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史 |
波涛拍岸 层云漫卷
——读布罗代尔《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
徐良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4年06期
【原文出处】《历史教学问题》(沪)2004年01期第51～53页
【作者简介】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
现代西方史学的变革，是以法国年鉴学派的出现为标志的。所谓年鉴学派，是指法国 自1929年以来主持、编纂《经济与社会史年鉴》的几代历史学家所组成的一个史学派别 。这些历史学家反对以兰克为代表的旧的史学传统，主张把新的观念和方法引入历史研 究领域，倡导整体性和综合性研究。他们的理论不仅震撼了法国的史学界，而且深刻影 响了整个现代西方史学的发展。总体来看，这一学派的奠立者是马克·布洛克和吕西安 ·费弗尔，他们开创了这一学派，并成为它早期阶段的两面鲜亮的旗帜；而这一学派的 真正发展壮大，并最终从“一只小小的玩具船”变成为西方史学汪洋大海中一艘破浪航 行的“巨轮”，则是在它的第二阶段，在它杰出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布罗代尔的引领下完 成的。可以说，布罗代尔成了它这一时期的“掌舵者”，也成了它这一时期最高学术成 就的化身和代名词，其成名作和扛鼎之作《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 以下简称《地中海》)，最早奠定了他在西方史学界的牢固地位。
布罗代尔是当代法国最著名的史学家，在世界史坛久负盛誉。作为年鉴学派学术成果 的集大成者和其第二代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力图把人类社会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 研究，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来把握。正是在布罗代尔时代，年鉴学派一跃成为最有影响 的国际知名史学流派之一。他的主要著作有：《地中海》、《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 经济和资本主义》及《法兰西的特性》等，其中，又以《地中海》最为有名。
《地中海》是布罗代尔的成名作，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他自30年代初开始酝酿 此书，查阅了大量档案资料。在战俘营里，他几乎完全凭记忆撰写了这部关于16世纪地 中海的巨著。与此同时，他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深受被 俘期间被动的长期思考影响的历史观。通过这种思考，他认为那些最悲惨的事件不过是 历史长河中之一粟，“要努力看得更远，了解正在迫近的命运的意义，可能的话，还要 保持希望”。(布罗代尔夫人.《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译本序” ，唐家龙、曾培耿等译，北京：商务出版社，1996年版)就这样，到1945年出狱时，他 已完成了论文的大部分。经过两年的修改补充，《地中海》于1947年定稿，在顺利通过 论文答辩后，于1949年分两卷出版，迅速引起轰动，被公认为史学界的一部经典之作。
虽然《地中海》这本书是他的成名之作，但它的中译本却是在布罗代尔其他作品之后 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两卷本的《地中海》(第四版)(唐家龙、曾培耿等译，商务出 版社1996年版)是一部史诗一样的作品，它旁征博引，纵横古今，译成中文后全书几近 达2000页，凡150万字。它用详尽的档案和文献资料，精辟地论述了一个地区(地中海地 区)、一个时代(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历史。在书中，作者从总体历史的思想出发，努力 把16世纪后半期即西班牙国王非力普二世在位时期(1556—1598年)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 个整体来加以考量。在布罗代尔的笔下，地中海不再是一个毫无生机的海洋，而是一个 充满激情和生命的历史人物。
摊开这本厚厚的书，一股夹杂着油橄榄和棕榈林的地中海海风扑面而来。在第一部分 里，布罗代尔主要描写了地中海地区的地理环境，包括山脉、平原、海岸、岛屿、气候 、城市和交通等，力图说明地理与历史、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布罗代尔在这里所介 绍的地理环境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它是为了说明地中海地区在16世纪下半期的 生活而铺设下的一个宏大背景。布罗代尔认为，“地理能够帮助人们重新找到最缓慢的 结构性的真实事物，并且帮助人们根据最长时段的流逝路线展望未来。……这样的地理 学就特别有利于烘托一种几乎静止的历史”。
在这里，布罗代尔赋于了地中海双重性质和两个面貌，首先，他认为地中海具有半岛 和海洋这样双重性质，意大利、巴尔干及小亚细亚等半岛和在大陆之间巧妙穿插的“群 海联合体”共同构成了地中海的壮美图景，“这是我们在确定人们生活的一般条件时首 先看到的两个场景”。但他又认为仅仅看到这两个场景是不够的，还必须注意到它的两 个面貌，一方面，地中海有三个侧面同一连串辽阔的沙漠相连接。“这片沙漠从大西洋 的撒哈拉直至北京城门外的戈壁，很难分开”。这片沙漠“并不单是邻居，它还是主人 ”。在这些辽阔的侧面，大批沙漠商队往来流动，同地中海固有的贸易连接起来。“这 些联系不仅在埃及和叙利亚等门户地区进行，而且对整个地中海的边缘地区都有影响” 。另一方面，在北部，欧洲紧靠地中海的地区，既受到地中海的冲击，也反冲击于它， 并经常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这个与大西洋相连的欧洲的地位上升，决定了地中海 在16世纪结束时的整个命运。”在布罗代尔的笔下，“地中海历史的磁场，一极在欧洲 ，另一极就在辽阔的沙漠。这些荒芜的海岸吸引着地中海，地中海也吸引着这些地区。 地中海非同寻常的特点，正是它沿着一个荒芜的大陆铺展其恢廓的水域，甚至通过红海 和印度洋，一直插进这个大陆深处。”正是通过这种对这一地区大地理的描述，布罗代 尔把人们的视野极大地扩展开来，从而把16世纪下半期地中海地区的历史建基在宏大而 深邃的地理基础之上。通过对地中海各种面貌及其整体面貌的描绘，让人们可以更好地 掌握和弄清它那色彩缤纷的命运。
在第二部分，布罗代尔以“集体的命运和总的趋势”为题，试图利用地理空间的概念 ，探究所有那些反复出现的、缓慢的和永久的特征。如果说第一部分论述的是一种几乎 静止的历史——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的话，那么，在第二部分里，布罗代尔所要论 述的则是在那种静止的历史之上，显现出的一种有别于它的、节奏缓慢的历史。
这是一部社会史，亦即“群体和集团史”。通过其生花之妙笔，布罗代尔把我们引入 到一个更接近于人的历史，人的生活的历史。在这里，他主要研究了16世纪地中海地区 的社会、经济状况和文化生活，包括人口、劳动力、货币流通、物价、商业、财政、交 通运输、人民生活和宗教等。通过对这一地区过去长期以来的社会经济生活变迁的追溯 和探寻，悄然带领着我们一步步考察了它的各个地区经济贸易的互动发展、各个帝国的 更替以及各社会的发展概况，最后论及各种文明的命运及战争的多种形式，试图显示所 有这些根深蒂固的力量在战争这个复杂的范畴内怎样起作用。正如布罗代尔本人所说， “如果不广泛地回溯过去以重新抓住长期发展演变的方向，就无法绘制出一幅有价值的 16世纪的全景图来”。以这种方式试图说明“这些深海暗流是怎样掀动了地中海的生活 ”，正是他在第二部分中一直在思考和要阐述的问题。
第三部分，布罗代尔取名“事件、政治和人”，开始进入传统的历史部分。这不是人 类规模的历史，而是个人规模的历史，“是保尔·拉孔布和弗朗索瓦·西米昂所撰写的 事件史”。布罗代尔所描述的主要是16世纪下半期的50年中地中海所发生的事件史，具 体来说，就是土耳其和西班牙两大帝国争霸地中海的历史。它同纯粹传统性的历史有非 常密切的关系。他甚至认为，“莱奥波德·冯·兰克如果今天健在，会在这一部分里辨 认出他的原则、他的写作方式和思想方式来”。在叙述当时独霸东、西地中海的两大军 事霸主土耳其和西班牙的争霸过程中，布罗代尔既分析了它们争斗的原因，也探究了其 争斗所带来的后果及对地中海地区整体生活的影响。勒班陀战役一直被认为是地中海地 区16世纪最著名、最轰动的军事事件，但布罗代尔认为，“然而，人们如果不让自己局 限于研究事件本身而去观察事件的底蕴，观察在历史的闪闪发光的表面下面深藏的事物 的话，就会发现大量新鲜的事实涌现出来。这些事实无声无息，毫不夸耀，扩散开来， 超越了勒班陀战役的范围。……”。
在布罗代尔的慧眼之中，勒班陀战役与其它诸多政治、军事事件一样，只是“瞬间即 逝的尘埃”。“它们象短暂的闪光那样穿过历史，刚刚产生，旋即返回黑暗，并且往往 被人遗忘。”尽管他也承认“每个历史事件不管历时多么短暂，都会带来证据，照亮历 史的某个角落，有时甚至还照亮历史的某个广阔的深景(这些广阔的深景不仅仅是政治 历史方面的，因为每个历史的所有领域的景观——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 甚至地理的——都印满事件的标记，都被事件的断断续续的闪光照亮)”，但在他看来 ，这些仍然只是“表面的骚动，是潮汐在其强有力的运动中激起的波涛，是一种短促、 迅速和动荡的历史”。“这种历史本质上是极端敏感的，最轻微的脚步也会使它所有的 测量仪器警觉起来。这也是所有历史中最动人心弦、最富有人情味、也最危险的历史” 。这种历史承载着那个时代的人的激情、愤怒、愿望和幻想。“这个世界对历史的深层 来说只是蜻蜓点水，就像最轻捷的小船在激流的表面飞驶而过”。
很显然，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具有与传统史学截然不同的鲜明特色，这就是他力图 把16世纪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在位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密切相联的整体加以考 察。在他眼中，社会、文化和经济随着漫长的历史缓缓的流动，传统的政治事件和军事 冲突对局部历史并不发生根本的影响。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布罗代尔的历史观是 建立在同一社会内部几个叠加的历史层面之上的，每个历史层面以不同的变化节奏展开 ：一是非常缓慢的、几乎世代不变的历史，它以几乎不变的地理景观和某些文明传承强 加于所有人类集团——这就是布罗代尔称做“长时段史”的东西；二是变化较为迅速( 尽管还是节奏缓慢的历史)，但以几十年的长周期改变着、有时是动荡着国家、社会和 精神生活的循环的历史；最后，是飞快变化的历史。在西米昂之后，布罗代尔将这种传 统的历史叫作“事件史”。相对于其它两种历史，它如深海潮汐运动之上的波浪一般。 这三种历史同时并存，共同构成了人类的总体历史。正是在这部宏篇巨著之中，布罗代 尔第一次提出并具体运用了他的“长时段”历史理论。
在这部作品之后，1958年，布罗代尔又发表了他的另一篇重要的论文一一《历史与社 会科学；长时段》，进一步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他的长时段历史观。在他看来，历史之所 以不同于其它社会科学，主要体现在时间概念上。他认为历史时间就像电波一样，有短 波、中波和长波之分，他把它们分别称为“短时段”、“中时段”和“长时段”。所谓 “短时段”，也叫事件或政治时间，主要是历史上突发的现象，如革命、战争、地震等 等；所谓“中时段”，也叫局势或社会时间，是在一定时期内发生变化、形成一定周期 和结构的现象，如人口的消长、物价的升降、生产的增减；所谓“长时段”，也叫结构 或自然时间，主要指历史上在几个世纪中长期不变和变化极慢的现象，如地理气候、生 态环境、社会组织、思想传统等等。他认为“短时段现象”只构成了历史的表面层次， 它转瞬即逝，对整个历史进程只起微小的作用。“中时段现象”对历史进程起着直接和 重要的作用。只有“长时段现象”才构成历史的深层结构，构成整个历史发展的基础， 对历史进程起着决定性和根本的作用。因此，历史学家只有借助“长时段”的观点，研 究长时段的历史现象，才能从根本上把握历史的总体。这一观点成为布罗代尔全部历史 思想的出发点。
通篇而论，《地中海》结构严谨，气势恢宏。它以强调历史深层结构对整个历史进程 的长期影响为着眼点，在详尽而丰富的资料基础之上，对16世纪下半叶的地中海世界进 行了全景式的展示。正如布罗代尔本人在结论中所说，“本书是一个编写总体历史的尝 试”。如果说我们打开这部作品第一卷时，迎而扑来的是16世纪古老地中海的习习海风 的话，那么当读完它的最后一页，掩卷长思时，我们听到和看到的已经是从地中海的底 层奔涌而出的滔滔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和地中海的天空中依然清晰的层云漫卷的壮美图 景!在这波涛深沉的低鸣中，我们似乎依然可以听到那穿透历史的峰烟飘散而来的古地 中海沿岸商队有节奏的驼铃声和古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嘶鸣……。
布罗代尔用他的这部著作不仅为我们清晰地描绘了16世纪地中海的生动图景，奠定了 自己在法国史学界的地位，而且还提高了整个年鉴学派的地位，推动了历史研究在法国 的进行。此后一段时期，历史研究在法国狂飚猛进。
当然，象年鉴学派其他代表人物的作品一样，布罗代尔的这部著作同样也有一些不尽 如人意的暇疵，如片面追求结构和长时段的研究，忽视政治史；用不变的观点去看待历 史，忽视对人物和事件的研究等。然而，遐不掩玉，这并不能丝毫减弱它所散发出的耀 眼光芒。在后来再版的过程中，布罗代尔本人也精益求精，对书中有些问题和观点作出 了更加详尽而系统的阐述，并增加了在以前无法完成收集和绘制的各种地图和图表(在 第四版中，这样的图表共有68处之多)，这极大地便利了读者阅读时的直观感，增加了 这本著作的含金量。
布罗代尔曾说过：“书是不依存于它的作者的，它有自己的生命”。诚如斯言，我们 面前的这本《地中海》，就是这样一部有着自己不朽生命的书!^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4年06期
【原文出处】《历史教学问题》(沪)2004年01期第51～53页
【作者简介】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
布罗代尔是当代法国最著名的史学家，在世界史坛久负盛誉。作为年鉴学派学术成果 的集大成者和其第二代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力图把人类社会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 研究，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来把握。正是在布罗代尔时代，年鉴学派一跃成为最有影响 的国际知名史学流派之一。他的主要著作有：《地中海》、《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 经济和资本主义》及《法兰西的特性》等，其中，又以《地中海》最为有名。
《地中海》是布罗代尔的成名作，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他自30年代初开始酝酿 此书，查阅了大量档案资料。在战俘营里，他几乎完全凭记忆撰写了这部关于16世纪地 中海的巨著。与此同时，他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深受被 俘期间被动的长期思考影响的历史观。通过这种思考，他认为那些最悲惨的事件不过是 历史长河中之一粟，“要努力看得更远，了解正在迫近的命运的意义，可能的话，还要 保持希望”。(布罗代尔夫人.《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译本序” ，唐家龙、曾培耿等译，北京：商务出版社，1996年版)就这样，到1945年出狱时，他 已完成了论文的大部分。经过两年的修改补充，《地中海》于1947年定稿，在顺利通过 论文答辩后，于1949年分两卷出版，迅速引起轰动，被公认为史学界的一部经典之作。
虽然《地中海》这本书是他的成名之作，但它的中译本却是在布罗代尔其他作品之后 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两卷本的《地中海》(第四版)(唐家龙、曾培耿等译，商务出 版社1996年版)是一部史诗一样的作品，它旁征博引，纵横古今，译成中文后全书几近 达2000页，凡150万字。它用详尽的档案和文献资料，精辟地论述了一个地区(地中海地 区)、一个时代(菲力普二世时代)的历史。在书中，作者从总体历史的思想出发，努力 把16世纪后半期即西班牙国王非力普二世在位时期(1556—1598年)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 个整体来加以考量。在布罗代尔的笔下，地中海不再是一个毫无生机的海洋，而是一个 充满激情和生命的历史人物。
摊开这本厚厚的书，一股夹杂着油橄榄和棕榈林的地中海海风扑面而来。在第一部分 里，布罗代尔主要描写了地中海地区的地理环境，包括山脉、平原、海岸、岛屿、气候 、城市和交通等，力图说明地理与历史、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布罗代尔在这里所介 绍的地理环境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它是为了说明地中海地区在16世纪下半期的 生活而铺设下的一个宏大背景。布罗代尔认为，“地理能够帮助人们重新找到最缓慢的 结构性的真实事物，并且帮助人们根据最长时段的流逝路线展望未来。……这样的地理 学就特别有利于烘托一种几乎静止的历史”。
在这里，布罗代尔赋于了地中海双重性质和两个面貌，首先，他认为地中海具有半岛 和海洋这样双重性质，意大利、巴尔干及小亚细亚等半岛和在大陆之间巧妙穿插的“群 海联合体”共同构成了地中海的壮美图景，“这是我们在确定人们生活的一般条件时首 先看到的两个场景”。但他又认为仅仅看到这两个场景是不够的，还必须注意到它的两 个面貌，一方面，地中海有三个侧面同一连串辽阔的沙漠相连接。“这片沙漠从大西洋 的撒哈拉直至北京城门外的戈壁，很难分开”。这片沙漠“并不单是邻居，它还是主人 ”。在这些辽阔的侧面，大批沙漠商队往来流动，同地中海固有的贸易连接起来。“这 些联系不仅在埃及和叙利亚等门户地区进行，而且对整个地中海的边缘地区都有影响” 。另一方面，在北部，欧洲紧靠地中海的地区，既受到地中海的冲击，也反冲击于它， 并经常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这个与大西洋相连的欧洲的地位上升，决定了地中海 在16世纪结束时的整个命运。”在布罗代尔的笔下，“地中海历史的磁场，一极在欧洲 ，另一极就在辽阔的沙漠。这些荒芜的海岸吸引着地中海，地中海也吸引着这些地区。 地中海非同寻常的特点，正是它沿着一个荒芜的大陆铺展其恢廓的水域，甚至通过红海 和印度洋，一直插进这个大陆深处。”正是通过这种对这一地区大地理的描述，布罗代 尔把人们的视野极大地扩展开来，从而把16世纪下半期地中海地区的历史建基在宏大而 深邃的地理基础之上。通过对地中海各种面貌及其整体面貌的描绘，让人们可以更好地 掌握和弄清它那色彩缤纷的命运。
在第二部分，布罗代尔以“集体的命运和总的趋势”为题，试图利用地理空间的概念 ，探究所有那些反复出现的、缓慢的和永久的特征。如果说第一部分论述的是一种几乎 静止的历史——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的话，那么，在第二部分里，布罗代尔所要论 述的则是在那种静止的历史之上，显现出的一种有别于它的、节奏缓慢的历史。
这是一部社会史，亦即“群体和集团史”。通过其生花之妙笔，布罗代尔把我们引入 到一个更接近于人的历史，人的生活的历史。在这里，他主要研究了16世纪地中海地区 的社会、经济状况和文化生活，包括人口、劳动力、货币流通、物价、商业、财政、交 通运输、人民生活和宗教等。通过对这一地区过去长期以来的社会经济生活变迁的追溯 和探寻，悄然带领着我们一步步考察了它的各个地区经济贸易的互动发展、各个帝国的 更替以及各社会的发展概况，最后论及各种文明的命运及战争的多种形式，试图显示所 有这些根深蒂固的力量在战争这个复杂的范畴内怎样起作用。正如布罗代尔本人所说， “如果不广泛地回溯过去以重新抓住长期发展演变的方向，就无法绘制出一幅有价值的 16世纪的全景图来”。以这种方式试图说明“这些深海暗流是怎样掀动了地中海的生活 ”，正是他在第二部分中一直在思考和要阐述的问题。
第三部分，布罗代尔取名“事件、政治和人”，开始进入传统的历史部分。这不是人 类规模的历史，而是个人规模的历史，“是保尔·拉孔布和弗朗索瓦·西米昂所撰写的 事件史”。布罗代尔所描述的主要是16世纪下半期的50年中地中海所发生的事件史，具 体来说，就是土耳其和西班牙两大帝国争霸地中海的历史。它同纯粹传统性的历史有非 常密切的关系。他甚至认为，“莱奥波德·冯·兰克如果今天健在，会在这一部分里辨 认出他的原则、他的写作方式和思想方式来”。在叙述当时独霸东、西地中海的两大军 事霸主土耳其和西班牙的争霸过程中，布罗代尔既分析了它们争斗的原因，也探究了其 争斗所带来的后果及对地中海地区整体生活的影响。勒班陀战役一直被认为是地中海地 区16世纪最著名、最轰动的军事事件，但布罗代尔认为，“然而，人们如果不让自己局 限于研究事件本身而去观察事件的底蕴，观察在历史的闪闪发光的表面下面深藏的事物 的话，就会发现大量新鲜的事实涌现出来。这些事实无声无息，毫不夸耀，扩散开来， 超越了勒班陀战役的范围。……”。
在布罗代尔的慧眼之中，勒班陀战役与其它诸多政治、军事事件一样，只是“瞬间即 逝的尘埃”。“它们象短暂的闪光那样穿过历史，刚刚产生，旋即返回黑暗，并且往往 被人遗忘。”尽管他也承认“每个历史事件不管历时多么短暂，都会带来证据，照亮历 史的某个角落，有时甚至还照亮历史的某个广阔的深景(这些广阔的深景不仅仅是政治 历史方面的，因为每个历史的所有领域的景观——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 甚至地理的——都印满事件的标记，都被事件的断断续续的闪光照亮)”，但在他看来 ，这些仍然只是“表面的骚动，是潮汐在其强有力的运动中激起的波涛，是一种短促、 迅速和动荡的历史”。“这种历史本质上是极端敏感的，最轻微的脚步也会使它所有的 测量仪器警觉起来。这也是所有历史中最动人心弦、最富有人情味、也最危险的历史” 。这种历史承载着那个时代的人的激情、愤怒、愿望和幻想。“这个世界对历史的深层 来说只是蜻蜓点水，就像最轻捷的小船在激流的表面飞驶而过”。
很显然，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具有与传统史学截然不同的鲜明特色，这就是他力图 把16世纪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在位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密切相联的整体加以考 察。在他眼中，社会、文化和经济随着漫长的历史缓缓的流动，传统的政治事件和军事 冲突对局部历史并不发生根本的影响。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布罗代尔的历史观是 建立在同一社会内部几个叠加的历史层面之上的，每个历史层面以不同的变化节奏展开 ：一是非常缓慢的、几乎世代不变的历史，它以几乎不变的地理景观和某些文明传承强 加于所有人类集团——这就是布罗代尔称做“长时段史”的东西；二是变化较为迅速( 尽管还是节奏缓慢的历史)，但以几十年的长周期改变着、有时是动荡着国家、社会和 精神生活的循环的历史；最后，是飞快变化的历史。在西米昂之后，布罗代尔将这种传 统的历史叫作“事件史”。相对于其它两种历史，它如深海潮汐运动之上的波浪一般。 这三种历史同时并存，共同构成了人类的总体历史。正是在这部宏篇巨著之中，布罗代 尔第一次提出并具体运用了他的“长时段”历史理论。
在这部作品之后，1958年，布罗代尔又发表了他的另一篇重要的论文一一《历史与社 会科学；长时段》，进一步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他的长时段历史观。在他看来，历史之所 以不同于其它社会科学，主要体现在时间概念上。他认为历史时间就像电波一样，有短 波、中波和长波之分，他把它们分别称为“短时段”、“中时段”和“长时段”。所谓 “短时段”，也叫事件或政治时间，主要是历史上突发的现象，如革命、战争、地震等 等；所谓“中时段”，也叫局势或社会时间，是在一定时期内发生变化、形成一定周期 和结构的现象，如人口的消长、物价的升降、生产的增减；所谓“长时段”，也叫结构 或自然时间，主要指历史上在几个世纪中长期不变和变化极慢的现象，如地理气候、生 态环境、社会组织、思想传统等等。他认为“短时段现象”只构成了历史的表面层次， 它转瞬即逝，对整个历史进程只起微小的作用。“中时段现象”对历史进程起着直接和 重要的作用。只有“长时段现象”才构成历史的深层结构，构成整个历史发展的基础， 对历史进程起着决定性和根本的作用。因此，历史学家只有借助“长时段”的观点，研 究长时段的历史现象，才能从根本上把握历史的总体。这一观点成为布罗代尔全部历史 思想的出发点。
通篇而论，《地中海》结构严谨，气势恢宏。它以强调历史深层结构对整个历史进程 的长期影响为着眼点，在详尽而丰富的资料基础之上，对16世纪下半叶的地中海世界进 行了全景式的展示。正如布罗代尔本人在结论中所说，“本书是一个编写总体历史的尝 试”。如果说我们打开这部作品第一卷时，迎而扑来的是16世纪古老地中海的习习海风 的话，那么当读完它的最后一页，掩卷长思时，我们听到和看到的已经是从地中海的底 层奔涌而出的滔滔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和地中海的天空中依然清晰的层云漫卷的壮美图 景!在这波涛深沉的低鸣中，我们似乎依然可以听到那穿透历史的峰烟飘散而来的古地 中海沿岸商队有节奏的驼铃声和古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嘶鸣……。
布罗代尔用他的这部著作不仅为我们清晰地描绘了16世纪地中海的生动图景，奠定了 自己在法国史学界的地位，而且还提高了整个年鉴学派的地位，推动了历史研究在法国 的进行。此后一段时期，历史研究在法国狂飚猛进。
当然，象年鉴学派其他代表人物的作品一样，布罗代尔的这部著作同样也有一些不尽 如人意的暇疵，如片面追求结构和长时段的研究，忽视政治史；用不变的观点去看待历 史，忽视对人物和事件的研究等。然而，遐不掩玉，这并不能丝毫减弱它所散发出的耀 眼光芒。在后来再版的过程中，布罗代尔本人也精益求精，对书中有些问题和观点作出 了更加详尽而系统的阐述，并增加了在以前无法完成收集和绘制的各种地图和图表(在 第四版中，这样的图表共有68处之多)，这极大地便利了读者阅读时的直观感，增加了 这本著作的含金量。
布罗代尔曾说过：“书是不依存于它的作者的，它有自己的生命”。诚如斯言，我们 面前的这本《地中海》，就是这样一部有着自己不朽生命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