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中国的世界史研究:现状与前景(六篇)
一幅更加宽广、更加清晰的世界图像
朱孝远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3年07期
【原文出处】《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开封)2003年02期第30~50页
【英文标题】World History Studies in China-Present Situation and Prospective(6 Essays)
【作者简介】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1
【内容提要】The Editor's Note:In the new century scholars of history are concerned about an accurate evaluation of world history studies in China and a reasonable prospectiv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world history studies.A comprehensive discussion is conducive to both concerns.For this purpose the editorial board of this journal has invited some scholars and experts from higher educations institutions to air their views on this question.There is neither consensus nor focuses in the following 6 essays but they throw light on the present situation and prespective of world history studies in China.
【编 者 按】在新世纪之初的中国史学界,如何对世界史学科的现状进行实事求是的审视,如何对 其发展趋向作一理性的前瞻,已经成为一个“热门”的学术话题。对此展开深入的讨论 ,将有助于我们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积极地探讨我国世界史研究发展的新路径。为此 ,本刊邀请部分首都高校的专家学者就此发表意见,得到了他们的热烈回应。他们所撰 写的以下一组稿件,从各自的切入点着手,或就国内的某一有关领域的学术动态进行了 认真的梳理,并就如何解决所存在的问题与进一步展开研究提出了颇有价值的看法;或 从宏观的角度,对我国世界史学科的发展发表了建设性的意见。当然,有关这一话题的 讨论,学术界众说纷纭,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既没有众所聚焦的视角,也没有 众所认同的权威性结论。但广大史学界同仁的积极参与,无疑将促进我国世界史研究的 深化与拓展,而这正是本刊一以贯之的学术宗旨。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03)02-0033-04
    请允许我,在以下的这篇小文中,把我关于历史图像的一些看法呈现给大家。我深深 感到有此必要,因为史学和文化的魅力,不但与我们人类的幸福息息相关,也同培养人 类的高尚情感密切相连。在新世纪时代强烈呼唤史学和文化的庄严时刻,如果史学工作 者不能承担起开拓史学研究新局面的重任,那么,不仅就已经是落后于时代,而且也必 然因自己的无能和冷漠而深感自责。
    我首先想使用给予我的自由描述一下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图像。我喜欢的图像首先是宽 阔和明晰的,它不仅让我知道各地的政治行政,还能让我懂得各种不同人群的思维方式 、伦理观念、文化传统和国民特性。我觉得这样一幅图像是相当有用的,倘若把人置于 一个现代的大世界,他的手中如果没有一幅这样的世界地图将是十分不便的。正如一个 初临陌生大都市的旅客,他无法知道自己所在的旅馆究竟是成千上万旅馆中的哪一个。 置人于不熟悉的陌生环境是不适宜的,不让他知道形成这种环境的传统和风俗,更是不 容许的。简言之,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关于世界图像的清晰的坐标:从横向看,那是一个 个国家在空间的展开;从纵向看,那是一个个时代积累起来的风俗、传统和文化。在这 幅大世界图像中,无须凭借想象力,人们也能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而且他自己,作为一 个理性的生灵,也有能力和权利参与舞台之上伟大事件的演出。总之,世界的图像越是 清晰,人们自由行动的空间也就越为广阔。
    我们的这幅世界图像应当是具有广度的。然而,当世界历史的研究者以专业的目光反 思自己的工作时,就会感到目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幅世界图像仅仅是一个框架,它不 够充分,也不够完善。国别史、地区史的研究未曾遮盖住世界上的所有地区,至于各种 专门史(如风俗史、经济史、宗教史、妇女史)的研究,我以为也是比较薄弱的。我们的 史学研究的课题过于集中,但却留下许多不应当有的空隙需要我们来加以填补。例如: 我们对世界古代中世纪的历史(这是各个民族的国民性形成的主要时期)的研究过于零星 ,这在重新塑造世界图像时是必须要改变的。人们必须反躬自问,在下层人民的生活和 乡村文明的研究中间,我们的思想力度是否已经能够穿透地层,像人类考古学家那样, 一层一层地向今人展开昔日时代完整的生活画面?这种深层的发掘的重要性今天已经是 十分清楚,这是我们大家所愿意看到的世界戏剧:所有的一切不是单纯的贵族生活的编 年史,而是一个个民族本真生活的特性揭示。那种对于下层人民生活的生动的描述,那 种响着粗野节奏的田园劳动风景,确实是构成整个世界图像的能量中心,历史被这股炽 热的自下而上的力量所带动,越来越激荡,足够激励一代人去跨越险阻。世界历史学家 需要把自己完全投入到民间文化的充实丰满之中,这要比单纯赞美神圣寺院和孤零零矗 立的城堡,要真实和有力得多。
    历史学作为时空坐标中生命的关照,就要时刻聆听社会的声音。来自读者和社会方面 的反馈意见常常来自于出版社。例如:上海组建新的出版集团,由集团的主要领导人带 队来北京,进行了长达两周的调查,我们从反馈出来的信息中可以得知来自社会方面的 要求:
    首先,是读者对目前简单地描述事实的史学提出了挑战。时代要求史学摆脱浅层的媚 俗作风,向更深层、更精致的学术作品转化。在新时代中,读者要求提高史学作品的文 化品位,提高史学著作的学术标准。像《蒙太尤》、《现代世界体系》这样学术质量相 当高的著作,竟然能走进千家万户之中。而一本名为《叫魂》的历史书,竟会发行至25 000册。这在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其次,是读者不再喜欢单纯知识性的作品,他们 要求提供知识背后的深层思考。时代的叹息在暗示:人们要听学者们内心世界的真实声 音,如果作品缺乏思想和哲学的深度,那么它就再无在现代社会的立足之地。作为一个 史学的研究者,他必须时刻聆听和捕捉当今世界的主要音调。第三,过去的20年,我们 的读者已经完成向健全的人方面的转变,要求在政治、经济、社会、情感、文化诸方面 能给予指导。这种转变,不仅要求史学摆脱伤痕文学式的自卑情结(如史学危机论),而 且要求在发扬传统史学(如国学的考证)的基础上走向创新。第四,文字上的要求提高往 往体现出社会的风貌。读者现在已完全不能容忍枯燥、说教式的文字,他们要求有能够 反映出时代气氛的生动活泼、具有文学与美学特点的新式语言。第五,众多的非历史专 业的读者现在表现出了对史学的莫大兴趣,尽管他们不喜欢看纯粹教材性的读物。从单 一教材性的读物向多元化的作品转变,看来势不可挡。第六,在日新月异、迅猛发展的 时代,我们听到来自读者内心的声音:即使是娱乐性质的消费,也要求具有文化品位。 近年来的历史剧的上镜率是前所未有的。时代在呼唤:即使是娱乐性的作品,也要有较 高的文化含金量。第七,另一个要求是要求史学能够提供新知识、新思想。为什么人们 爱看翻译著作,重要原因是翻译著作中有不少新知识。第八,大部头的、大开本的作品 正在向专题性的系列丛书转变。大开本的著作是大而全式的,即把所有旧知识编成大书 ,每套两三本,每册定价150元以上。目前此风开始衰弱,读者要求以专题为系列,出 版25至35万字的多卷本系列丛书。第九,要求纯粹的翻译作品向具有民族化和国际化相 结合倾向的作品转化。中国人如何看待西方?他们如何研究西方人的国民性、文化传统 和思维方式?市场在热烈欢迎中国自己的学术、文化大师和思想家。第十,要求在制度 研究、经济理论研究中能见到人。如此个性模式、生命模式和感悟模式就凸显了出来。 第十一,欧洲或西方文化研究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强中之强点,成为各大出版社争夺的重 点。这方面的作品将要大量涌现。它的定位是:介于枯燥的高深学术著作与一般关于西 方的常识性、知识性介绍之间,要有自己的独到研究角度,有自己的新观点,新知识, 新品位。第十二,史学研究的理论性将会得到进一步加强。实证研究(比材料,比功底) 的作品将被有独到理论却又实证的作品所取代。无论是怎样的题材,都要有很高的学术 性。随着旧知识过时,史学界呼吁要给社会提供新知识。时代要求有适合社会变化的新 知识来为它服务。同时,结论性的作品,将转变为开放性、讨论性、生动性的作品。第 十三,人的生命更加凸显。随着读者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心态的不断变化,全面人 的概念已被提了出来。作品要从全面的人的角度,来考虑人的幸福问题,即从人的物质 处境、社会处境、文化处境、生理处境、情感处境等方面来综合考虑人的幸福问题。第 十四,有人文精神、人文素质的著作将受到高度重视。这类的作品,定位是要对准传统 的美德(如谦虚、善良、孝顺)与现代精神(如内部生活的有效性、对外的生动知觉,理 性、现实、计划,自发的努力而非强制的努力,如何增强自身的客观性、独立性和超越 性)的结合。所有这些,表明时代已为我们历史工作者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创新空间,史 学家的任务是既艰巨又十分富有挑战性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没有适当的精度世界图像也是不可能成立的。这是因为,当人们面 对一幅模糊不清的图景时,他至多只能确定大致的方位,其余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去判 断、去摸索了。目前的状况是,从整体看,我们塑造的这幅世界历史图像是不够精确的 ,在精度上需要加强。不仅如此,对于历史的具体细节,我们的研究也显得不够。例如 :一个博学的历史学家可能回答不了他自己的儿子提出的问题:中世纪英国的儿童是怎 么接受教育的?成人化的历史作品把一些生活的细节完全过滤掉了,就像是一首诗歌, 尽管清醒、简练、优雅,却没有把形象的人生阅历,真情欢乐,或者甜美得像清晨空气 一般的爱情,真实地反映在史学著作里。具体到一个村、一个家庭的生活、一个家族的 研究是那么的少见,而在风俗习惯方面,历史学家精微细致的特点尚未得到充分的体现 。在人性的发掘方面,例如对于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瑞士人之间不同的国民性和 思维方式,也需要进一步加以区分。从动态方面说,当今的世界正在进行如此彻底的变 革,惟有揭示它的变化和节奏,我们才能领悟进步的真理。世界历史是人类生活的惟妙 惟肖的影像,我们如果仅满足于表现它的永恒真实却忽略它的无限变化,那么,历史的 明镜就会因为迟疑而反映不出自己的根源和变革的种子。我们不妨欣然承认,以往的史 学作品在艺术性方面也是需要加强的,因为历史作品不仅需要清楚、明晰,还需要对各 种生活细节进行详细的描写。如果能够这样做的话,那么,历史作品就必能因摆脱了枯 燥而显得更为引人入胜。
    这样一幅世界图像,人们定会衷心热爱。但是,如果它能够更具有理论上的深度,那 就更加可爱了。我们说:“史学作品必须具有深度。”而传统的史学观念却说:“真实 本身就是历史学最高的法则。”粗粗看来,我们的观念和上述的观念仅仅是字面上的差 异而已。但仔细去想,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我们只是真实地向世人展现出许多的 史实,却不注重分析事件发生的原因及其后果,那么,我们只好惋惜一部卓越的作品因 为缺乏理论上的深度而与伟大失之交臂。一句话,我们觉得:世界史乃是需要理论科学 的,它必须具有理论的深度。这是因为:世界历史乃是一种体系性的学科,它完完全全 依赖于科学的系统性。还因为,“外在世界的庄严美丽的色相,深深沁入他的思想体系 中,促使他的思想起无穷无尽、丰富多彩的变化”(雪莱:《<阿拉斯托尔>序》,载章 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三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3页)。 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历史只是各种国别史的总和这句话,就完全不对了。如果缺乏体 系性和理论性,或者缺乏比较的眼光和逻辑的思维,那么,历史就只提供各种局部的细 节,而始终形成不了整个画面。
    在强度方面,我们要使史学作品表现出时代的精神。需要指出,世界历史作品的力量 ,或者说史学的常青的生命力,常常在于它的建设力、创造力和综合力,——正是这些 ,构成了史学作品的强度。此外,我以为历史作品是需要运用激情来孕育的。不去关注 激情,怎么能进入到激情之中呢?不去关注现实人们的需要,又怎么能够让作品产生出 激情?当然,没有真知卓见的激情是盲目的激情,但史学的科学性足以使这样的状况冰 消瓦解。除非把激情变成对于具有生命的事物的真挚理解,否则它将永远因为盲目而黯 然无光。
    所有这些,无疑提出了对于一个世界历史研究者的更高要求。谁任命他为历史学家呢? 他之所以成为历史学家究竟又有何根据?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一个历史学家 的素质,借用一位传记史家的话说,也许应该是:“首先是工作,是不停顿的脑力劳动 。这工作犹如一股取之不尽的泉水轮换转动着……转轮上装水的水桶和给水的水桶。其 次是包括对五大洲、一切时代和一切地区的精神文化的好奇心。他的这种好奇心永远不 知疲倦,并且以敏锐、明亮的目光细心观察着最隐蔽的东西。再次是他的友谊。他亲切 体贴和精神专注地寻求各种建立友谊的机会,并且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给许多人以真正的 愉快。他……任何时候都宽厚,关注,但是也就是对最亲近的人们的轻微缺点也明察秋 毫。再次是他那不可动摇的公正性……在这一切之上和贯彻于这一切之中的是热情,是 永不停歇地关心各种事情,关心事物和人,关心把人联系在一起并环绕着看不见的东西 的热情,以及关心音乐的热情。”(茨威格:《向罗曼·罗兰致谢》,载高中甫主编《 茨威格文集》第六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页。)
    由此可见,惟独世界历史具有了学科赋予它的广度、精度、深度和强度,它才能在今 天成为一面最灿烂的镜子。它可以反映出从古至今世界各地优秀文化的影像,借此让人 们互相理解;也可以揭示一个连着一个的演化阶段,使人类脱离野蛮进入文明。这样的 话,世界历史就使得古代的真理成为了崭新的真理,同时,它的逼真性和可信性,也成 为一种良好的模范;它在变化中挺立,捍卫微弱的英雄史诗,以便揭示出人的美德,让 今人醒悟,因为他们从历史中汲取了许多东西,但是予以了改良,使其生来配享现代的 福分。如果是这样的话,历史著作就不是什么严重剥落了的耀眼色彩,它仍然是人类智 慧和纯洁的守护神,在现代的社会中造就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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