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古代世界的“欧洲”观念
张旭鹏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4年01期
【原文出处】《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成都)2003年06期第135~140页
【英文标题】The Idea of Europe in Ancient Times
   ZHANG Xu-p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China

【作者简介】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张旭鹏(1975-),男,河南安阳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内容提要】当代欧洲一体化运动的思想文化渊源,可以追溯到古代“欧洲”观念的产生。而这一 观念的产生与欧洲认同密不可分。随着神话概念(对过去的认同),地理概念(对空间的 认同)和文化认同三个阶段的演进,欧洲认同逐渐加强,“欧洲”观念逐步形成,最早 的欧洲一体思想也随之出现。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origins of modern European integration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appearance of the idea of Europe in ancient times,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ense of European identity.With the development and strengthening of the sense of European identity in terms of the past, space a nd culture,the Idea of Europe has been forming gradually.Therefore, there emerges the earliest thought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关 键 词】神话概念的欧洲/欧洲认同/“欧洲”观念Europe in mythological sense/the sense of European identity/the idea of Europe


    [中图分类号]K5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3)06-0135-06
    启动于20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一体化运动之所以历尽曲折后仍能顺利进行,与一种久已 存在的“欧洲”观念不无关系。“欧洲”观念的主要内涵是欧洲各国拥有共同的文化价 值和宗教道德观,它超越了政治实体的分隔,体现了欧洲文化传承的同一性,是欧洲一 体化坚实的历史基础和精神动力。它的产生同古代欧洲居民对欧洲的认同感密不可分。 按照现代西方社会理论家的观点,认同是社会连续发展的历史性产物,它不仅指涉一个 社会在时间上的某种连系性,也是一个社会在反思活动中惯例性地创造和维系的某种东 西,即持续地吸纳发生在外部世界中的事件,把它们纳入关涉自我的、正在进行着的“ 故事”之中[1]。法国学者马尔丹(D.-C.Martin)进一步提出了“叙事认同”(Identity  as a Narrative)的理论,认为认同是一种特殊的叙事形式,其情节可以被重组,进行 新的诠释。作为一种叙事,认同对情节的遴选通常围绕三种关系展开。其一,与过去的 关系。即寻求认同的历史根源,确立其合法性,并根据认同的需要,对历史事件进行叙 事重组。其二,与空间的关系。认同叙事中的空间指群体赖以生存和行使权力的地方, 认同叙事的目的就是将空间转化为特定群体的专有之地(exclusive turf),排斥异己力 量的存在。其三,与文化的关系。对群体来说,文化是一种意义和智力系统,是群体统 一的逻辑基础,认同叙事选择先存的(pre-existing)与群体成长密切相关的文化特质进 行重构,强调其在文化体系中的首要性,进而建构认同象征[2]。本文将按照这种理论 从神话概念、地理概念和文化认同三个层面入手,对古代世界的“欧洲”观念作一历史 考察,期望更为全面地把握其实质,加深对新世纪欧洲一体化进程的理解与认识。
        一、欧洲:欧罗巴居住的地方
    在古代世界,“欧洲”一词首先是以一个神话人物的名称而出现的。公元前8世纪希腊 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中谈到有一位神话人物叫欧罗巴(Europa),她是大洋之神俄刻 阿诺斯(Oceanus)和河神之母忒提斯(Tethys)的女儿,亚细亚则是她的一个姐妹[3]。稍 后,在他的另外一部著作《女杰录》中,欧罗巴再次出现,与《神谱》中的记载不同的 是,欧罗巴的指谓已发生变化,开始与欧洲名称的起源联系在一起。据赫西俄德所述, 欧罗巴是腓尼基(今黎巴嫩)国王的女儿,主神宙斯因贪恋其美貌,便化身为公牛将之诱 拐到腓尼基对面的克里特岛。在那里,欧罗巴为宙斯生下三个儿子,并永远留在了该地 ,克里特岛所在的那块大陆因此被命名为欧罗巴[4]。
    赫西俄德之后,荷马在《伊利亚特》中也提及欧罗巴,其故事情节并无多大变化,只 是在细节与表述上与赫西俄德略有不同[5]。借助于荷马史诗在古代世界的盛行,欧罗 巴的故事无疑得到巨大推广,为古典作家普遍关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雅典人阿波罗多 洛斯对欧罗巴的记述。阿波罗多洛斯生活于公元前1世纪,著有神话故事集《书藏》, 书中称欧罗巴为腓尼基国王阿革诺耳(Agenor)之女,被宙斯诱拐并生下三个儿子之后, 又与克里特国王阿斯忒里翁(Asterion)成婚。后来阿革诺耳又派出儿子卡德摩斯等人去 寻觅欧罗巴,引出了其他一系列神话故事[6]。阿波罗多洛斯对欧罗巴的记述,因其详 尽遂成为欧罗巴神话的标准版本,为后人普遍效仿。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前18 年)在《变形记》中就基本上沿用了这一说法[7]。
    至于为什么用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来命名欧洲大陆,古代作家除希罗多德(公元前484— 前406年)外似乎没有谁给予确切的解释。希罗多德在谈到欧洲的起源时说道:“没有人 知道它的名字是怎样得来的,更不清楚是谁给它起的名字,……我们所能说的只是这个 地方是因推罗的妇女欧罗巴而得名的。而在当时之前,它和其他地方一样,好像也是没 有名字的。但很明显这个妇女是生在亚细亚,她从来没到过希腊和今日称为欧罗巴的地 方。而只是从腓尼基来到克里特,又从克里特来到吕奇亚(Lycia)。”[8](Ⅳ.45)
    古典著作中所记载的欧罗巴的故事,是对古代世界流传已久的欧罗巴神话的总结和艺 术再现。早期欧罗巴的故事简约而平实,后期则逐渐加入了新的成分,更具文学色彩, 体现了神话世俗化的过程。借助于对神话,亦即对遥远过去的追忆,希腊人在自我的认 同叙事中把对“欧罗巴”的集体记忆转化为对“欧洲”的朦胧意识和初步思考,标志着 “欧洲”观念的最早萌芽。
        二、欧洲:不断扩展的地理区域
    古典著作中都暗示了欧罗巴作为一块大陆的存在,近代学者曾对这一名称进行了地理 意义上的溯源。德国学者里特尔(C.Ritter)认为Europa来自古代高加索居民对其北部和 西部平原的称呼[9],另有人认为Europa源自希腊语eurus,意为“broad-faced”,指 希腊人广阔的聚居之地[10]。比较语言学和词源学上的研究则表明,Europa和Asia一词 一样,都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的阿卡德语。Asia源于阿卡德语asu或acu,意为“上升” 或“升起”,因而指代日出和东方;Europa则源于阿卡德语erib或erebu,意为“进入 ”或“没入”,用于指日落和西方[11]。因此,Europa最初可能是古代西亚人指示方向 的词,后来才用于指代亚洲西部与之隔海相望的欧洲大陆。
    词源学上的考证为欧洲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提供了较为确凿的证据。实际上,早在公元 前9世纪与8世纪之交的《荷马颂歌》里,“欧洲”一词就已开始作为地理术语而被使用 。在其中一首名为《阿波罗颂歌》的诗里,作者写道:阿波罗要在德尔斐建立一座神庙 ,让“那些居住在富饶的伯罗奔尼撒、欧洲和所有海上岛屿的居民”都可以来此寻求神 谕[12]。从这里可以看出,早期的希腊人把他们所居住的世界划分为三个部分,欧洲是 指伯罗奔尼撒半岛和爱琴海诸岛以外的、希腊世界北部的大陆部分。现代学者据此认为 是指色雷斯[13],丹尼斯·海则认为最初是指希腊的大陆部分,后来则包括爱琴海诸岛 在内[14]。总的说来,古典时代早期的欧洲大致上就是指希腊人所熟知的爱琴海世界。
    随着对外界认识的日渐增加,希腊人开始走出爱琴海,向更为广阔的地中海迈出了探 索的步伐,公元前8世纪以来的人口压力,也驱动希腊人向海外进行大规模的殖民活动 。经过两个世纪的潜心经营,希腊人的殖民城市已遍布从西班牙到克里米亚的整个地中 海区域[15],希腊人对欧洲的认识也随之得以拓展。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初期的希腊诗 人品达(公元前522年?—前443年)在一首诗中曾告诫水手们不要贸然航行于加季拉(Gadeira,今西班牙加的斯(注:加的斯(Cadiz),位于西班牙西南端,据希腊神话,极 西方的地狱入口即位于此。))之外的未知海域,而应当调转船头,返回到安全的欧洲大 陆[16]。在品达的世界观中,欧洲的地理范围已扩展到所有已知的地中海北部沿海地区 。
    从荷马到品达,欧洲作为地理概念仍然局限在希腊人的活动范围内,对之的观察也没 有超出希腊人的视角。并且,这一时期欧洲的地理所指并不明确,对欧洲的认识仍处在 一个较低层次。较早从地理学角度对欧洲加以认识的是希腊人赫卡泰(Hecataeus,公元 前550—前475年?)。赫卡泰曾周游世界,著有Periodos gēs(Journey round the World)一书,对欧洲的地理概况作了一定介绍。他认为欧洲与亚洲(包括利比亚在内)构 成了地球的两大部分,欧洲占据着地球的北半部,亚洲则位于地球的南半部。赫卡泰绘 制了可能是最早的欧洲地图和世界地图,并标出了欧洲的边界,把今天的赫勒斯滂海峡 、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黑海、高加索山脉和里海作为与亚洲的分界线[9]。
    赫卡泰之后,真正在世界历史的含义下将欧洲作为地理概念加以考察的当属希罗多德 。在《历史》中,希罗多德列以专章叙述欧洲,他首先提到了把世界划分为欧罗巴、亚 细亚和利比亚三个部分的说法,明确了欧洲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8](Ⅱ,16)。继而,希 罗多德又初步确定了欧洲的边界,认为欧洲南部濒临地中海,东部以科尔启斯的法息斯 河(the Prasis of Colchis,今黑海附近)或麦奥提斯湖的塔纳伊斯河(the Maeotic Tanais,今顿河)和奇姆美利亚渡口(the Cimmerian Striait,今博斯普鲁斯海峡)与亚 洲为界,但对北部和西部边界却语焉不详[8](Ⅳ,45;Ⅲ,115)。尽管希罗多德对欧洲的 叙述也有不实之处,如他认为欧洲是已知三个大陆中面积最大的,超过了利比亚和亚细 亚的总和等[8](Ⅳ,42)。但总的说来,他对欧洲的认识较前代更为丰富,也更加真实可 信,反映了当时地理知识发展的最高水平。
    古典作品为认识欧洲提供了一种书本知识形式的和更具理论性的话语空间,希腊人及 以后罗马人在欧洲大陆的探索则从现实层面上加深和拓宽了对欧洲的认识,其中罗马军 队的征战有着重要意义。如布匿战争时期对西班牙的发现,恺撒对高卢的发现,奥古斯 都时代对巴尔干半岛、多瑙河河谷、西日尔曼地区及易北河流域等地的发现,图拉真对 喀尔巴阡山地区的征服与发现,克劳狄、哈德良诸帝对不列颠的征服等[17]。罗马的征 服,将更多的边缘地区纳入以欧洲为中心的政治文化体系中,欧洲作为地理概念也得到 更为清晰的表述。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人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1世纪—公元1世 纪)在其名著《地理学》中详尽地介绍了这一时期欧洲的地理概况,他认为欧洲并不如 想象中的那样广阔,它比亚洲小,比非洲大,从西向东依次分布着伊比利亚、高卢、意 大利、日尔曼、色雷斯、伊利里亚和希腊等地区。斯特拉波还清楚地界定了欧洲的边界 :东迄麦奥提斯湖和塔纳伊斯河,西临大西洋,北至不列颠,南达直布罗陀海峡[18]( ⅩⅦ,3,1;Ⅱ,5,27-23)。斯特拉波时代的欧洲,在地理概念上比前代清晰和确切许多, 除了莱茵河以北、波罗的海沿海和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等地区外,在疆域上已大体与现代 欧洲相吻合。
    欧洲作为地理概念的出现,反映出欧洲居民对所处生存空间的认同,其范围的扩大则 体现了认同的转化功能,即不断吸纳欧洲之外的地区,将之融入在文化张力作用下逐渐 扩展的特定空间。在罗马地理学家庞篷尼·麦拉(Pomponius Mela,公元前1世纪)的三 卷本《地理图志》(Chorography)中,色雷斯东部、以前未曾被人提及的西徐亚(Scythia)和萨尔马提亚(Sarmatia)等地也被纳入欧洲版图[19]。
        三、欧洲:文明优越的世界
    随着欧洲由神话概念向现实地理概念的转变,欧洲居民开始审视自我及其所处的生存 空间的文化特征,一种初步的欧洲认同逐步形成。欧洲认同似乎建立在希腊人自我认同 的基础上。历史初期的希腊人并无统一名称,只是以各自语言为纽带组成不同的方言集 团。公元前5世纪,希腊世界完成了向文化共同体的过渡,各部落逐渐整合成以阿提卡 方言为共同语言、奥林匹斯神系为共同信仰、具有共同生活方式的同一民族。在希罗多 德时代,民族的同一性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展示自我、区别他人的重要特征[8](Ⅷ,144 )。希腊人的自我认同感强烈地体现在泛希腊的宗教仪式和文化活动中,奥林匹克运动 会堪称典型。它象征着希腊世界的和睦与团结,向所有希腊民族开放,却禁止异族参加 ,但只要被允许参加这一活动,就意味着获得了希腊人的身份,马其顿国王即因此得到 了希腊人的称号[20]。
    作为欧洲文明的缔造者,希腊人的认同理所当然地影响了欧洲认同的形成,在希腊人 的世界观中,欧洲就是与希腊对等的,希腊人经常以欧洲作为表达自我身份的概念。柏 拉图(公元前427—前345年)在一篇对话中谈到欧洲边界时,这样说道:“我们居住在法 息斯河与赫拉克勒斯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即直布罗陀海峡)之间,占据着世 界上很小的一部分。”[21]斯特拉波也称欧洲为“我们居住的世界”[18](Ⅱ,5,8)。希 罗多德则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强调了希腊人的欧洲认同,在谈及希波战事的地方,他大约 25次使用了“欧罗巴”一词,指代战争中的希腊一方。对于波斯对希腊的侵犯,也多使 用“进入欧罗巴”、“侵入欧罗巴”和“征服欧罗巴”等表述方式[8](索引“欧罗巴” 条)。
    认同固然是对同一性的自我意识,但并非在隔离的环境中得到界定,而是在自我(the  self)与他者(the other)的比较中完成。欧洲认同也体现了与他者的区分,与欧洲之外 的地区,尤其是与亚洲的区分,即欧洲意味着文明、进步、民主和富强。较早表达这种 思想的是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36—前338年),希氏在一篇题为《论空气, 水和居处》的文章中,通过比较欧洲与亚洲在气候、环境和习俗诸方面的不同,得出欧 洲优越于亚洲的结论。他指出,欧洲多变的气候是欧洲居民比亚洲居民更坚忍和更有进 取心的原因;相反,亚洲居民则趋向懒散和贪图安逸。欧洲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造就 了欧洲居民勇猛、独立的精神,亚洲的专制制度则使亚洲居民成为被人奴役的懦夫[22] 。
    同样的观点在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3-前322年)那里得到回应,在《政治学》中,他提 到亚细亚的居民深于理解,但精神卑弱、热忱不足,总是屈从于人,甚至沦为奴隶。欧 罗巴的居民虽缺少理解,但富于热忱,故能保持自由,但在政治方面却无所建树。唯独 希腊人在秉性上兼有两者优点,所以能永保自由,在政治上取得高度发展,创造出为他 们所独有的民主制度[23](1327b,23-33)。斯特拉波则宣称,欧洲不仅适于发展人类优 秀的品质和完善的政府形式,而且能够为人类贡献出最好的物藏[18](Ⅱ,5,26)。老普 林尼(23—79年)在《自然史》第三、第四卷中也重点谈到欧洲,提出世界的三大洲应当 首先从欧洲说起,因为欧洲的居民征服了其他国家,他们普遍具有更优异的品质[24]。
    欧洲的文化认同从一开始就体现了欧洲的自我优越意识,它建立在对异己文化的否定 和排斥的基础上,一切非希腊的皆被视作野蛮的。从“barbarian”一词意义的变化上 ,可以看出欧洲自我优越感的形成与发展。barbarian最初是指不会讲希腊语的异邦人 ,并没有价值上的判断。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55—前400年)曾援引荷马的观点,指出荷 马时代还没有将希腊人和异邦人对立起来的事情,其时“希腊人还没有以与外人对立的 方式获得一个统一的名称,以和希腊人以外的世界分开”[25]。随着希腊人民族认同和 自我意识的出现,barbarian一词有了新的变化,逐渐具有“野蛮的”和“没有教养” 的含义,成为与“文明”、“进步”的希腊人相对立的概念。这种观点在公元前5世纪 以来古典作家的作品中俯拾皆是。欧里庇得斯(约公元前485—前406年)就认为“异邦人 不知道什么是正义和法律,他们那里代替正义和法律的是暴力”[26],“异邦人在什么 时候都不会成为希腊人的朋友”[27]。亚里士多德也看到“异邦人中兽性总是占着上风 ”[28],并认为“异邦人比希腊人更富于奴性,所以他们常常忍受专制统治而不起来反 抗”[23](1285a,20-24)。希波战争时期,barbarian被赋予了特定含义,专指与希腊为 敌的波斯人。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开宗明义地写道,他所记述的历史是希腊人与barbarian纷争的历史[8](Ⅰ,57-58),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年)在悲剧《波斯 人》中,也一再让波斯人自称为barbarian[29]。
    这样,在欧洲优越论的语境中,公元前5世纪发生的希波战争就具有了特殊含义:它不 仅是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更是两种文明、两种制度和两种观念的对峙,其结果必然是 文明战胜野蛮,民主战胜专制。正是在这种界定自我,区别他者的非此即彼的观念中, “欧洲”开始增添具有文明优越感的特殊内涵。
    在古代世界,“欧洲”一词经历了作为神话传说中的概念、作为地理概念到包含人文 和社会政治内涵的认同这样的演变过程。对于擅长用神话传说表达思想和记忆的希腊人 来说,神话概念的欧洲是古代“欧洲”观念的最早阶段,虽然它只处在神话层面上,却 包含了一定的理性因素。它促使希腊人对自己所处的更大的地理和人文世界进行思考, 推动了欧洲向地理概念的演进,最终形成了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欧洲认同。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欧洲认同在古代世界依然十分淡薄。因为,产生欧洲认同的空间 确切地说,是指希腊文化所波及的欧洲,而不是非希腊人的欧洲。而公元前6世纪,在 希腊文化影响之外,欧洲至少还存在三个各具特色的文化群体。第一个可称为“本土文 化群”(indigenous group),主要是指欧洲原初居民所在的伊比利亚、利古里亚等地; 第二个是“闪族文化群”(Semitic group),主要是指迦太基的欧洲部分,大致包括撒 丁岛西部、西西里岛南部、科西嘉岛和伊比利亚半岛最南端;第三个尚不能确定其文化 起源,主要指意大利北部的伊特鲁斯坎(Etruscan)地区[30]。这三种文化同样有着悠久 的历史渊源,它们与希腊文化一起处在一种相互渗透和共同发展的状态之中。闪族文化 甚至一度主导欧洲文化达五个世纪之久[31]。在这样的文化格局里,欧洲认同缺少一种 泛欧洲的文化基础,它对于处在上述三个文化圈中的人来说并无太多的现实意义。
    如果说希腊时代,欧洲由于缺少共同的文化基础,欧洲认同因而不具普遍性的话,那 么罗马时代,欧洲认同则要让位于罗马人“普世主义”(universalism)的世界观。“普 世主义”体现了罗马的世界性,是罗马统治的基础,它表明,罗马的政治思想不在于某 一区域,而是整个人类所居住的已知世界[32]。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罗马开始了征服 世界的进程,从一个蕞尔小邦发展成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庞大帝国,而欧洲只是 这个世界帝国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没有特殊的意义。罗马的世界性也体现在全新的公民 身份概念上,它与种族或国籍无关,具有无比的包容性和开放性,提供给任何愿意与罗 马合作的人。212年的卡拉卡拉敕令将罗马公民身份扩展到极致,敕令规定,凡居住在 帝国的自由居民都成为罗马公民。这样,在帝国境内,对罗马公民身份的认同超越了种 族与国家的限制,使“一切民族的界限逐渐融合于共同帝国的观念之中”[33],它很容 易在帝国境内创造出一种乐观的世界主义精神,把人们对部落、族裔甚或国家的忠诚转 向对世界亦即罗马帝国的忠诚。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人普鲁塔克(46—120年)形象地 说道:“我是一个公民,既非雅典的又非希腊的,而是世界的。”[34]
    由此可见,由于缺乏一种更为广泛的文化基础和超越国家或区域的政治观念,所谓的 欧洲认同在古代世界并不强烈,与“希腊”或“罗马”这类更能表达集体认同的概念相 比,“欧洲”还未能为其居民提供一种文化或情感上的纽带,将之联系成一个有着集体 归属感的整体。因此,与近代以来“欧洲观念”更侧重文化或政治内涵不同的是,古代 世界的“欧洲”观念更多地从地理层面加以阐述。但它无疑为近代“欧洲观念”的形成 奠定了历史与文化基础,为近代欧洲认同和欧洲人意识的出现创造了条件,对促进同一 欧洲文化的发展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因此,全面理解和把握古代世界的“欧洲”观 念对于深刻认识欧洲一体化运动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文章得到导师何平教授的指导,谨致谢意。
    收稿日期:200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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