad, 4. 385, 5. 804, 23.680.)暗示彼奥提亚人是在“后辈英雄们”焚毁忒拜后和特洛伊战争爆发前迁移来的。
    荷马《船表》是否反映了特洛伊战争时期彼奥提亚地区的真实情况大可存疑。巴克认为,如果荷马《船表》是迈锡尼时代的真实历史文献,那么,其中有关彼奥提亚人参战的描述可能反映了彼奥提亚人尚在色萨利的情况;将他们说成是彼奥提亚的居民是“后迈锡尼时代对迈锡尼传说的修正,以便和后迈锡尼时代的实际情况相吻合”。(注:Robert J. Buck, p. 76.)然而,近年的研究越发显示,《船表》未必是青铜晚期的希腊政治地理文献,而是“黑暗时代”或公元前8世纪彼奥提亚诗人编造的产物,这已从希腊联合舰队以奥里斯港为起锚地和彼奥提亚人在《船表》中的突出地位所见一斑。(注:John K. Anderson, "The Geometric Catalogue of Ships," in Jane B. Carter & Sarah P. Morris (eds.), The Age of Homer: a Tribute to Emily Townsend Vermeule, Austin 1995, pp. 181-191.)然而,尽管《船表》把彼奥提亚人置于显要位置,但在《伊利亚德》全诗中,他们的作用却几乎被彻底遗忘。因而,荷马《船表》的描述可能是历史时期彼奥提亚人的附会,是时间错乱的表现,反映了历史时期的彼奥提亚人渴望在特洛伊战争史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企图。修昔底德的说法则可能保留了真正的传说内核。
    罗伯特·巴克在综合众多传说资料的基础上归纳出彼奥提亚人的故乡及其迁徙路线。他们在青铜晚期曾居住于色萨利东南的普提奥提斯和南部的色萨利奥提斯(Thessaliotis),其中心城市为地点不详的阿尔尼。彼奥提亚人的民族成分不纯,讲一种掺杂西北希腊方言的伊奥利亚方言。经LHIIIb末(约公元前1200年)的大动荡后,彼奥提亚人被迫南迁,先经凯罗尼亚(Chaeronea)侵入彼奥提亚西部,占领俄尔科墨诺斯和喀罗尼亚(Coronea)后逐渐向东扩展至忒拜和忒斯皮亚(Thespiae),最终弥散于阿索普斯河大部地区。(注:Robert J. Buck, pp. 75-84.)
    原居色萨利南部的彼奥提亚人部落处于迈锡尼文化边缘地带,与当地的美尼亚人部落毗邻而居,尤其是居住在帕伽萨海湾附近的彼奥提亚人,必定和毗邻的美尼亚人在宗教和文化上交互影响,共享某些相似的神话主题,如“遗弃”型主题。在他们向彼奥提亚全境弥散的几代人岁月里,一方面吸收和继承各地固有的孪生英雄故事,一方面传播本部落的双生子故事,将其与当地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相融合,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双生子故事。安菲翁兄弟在忒拜的传奇可能就是忒拜新主人将本族的双生子故事与忒拜的具体环境相融合的产物。
    安菲翁兄弟的传奇主要在阿索普斯河上游传布,其母被地方化为当地河神之女,(注:Odyssey, 11. 260-262.)父亲是宙斯,因而并不具备任何历史现实性,也无确定的城市。两兄弟及其母亲的活动都集中在喀泰戎山与阿普索斯河上游:安提奥佩在喀泰戎山洞穴中生下双生子,其具体地点是厄琉特赖(Eleutherae);(注:Apollodorus, 3.5.5.)两兄弟被牧人养大和与母亲团聚的地方应在忒拜西南的欧特里西斯(Eutresis)。(注:Strabo, 9.2.28.)这里曾发现迈锡尼晚期“独眼巨人墙”的遗迹,可能是史前忒拜的西翼屏障。(注:R. H. Simpson & J. F. Lazenby, The Catalogue of Ships in Homer's Iliad, Oxford, 1970, p. 27.)可以设想,安菲翁兄弟的故事是彼奥提亚人从其色萨利家乡引入的。他们原本是大神与宁芙的后代,大自然的游子,并无具体的城市依托,与忒拜的卡德谟斯家族无任何血缘联系。彼奥提亚人将之引入阿索普斯河上游地区,使之与当地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尤其是与那些拥有“独眼巨人城堡”废墟的迈锡尼晚期遗址联系起来,如忒拜或欧特里西斯,构拟出新的创建故事。每个居民点都有其创建神话,并以之为建国立邦之本;相同居地的不同部族会有不同的创建神话,以加强各自族群的认同感。青铜时代的忒拜拥有悠久的城市史,即使卡德美亚堡沦为废墟,卡德美亚遗民依然生存在“希波忒拜”的狭隘城池中,继续流传着先祖开创基业的故事。新移民迁入后,希望创造自己的建城故事,于是把他们自己的孪生英雄故事与“希波忒拜”的建城记忆结合起来,使之地方化和历史化,把他们改造成新城市的创建者和统治者,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是城市新主人在旧神话基础上杜撰的城市创建史,旨在固本兴邦,加强族群凝聚力和申明其土地占有权。然而,卡德谟斯的建城故事及其后裔的传说依然挥之不去,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而传承这种古老记忆的人群正是卡德美亚部落的遗民。他们依然生活在祖先的土地上,恪守着祖先的传说,并影响着忒拜的新来者,于是出现一个地方拥有两个创建神话并且相互竞争的独特局面。为缓解矛盾,后代诗人和神话编纂家曾煞费苦心地加以调和,试图把安菲翁兄弟强行嵌入卡德谟斯王族的传说中。类似情况也发生在俄尔科墨诺斯,但远不如忒拜成功。我们注意到,荷马曾把某位俄尔科墨诺斯国王也称作安菲翁。(注:科罗里斯被荷马称作俄尔科墨诺斯国王安菲翁之女(Odyssey, 11. 283),在其他资料中则是忒拜国王安菲翁与尼俄柏之女(Apollodorus, 3. 5. 6; Pausanius, 2. 21. 9, 5.16.4)。若非荷马有误,俄尔科墨诺斯可能也有“闯入者”安菲翁的神话,只是不如忒拜的同类故事著名。)为区别于统治忒拜的宙斯之子安菲翁,他被说成是伊阿索斯之子和珀耳塞福涅之夫。其实,此安菲翁与其忒拜同名者本属同源,但他闯关失败,未能融入俄尔科墨诺斯的正统王室谱系中,只作为异端记忆残存下来。
    最后要探讨的是,安菲翁兄弟为何被说成是许里亚王族的后裔。我们推测,安菲翁兄弟是外来闯入者,没有卡德谟斯王族的任何血统,因而将其外祖父尼克透斯说成是外国人似乎更合适。许里亚是彼奥提亚东部沿海城市,因特罗佛尼乌斯兄弟的神话而著名,有孪生子崇拜传统,因而有可能被联想为安菲翁兄弟母系家族的起源地。
        四 结论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得以对忒拜建城故事的起源和演变做出假想的历史复原:从考古证据看,忒拜居民点早在青铜时代中期就已具备城镇规模,晚期发展为迈锡尼世界最大的宫殿中心。青铜晚期的忒拜居民是卡德美亚人。他们可能是外来移民,可能有东方渊源,但无法确证。他们有自己的城市创建故事,并将之归功于神话名祖卡德谟斯。这种创建故事并未随迈锡尼晚期卡德美亚堡的毁灭而消亡,而是靠残留的卡德美亚人遗民顽强地保存下来,并得到新移民的尊重。孪生兄弟安菲翁与仄托斯创建忒拜“七门之城”的故事是印欧“双生神子”神话在彼奥提亚南部的地方化版本。古希腊至少拥有四种类型的双生子故事,在彼奥提亚西北和色萨利南部的美尼亚人居住区尤为丰富,分别流行“拉姆珀西尼托斯”和“被遗弃的双生子”类型故事,都与“创建”主题相关。“被遗弃的双生子”类型故事可能发源于色萨利东南的帕伽萨海湾地区。在迈锡尼时代晚期,这里的美尼亚人部落与彼奥提亚人部落毗邻而居,可能共享某种类似的双生子故事主题和崇拜。公元前12世纪或稍晚,原居色萨利南部的彼奥提亚人被色萨利人驱赶,南下移民至彼奥提亚,导致该地区的族群结构发生变化。他们逐渐弥散于阿索普斯河流域,取代卡德美亚人成为该地区的新主人,并将“被遗弃的双生子”类型的英雄传说,即安菲翁兄弟的故事引入该地区,使之与当地的自然和人文环境相融合,附会于依然残留着“独眼巨人城堡”废墟的忒拜和欧特里西斯等史前居址上,并与“希波忒拜”的建城记忆结合起来,将这对孪生兄弟地方化、历史化为真实城市的创建者。忒拜因而拥有两个独立的建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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