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脑子里装着自己的问题和前途命运”
——评《欧洲文明的进程》
钱乘旦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5年01期
【原文出处】《安徽史学》(合肥)2004年06期第104~106页
【作者简介】钱乘旦,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澳门科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陈乐民、周弘先生撰写的《欧洲文明的进程》去年由三联书店出版时,陈乐民先生赐 书传教,并希望我发表评论,我当即开始写这篇文章,本拟尽快发表,但因被其他事情 占去了时间,文章未及打磨,一直拖了下来,心中总觉得内疚。时届一年,文章总算完 成,迟到的发表,仍难抚歉疚之意。
    本书原名《欧洲文明扩张史》,1999年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后经陈乐民先生增 删修改,出为此书,书名亦改为此。书名的改动,已有褒贬之义,“进程”是向前进的 ,有积极进取之意,不比蛮横的“扩张”。记得原先《扩张史》出版前,陈、周二位曾 命我参加审稿会,当时我说了一些看法;时逾六七年,作者进行了修改,想表达的意思 也就更清楚了!
    诚如作者自述:这一稿是在陈乐民先生“‘血液透析’治疗剩下的另一半时间写作和 修改”的,(再版自述,第1页)因此这本书的价值很难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试想象: 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学者因肾病每周要去医院做三次血液透析,而每次透析之后便如大病 一场,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却使陈先生更执意要完成本书的修改,因为他在“写出 我们对欧洲文明的理解时,脑子里是装着自己的问题和前途命运的。”(结束语,第406 页)这种使命感,难道还不足以体现老辈学者们忧国忧民的执著情怀?我们今天,学界的 这种使命感正在淡漠,这正是我要为此书作高度推崇的首要原因。
    今天的学术有许多已丧失宏大关怀,蜕变成谋求功利的一种手段,而中国学术自古以 来就有两种明显的倾向,一种忧怀天下,一种退隐私室。陈先生代表的是“先天下之忧 而忧”的传统,他学问做的是外国的,心中惦念的却是中国;他是欧洲学研究专家,其 研究则始终在关怀中国的命运。正如他在本书终结时所说:作者想做的是:“把欧洲文 明发展中的不可忽视的诸因素凸显出来,可以更深刻地认识我们自己的历史和现实;有 我可鉴者则鉴之,弃取尽在于我——我以为这当是我们治欧史的用心所在。”(结束语 ,第404页)以外国之事关照中国,这是本书的第一个特点。作者作史,是本着“洋为中 用”、“以史为鉴”的态度来做的,此一特点处处可见。
    那么在作者看来,什么是欧洲文明?作者说,欧洲文明贯穿于科学与民主这两条线中。 欧洲之所以能够在近代崛起,是因为它在希腊、罗马就孕育了科学与民主的种子,到近 代成熟开花、结为果实。所以作者说:“如果把欧洲文明中的精粹内核提炼出来,我们 认为还是‘五四’时期提出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两位先生。这是欧洲的最重要的 传统,……没有科学和民主,‘近代欧洲’便无从谈起。”(结束语,第405—406页)出 于这种想法,所谓“欧洲文明的进程”就是指科学和民主的历史发展。在作者眼中,凡 是进步的、“促进不促退的”东西,才算得上是“文明”,因而可被列入《欧洲文明的 进程》;“丑恶”、“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则只是“不文明”,因此不可以进入 “文明”的殿堂,也就进不了这本书。(结束语,第404页)这样一来,《欧洲文明的进 程》就不是一般的“欧洲史”,而是作者对“欧洲文明”的思考,是他们对这种文明的 取舍,其中不乏褒贬扬抑。而褒贬又是以对中国的关照为背景的,他们写作的最后一章 就落实在中国,落实于对“中国近代落伍”的原因的探讨上。在作者眼中,中国落伍的 “原因本极简单,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欧洲已进入近代时,中国还生活在中古时代”;中 国落后,“最根本的是三条,第一是我们没有科学,没有近代科学的观念。第二是我们 没有欧洲从十八世纪起那样的‘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第三是我们没有民主和法 制的传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找不到这三种东西。”作者这三条,其实是中国逾150 年来无数思考之自然总结,已经被许许多多的事实所证明。但是在每一个世代,似乎又 都有一些人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时至今日仍不例外。陈、周二位作者,如今再次从“ 欧洲文明”说起,探讨“中国落后”的原因,强调历史的经验,举他山之石,意在攻玉 ,其苦心跃然于纸上。
    当然,作者对文明的看法基于进步的历史观,这在作者来说是必然如此。既然“欧洲 文明的进程”就是科学与民主的发生发展、成熟壮大,那么历史的“进步”就是理所当 然。因此本书开宗明义便说:“‘文明’的品格应是进步的,向上的,朝向真善美的, 代表事物向前迈进的趋向的。”(序言,第1页)作者对人类的进步充满信心,这种乐观 的精神洋溢于全书,形成了本书的又一个特点。
    平心而论,我不完全认同“进步观”,因为历史并非始终在“进步”,“不进步”和 “退步”也是有的;进而,“进步”的含义也很难界定,主观性太强,各人有各人的“ 进步”标准。假如接受功利主义的原则,“进步”以人类的“幸福”为标准,那么“幸 福”又以什么为标准?况且“眼前幸福”与“长远幸福”是会冲突的,眼前的利益可能 会毁坏长远的利益。人们现在已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在对文艺复兴以后的世界发展方向 做反思了。“进步”的历史观是到启蒙运动之后才成为欧洲思想的主流的,此前的欧洲 ,以及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情况就不尽如此。
    尽管如此,“进步”的历史观在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却起过无与伦比的作用,中 国人若未曾抛弃传统的天命观与循环历史观,不接受“进步”的概念,承认进步与发展 是宇宙间不可抗拒的规律,那么,要让中国人下决心抛弃“祖宗之法”,反被动为主动 ,追赶世界潮流,争取自身的“进步”,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因此,“进步”的历史 观不仅在欧洲起过巨大的推动作用,在中国也同样如此。所以,本书为欧洲文明的“进 步”过程张目,其实也就是鼓吹中国的“进步”,希望中国完全走进世界文明的大潮。 由此,我们再一次看到:作者的“脑子里是装着自己的问题和前途命运的。”
    书中有两个问题值得展开,其一是中世纪如何转向近代,其实也就是说,西欧为何首 先开始现代转型?这是个很老的问题,但从来都争论不休,从马克思到韦伯,从桑巴特 到诺思,这个问题一直是谈论的中心。本书既然讨论“欧洲文明的进程”,当然就回避 不了这个问题。在作者看来,西欧的转型有诸多因素在起作用,包括民族国家、思想解 放、政治革命、科学的发展等等,而商业“尤其是把中世纪欧洲带向现代的必要条件。 ”(第235页)由此可见,作者主张的是一种多因素论,多种因素都在起作用,共同把欧 洲带向近代。这种观点和国内长期占优势的单一因素决定论不尽相同。国内一般的说法 是:经济主动发展,封建社会最终被突破,随之走向资本主义。多因素论不赞成把某一 因素看成是唯一能动的,其他因素都只是附和。本书作者试图对多种因素的作用都加以 肯定,因而对每一种因素都辟专章叙述,所以在作者笔下,这些因素都有自己的生命, 都具备自身的活力。由此而讨论欧洲文明的进程,使作者的观点独树一帜。
    但这个观点似乎又表达得并不彻底,因为在诸多因素中,作者还是把商业的发展(“商 业革命”)看作是最重要的因素,“经济生活的巨大变化”起决定作用,“如果没有经 济生活的巨大变化,中世纪的根基便动摇不了,欧洲人便可能仍然生活在封建农业经济 的条件之下。”(第235页)所以,经济发展多少还是根本性的。资本主义为什么首先在 西欧发生,为什么西欧首先走出中世纪?这个问题长期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我们应当认 真地思考了,这就是:如果说经济的发展、或者说“经济生活的变化”是决定的因素, 那么为什么经济(包括商业)发展程度高得多的世界其他地区,比如中国、阿拉伯世界等 ,迟迟走不出中世纪,相反却是经济发展程度相对不高的西欧首先走向资本主义?西欧 首先发展出工业生产力,但如果这个高度发展的生产力之所以发展出来的原因就是生产 力的发展,那么,生产力发展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我们似乎不愿陷入循环论证!
    第二个问题是欧洲的分与合,这一对矛盾的阐述,是本书最大的亮点之一。中世纪晚 期西欧经历了分裂的过程,基督教大世界瓦解,分裂成一个个“民族国家”,由此造成 西欧大地的大动荡大冲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按本书作者的说法,是“‘民族国家’ ……‘民族’从它的自然状态转变为‘国家’的政治形态,结束了中世纪基督教文明‘ 西方帝国’时代的‘国’界模糊的状态”,(第110页)也就是说,“民族国家”的形成 导致基督教“西方帝国”的瓦解和中世纪的结束。民族国家一旦形成,它们间的相互冲 突就变成近代西欧国际关系的主题,同时也带动了世界的整体冲突,造成大战。所以, “民族国家”就意味着国家间的战争,近代几百年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一部欧洲近 代史,在一个侧面是一部国家间的战争史。
    但突然之间,欧洲走向联合了!欧洲联盟已经是事实!是不是欧洲人打仗打厌了,要想 握手言和?是不是“和久必分,分久必合”,顺应了中国古老的格言?但是本书作者指出 :近代欧洲的政治文化“可撮要为两条线,一条线是近代国家形态的出现,即‘民族国 家’成为欧洲的普遍现实。另一条线反映欧洲人相互‘认同感’,即‘欧洲观念’。前 者通向主权国家,后者通向所谓‘欧洲统一’过程。”“这两条线都承接于中世纪…… 所以,要了解近代、乃至当代欧洲的政治哲学,必须抓住这两个‘观念’:民族观念和 欧洲观念。或者称作‘民族主义’和‘欧洲主义。’民族观念通向民族国家以及多民族 的‘联邦制国家’;欧洲观念通向今天的欧洲联盟(或欧洲一体化进程)。”(第106—10 7页)很明显,作者认为欧洲一体化进程并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新有的现象,相反, 自欧洲进入近代以来,它就和民族国家一起,成为欧洲政治的两条并列主线,也就是说 ,“分”和“合”是同时形成的!为此,作者专辟两章,一章谈“民族国家”,一章谈 “欧洲观念”,本书对欧洲分、合的叙述即是以这条思路为主导,由此而理解欧洲一体 化,的确是独辟蹊径,给人以极大的启发!
    学界谈欧洲一体化,几乎都把“分”与“合”对立起来,认为分久了就趋向合,以此 而解释欧盟现象。但本书作者把“分”与“合”两个概念都看作“承接于中世纪”,两 种观念都是欧洲的文化传统,一种传统导向民族国家,一种传统导向欧洲联合。由此推 论,当代欧洲人具有“两种人格”,即“一面是欧洲主义……另一面是‘民族主义’” ,两种人格同时存在,就出现既“分”又“合”的奇特现象,对“国家”和“欧洲”同 时认同。作者预言:“欧洲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并存必将是长期的,总的趋向是‘民族主 义’会悄悄地——也只能是悄悄地——淡化。”(第339、349页)总之,欧洲联合扎根于 历史的理想主义之中,它并不是凭空飞来!
    作者对欧洲文明确实有深刻的理解,否则便看不出“分”、“合”之间的深层关系。 作者对欧洲文明的认识有非常大的现实启示意义,这正是作者写这本书时,希望达到的 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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