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古希腊神话与土地占有权
王以欣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2年10期
【原文出处】《世界历史》(京)2002年04期第60~68页
【作者简介】本文作者王以欣,南开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天津 300071


        一、功能主义神话学
    希腊神话之魅力在于其审美价值,但在古希腊社会,神话还有不可替代的社会功能。 神话是透视古希腊社会的一面镜子,而研究古希腊社会也有助于澄清神话之真谛;二者 关系密不可分。探讨神话之社会功能是功能主义神话学的主要课题,其奠基者是英籍波 兰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
    马林诺夫斯基的理论是在研究西太平洋特罗布里安德群岛土著神话的基础上形成的。 他指出:“神话在原始文化中履行着不可或缺的功能:它表述、加强信仰,并使之有条 理;它捍卫和强化道德;它确保仪式之有效,并包含着指导人类的实用法则。因而,神 话是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因素。”(注:马林诺夫斯基:《原始心理中的神话》(Bronis law Malinowski,“Myth in Primitive Psychology”),西格尔主编:《神话理论》(R obert A.Segal ed.,Theories of Myth)第2卷,纽约和伦敦1996年版,第257页。)神话 不是为娱乐目的而虚构的故事,不是原始科学,不是“原始人躺在安乐椅上的理智消遣 ”,也不是艺术和历史。神话与原始的社会现实紧密相连,是直接服务于社会的。在古 人心目中,神话不仅真实,而且神圣。当社会上的仪式、风俗、制度和道德规范须寻找 古代权威来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时,神话就出现了。换言之,神话是为现有事物的存在 提供依据的。它以荒古时代某个一次性事件为起源、为先例、为依据,为古代之权威和 榜样,以确认现存事物和秩序的合理性。简言之,神话是为现存事物颁发一个“特许证 ”(charter),以证明其存在合理性。马林诺夫斯基强调神话研究不能脱离其赖以产生 并为之服务的社会。他指出,高等文明之神话借助孤立的文学作品流传至今,已变成“ 死神话”,和古代的社会现实相脱节(注:西格尔主编:《神话理论》,第301页。)。 要澄清神话的意义,须首先了解神话赖以产生并为之服务的社会,结合社会的背景和上 下文进行研究,同时还须比较借鉴当代未开化民族之神话。
    马林诺夫斯基的“特许证理论”可以成功地解释某些古希腊神话,但并非处处灵验。 学者们批评马氏只强调神话的实用性而忽视其思辨成分,且其理论过于狭隘(注:弗里 兹·格拉夫:《希腊神话,一个介绍》(Fritz Graf,Greek Mythology,An Introductio n,Trans.by Thomas Marier),巴尔的摩和伦敦1993年版,第42—43页。)。但他的理论 毕竟开辟了新的研究途径,并在神话和社会之间建立起牢固联系。今日功能主义神话学 已大大突破马氏的理论框架。“特许证”功能只是神话众多功能之一。神话服务于社会 的方式是多样的,它有阐明哲理、道德教化和警世之功能,还有审美娱乐、阐述历史、 满足人类求知欲和好奇心、调节个人和社会心理及政治宣传等功能。本文中,笔者仅利 用“特许证理论”分析希腊神话证明土地所有权的功能,从而说明神话在古希腊社会中 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二、“地生人”神话和土地占有权
    马林诺夫斯基曾以特罗布里安德群岛土著神话说明神话的一个实用功能,即证明土地 占有权的功能。当地人相信其先祖原住地下,后从地洞钻出;人死后仍要返回地下。如 某氏族世代占有全岛最丰腴的土地,他们就会编造一则神话,声称其先祖是从这块土地 下钻出来的,从而证明其土地所有权。即使遭外族驱逐,入侵者也不会占领这块空地, 直至被逐者重返家园。如果外族人欲强占这块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就必须编造新神话 ,为其占地权寻找“依据”。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的“地生人”观念(Autochthonism) 。
    考古学和语言学已证实,希腊人(“讲希腊语的人”)是古印欧语人一支,本属外来者 ,公元前两千年前后侵入希腊半岛,逐渐与讲非希腊语的土著居民(“佩拉斯吉人”或 “勒勒吉人”)相融合。历史初期,各地希腊人尚无统一名号。荷马史诗中的“达那俄 斯人”或“阿卡亚人”(即考古学上的“迈锡尼人”)只是希腊人的一个方言集团。迄至 古风后期,随着民族认同感和泛希腊化的加强,希腊人才有了统一的民族称谓。他们共 尊“希伦”(Hellen)为全民族始祖,以“希伦的子孙”(Hellenes)自居,并根据希腊各 地的方言分布编造出一套神话谱系。据此谱系,希伦是大洪水后惟一幸存的人类夫妇— —丢卡利翁和皮拉之子;而希伦诸子则被尊为希腊各方言集团之名祖。帕尔那苏斯山被 认为是洪水后人类再造的中心,色萨利是希腊人最古老的家园。显然,历史时期的希腊 人已忘记其外来者身份,转而强调其“土生土长”性。这个晚期构拟的泛希腊谱系神话 显然有其重要的社会功能。它加强了希腊民族的一体同源意识,强化了土生土长观念, 也解释了希腊各地的方言差异。
    希腊各地区、城邦和部族也各有其神话谱系。这些谱系常把部族和地区的始祖追溯到 一位土著佩拉斯吉人,一位地母之子。这种“地生人”观念在雅典神话中尤其突出。雅 典人声称其始祖——雅典第一代国王刻克罗普斯是地母之子,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 ,而蛇是地下生灵的象征。雅典人的另一先祖厄里克桑尼俄斯(或厄瑞克透斯)也被看作 大地之子,被雅典娜女神抚养成人,后成为雅典国王。雅典人则以“刻克罗普斯的子孙 ”或“厄瑞克透斯的子孙”自居,表明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尽管雅典人承认,阿提卡半 岛最早居民是不讲希腊语的佩拉斯吉人,但史家希罗多德辩解说,这些土著后来忘记了 他们的母语而改说希腊语。换言之,雅典人不是外来者,而是改说希腊语的佩拉斯吉人 后裔(注:希罗多德:《历史》(Herodotus,Historia),I.57。)。
    关于雅典人编造此类神话的实际功利目的,英国学者罗伯特·帕克尔曾做如下分析, 他指出:“地生人”神话是雅典人的“民族起源神话”。与周邻移民城邦相比,雅典人 觉得自己的历史最悠久。他们编造“地生人”神话是为迎合本邦公民的欢心,也表示对 移民城邦的蔑视,尤其是那些多利亚人城邦,他们显然是外来者,是“混有外邦人血统 的成分不纯的乌合之众”,只有雅典人才是“惟一无庸质疑的希腊公民”。雅典雄辩家 们自然不遗余力地利用此类神话进行爱国宣传,自诩“他们比其他希腊人更名正言顺, 因为他们占有其疆土不是靠掠取,而是靠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且他们生而平等,都来自 同一土地”(注:罗伯特·帕克尔:《早期雅典的神话》(Robert Parker,“Myths of E arly Athens”),简·布理摩尔主编:《希腊神话的解释》(Jan Bremmer ed.,Interpr etations of Greek Mythology),伦敦与悉尼1987年版,第194—195页。)。
    显然,“地生人”神话给雅典人颁发了一个占地“特许证”,加强了他们的民族认同 感、自豪感和爱国心。作为全希腊“真正的土生土长的居民”,他们对阿提卡半岛享有 无可质疑的领土主权;他们是“赐人福祉的诸神子民”,他们的国家则是“最蒙神钟爱 的国家”。难怪德墨忒耳女神(希腊语词根为“大地母亲”)将稼穑之道和永生秘典首先 传授给雅典人,因为“雅典人是大地确凿无疑的子孙”。大地母亲将谷物赐予她的雅典 子民,再由雅典人慷慨转赠其余人类(注:罗伯特·帕克尔:《雅典宗教》(Robert Par ker,Athenian Religion),牛津1996年版,第138页。)。雅典人不仅是神最钟爱的选民 ,而且也是全人类的恩主。他们的慷慨无私给全人类带来温饱,还有精神食粮,即厄琉 西斯神秘宗教给信徒们带来的永生希望。这就是“地生人”神话的政治宣传功能!
    “地生人”神话的社会功能也受到雅典哲学家柏拉图的青睐。这位老道学家曾将神话 贬斥为古代诗人编造的“假故事”,认为神话有害于青少年教育,应屏弃于“理想国” 之外(注: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1—72页。)。然而,柏拉图 只排斥荷马讲述的“有害的”神话,对社会有积极意义的神话,如“地生人”神话,仍 在他的《理想国》中占据一席之地:
    “……首先说服统治者们自己和军队,其次说服城邦的其他人……实际上他们是在地 球深处被孕育被陶铸成的,他们的武器和装备也是在那里制造的;地球是他们的母亲, 把他们抚养大了,送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一定要把他们出生的土地看作母亲看作保姆 ,念念不忘,御侮抗敌,团结一致,有如亲生兄弟一家人一样。”(注:柏拉图:《理 想国》,第128页。)
    “地生人”神话显然符合柏拉图的教育宗旨,它有助于培养城邦公民一体同源的亲族 意识,有利于加强全民的凝聚力、爱国心和自豪感,因而被哲学家纳入其理想国中。
        三、移民神话与土地占有权
    事实上,真正像雅典人那样以“大地之子”自诩的希腊部族或城邦并不多,这是古希 腊自身的历史发展轨迹决定的。尽管希腊人已淡忘其印欧入侵者身份,但多数部族和城 邦都承认其先祖是外来移民。希腊半岛及诸岛屿历来是民族、部落和氏族频繁迁徙之地 ,从史前至有史时期,不断有来自北方和东方的移民迁入希腊本土;而本土居民也因战 乱和周邻部族的压力而频繁移动;希腊人的海外殖民活动也从未中断过。各部族的迁徙 曾有丰富的神话描述。那么,这些迁徙部族及殖民城邦又怎样利用神话为其土地占有权 的合理性进行辩护呢?
    以中希腊的彼奥提亚地区为例。历史时期,这里居住着讲伊奥利亚方言的彼奥提亚人 。他们建立十数座城邦,并结成一个军事政治联盟——彼奥提亚同盟,盟主是忒拜,公 元前4世纪中期曾一度称霸全希腊。据雅典史家修昔底德的说法,彼奥提亚人原住色萨 利南部,特洛伊战争结束60年后被色萨利人驱赶到卡德美亚地区,与原居民卡德美亚人 和美尼亚人相融合。卡德美亚此后就改称彼奥提亚了(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 争史》(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1.12。)。显然,历史时期 的彼奥提亚人本是外来移民,不能像雅典人那样名正言顺地以土著自诩。彼奥提亚地方 神话中也有“地生人”传说,如天下第一人阿拉尔克门纽斯(Alalcomeneus),雅典娜女 神的监护人,被认为是从彼奥提亚北部科派斯湖(Lake Copais)中诞生出来的(注:该神 话保留在早期基督教文献中,笔者转引自罗伯特·格拉维:《希腊神话》(Robert Grav es,Greek Myths)第1卷,企鹅丛书,爱丁堡1957年修订版,第35—36页。)。然而,这 个彼奥提亚地区始祖和后来定居在此的各部族并无明确的谱系联系。彼奥提亚人因而不 能像雅典人那样理直气壮地以“大地之子”自居,何况彼奥提亚人迁入时间很晚。即使 那些较古老的部族,如美尼亚人和卡德美亚人,也非货真价实的土生土长居民:前者据 说来自色萨利,后者则是腓尼基人移民。
    卡德美亚人的迁徙故事保留在忒拜建城神话中。传说腓尼基王子卡德谟斯(Cadmos)为 寻找失踪的妹妹欧罗芭来到希腊。他遵照德尔斐阿波罗神谕的指示,跟随一头母牛南下 彼奥提亚,在母牛停歇处建起忒拜卫城卡德美亚(Cadmeia)城堡。卡德谟斯杀死附近看 守泉水的毒龙,并播种龙牙;大地立刻生出众多戎装武士,相互厮杀,仅5人幸存。据 说他们是历史时期忒拜五大显贵氏族的名祖,而忒拜人则以卡德谟斯及5位“地生人”( spartoi,意“Sown Men”)的后裔自居。
    从神话可见,忒拜人也在煞费苦心地为其领土主权寻找根据。他们巧妙地把“地生人 ”故事嵌入其移民神话中,旨在说明:忒拜人虽有异邦人血统,却也是“地生人”后裔 ,因而同样是“土生土长的”。另外,腓尼基人南徙彼奥提亚是遵循阿波罗神喻,在神 牛指引下完成的。这就使移民活动具有了神意基础,也为忒拜人名正言顺地统治其疆土 提供了特许证。
    历史时期,忒拜是雅典的宿敌。在政治宣传中,雅典人为自己是“地生人”后裔而自 豪,贬低作为外来移民的忒拜人;后者当然不甘下风。“作为外来移民的彼奥提亚人更 须拥有占有其疆土的神话许可证,这也是他们对卡德谟斯建城神话进行加工,使其最早 的一批武士从龙牙中诞生,从其所在土地中诞生出来的原因所在。”(注:科克:《神 话——在古代及其他文化中的意义和功能》(G.S.Kirk,Myth,Its Meaning and Functio ns in Ancient and other Cultures),伯克利与洛杉矶1971年版,第256页。)
    阿尔哥斯(Argos)王族谱系也保留了佩拉斯吉土著内容。当地早期统治者均属佩拉斯吉 人,其始祖是河神伊那库斯(Inachus),后被一个来自非洲利比亚的王族取代。该神话 反映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乞援人》中。传说利比亚王达那俄斯(Danaos)有50女(达那 伊德斯姊妹,Danaids),他的孪生兄弟,埃及国王埃及波特斯(Aigyptos)有50子(Aigyp tioi)。埃及波特斯觊觎利比亚王位,因而谋求其子与达那俄斯诸女联姻。达那俄斯为 逃避这桩婚事,在神谕指引下造大船,率诸女渡海赴阿尔哥斯寻求避难。当地居民对是 否收容他们发生争执。后根据阿波罗神显示的征兆,避难者不仅被收纳,达那俄斯还被 拥戴为王。埃及波特斯诸子尾追至阿尔哥斯,包围卫城,强行要求与达那俄斯诸女成婚 。达那俄斯被迫允诺为女儿们举办集体婚礼。新婚之夜,达那伊德斯姊妹遵父命各自谋 杀了自己的丈夫,只有许珀耳涅斯特拉公主饶恕了新郎林叩斯,他们的后代成了阿尔哥 斯、迈锡尼和梯林斯等国的王族。荷马史诗中的希腊人被称作“达那俄斯人”,达那俄 斯似乎成了全希腊人的名祖。
    有趣的是,这位希腊人名祖并非“土生土长”,而是一位来自非洲的异邦人。希腊人 的自尊心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遂编造谱系神话,证明达那俄斯是伊娥的后代;而伊娥 却是不折不扣的希腊土著,阿尔哥斯公主,赫拉神庙的首位女祭司,宙斯的情人。她后 来成为赫拉妒火的牺牲品,被变作白牛,为逃避牛虻叮咬而亡命埃及,在那里恢复人身 ,被当地人尊为伊西斯女神,生子厄帕福斯。在谱系神话中,伊娥是北非和东方各王族 的直系女祖先。她的后代达那俄斯返回阿尔哥斯,不过是重返故里而已!
    古希腊的多利亚人也是外来移民。他们在公元前12世纪左右侵入南希腊的伯罗奔尼撒 半岛,占领阿哥利斯、拉哥尼亚和美塞尼亚地区,斯巴达人为其中一支。为淡化其外来 者身份,多利亚人煞费苦心地编造了“赫拉克勒斯子孙回归”的神话。这是一个典型的 “特许证”神话,旨在为多利亚人南侵寻找依据,证明其占领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合法性 ,证明斯巴达人统治拉哥尼亚的合理性。据传,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本属迈 锡尼王族,本应继承迈锡尼王位,却因赫拉女神迫害而失去继承权,被迫效力于迈锡尼 国王欧瑞斯透斯,完成12件苦役。赫拉克勒斯死后,其子孙被欧瑞斯透斯放逐,最后被 居住在西北边陲的多利亚人接纳。因赫拉克勒斯当年曾帮助多利亚人击败马人部落,获 得多利亚人1/3国土的馈赠,赫氏长子许罗斯(Hyllos)遂被拥戴为多利亚人三部落之一 的许罗斯部落(Hylleis)的名祖。许罗斯试图率领多利亚人重返故土,未获成功,自己 也在与对手决斗中战死。许罗斯的后代在阿波罗神谕鼓舞下,前赴后继,历经百年不懈 奋斗,迄至赫拉克勒斯第三代孙时,即神谕所谓的“谷物第三次成熟”时,最终实现返 乡之梦,征服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大部。该神话旨在说明,多利亚人不是外来者,也未占 领别人领土,而是重返故土,夺回本属于他们的“夙有王权”。在古典时代雅典和斯巴 达争夺全希腊领导权的斗争中,“赫拉克勒斯子孙回归”的神话显然有其重要的政治宣 传功能。在雅典人心目中,作为外来者的斯巴达人没有资格问鼎全希腊领袖地位。然而 ,多利亚人的神话宣传取得了预期效果,回归故事被希腊人当作“古史”接受下来,纳 入泛希腊神话体系中。晚期希腊旅行家波桑尼阿斯对之深信不疑,认为是“绝对正确的 ”,这表明“希腊人没有能力不把神话当历史看待”(注:肯·多顿:《希腊神话的功 能》(Ken Dowden,The Uses of Greek Mythology),伦敦和纽约1992年版,第72页。) 。
    雅典人素以土生土长自居,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当中有外来移民血统。雅典人和小亚 西海岸爱奥尼亚地区的希腊殖民者讲同一种方言——爱奥尼亚方言;爱奥尼亚人各城邦 均由四部落组成,共尊伊翁(Ion)为名祖。历史时期,雅典以爱奥尼亚人母邦自居,但 也不得不承认,爱奥尼亚人并非雅典土著,他们的古老居地在伯罗奔尼撒北部的阿卡亚 ,古名埃吉阿罗斯(Aegialus)。按雅典人刻意编造的传说,爱奥尼亚人名祖伊翁系雅典 公主克柔萨(厄瑞克透斯之女)与阿波罗所生;其人间父亲是希伦之子,色萨利人克苏托 斯(Xuthus)。阿凯乌斯(Achaeus,阿卡亚人名祖)是伊翁的兄弟。伊翁随父至埃吉阿罗 斯,被当地佩拉斯吉人国王招为驸马,后继承王位。埃吉阿罗斯人也按伊翁之名改称爱 奥尼亚人。当雅典和厄琉西斯发生战争时,伊翁应雅典人之邀前来助战,打败厄琉西斯 人,遂被拥戴为雅典王。伊翁按爱奥尼亚人习惯,将雅典人分为四部落,分别以自己的 四个儿子为部落名祖。多利亚人南侵后,被逐出家园的阿卡亚人征服埃吉阿罗斯,迫使 爱奥尼亚人逃往雅典避难。此后,埃吉阿罗斯就以新征服者的名字改称阿卡亚了。逃难 到雅典的爱奥尼亚人和当地人相融合,并在雅典末王科多鲁斯(Codrus)诸子率领下向小 亚殖民,建立了爱奥尼亚人的殖民地。
    以上神话包含了某些真实的历史因素,即青铜末期希腊的民族大迁徙。当时大批移民 涌入阿提卡半岛避难,并由此移民至小亚西海岸。公元前6世纪,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 为提高雅典的国际地位,树立雅典人在爱奥尼亚人当中的领袖地位,极力把雅典描绘成 小亚爱奥尼亚人的母邦,强调其同根共祖的亲情,遂有上述精心构拟之神话,即爱奥尼 亚人名祖伊翁与雅典有特殊的亲缘关系:他不仅是雅典王室后裔,也是雅典国家的拯救 者和国王,并把爱奥尼亚人亲族制度引入雅典。正是基于此亲缘关系,失去家园的爱奥 尼亚人才投奔雅典,与雅典社会相融合,并从雅典向小亚移民。此说法既解释了爱奥尼 亚人的外来者身份,又保留了雅典人土生土长的传统,同时又以伊翁为纽带,把爱奥尼 亚人和雅典人紧密联系起来,为雅典的政治宣传服务,也为后来的雅典海上同盟提供了 牢固的血缘基础。
    在古代神话中,外来移民融入土著社会,甚至成为主宰力量,联姻是其重要手段,如 前文讲述的伊翁故事。类似的事例还很多,如英雄珀罗普斯率族人从小亚迁至希腊的伊 利斯,通过赛车比赛赢得皮萨城公主,并继承王位。显然,神话中的联姻也为外来者获 得合法居住权和土地占有权提供了“特许证”。
    古风时代,希腊人的海外殖民活动方兴未艾。希腊殖民者从未因占领海外疆土而不安 。在他们看来,拓疆扩土,开辟生存空间,打通海外商路是神明对他们的恩赐。德尔斐 的阿波罗神为殖民者提供咨询服务,帮助选择殖民地点,指定或确认殖民活动的领袖等 。和神话一样,神谕为殖民活动提供了宗教和心理上的支持。每个殖民城邦各有其建城 故事,都少不了神的参与和指示。
    总之,古希腊的移民活动与土地占有和居住的合法性关联密切。为使移民占地合法化 ,希腊人就编造各种神话,或试图证明其土著血统;或借助神谕、神示和政治联姻为其 土地占有权和居住权提供特许证。这充分显示了神话在政治宣传和社会心理调节方面的 独特功能。
        四、领土仲裁与战争借口
    当希腊各邦发生领土争执时,神话往往成为领土仲裁的有力证据。当各邦间发生战争 时,神话就为战争提供借口。神话中的某个片段或细节,看似无足轻重,却往往在实际 政治外交活动中发挥决定性作用。雅典和麦伽拉对萨拉米斯岛的主权之争就是个典型例 证。
    在梭伦生活的年代,雅典和麦伽拉因萨拉米斯岛的主权归属发生争执。当时雅典从麦 伽拉人手中夺取该岛,麦伽拉则将该岛归属问题提交斯巴达仲裁。斯巴达派出5名法官 组成仲裁法庭,接受争执双方申诉。雅典和麦伽拉各自提出对该岛拥有主权的证据。除 了埋葬习俗方面的证据,双方都极力从神话中寻找根据,都求助于荷马史诗。当时荷马 史诗虽在希腊人心目中享有权威,但尚未形成统一规范的版本。梭伦援引《伊利亚德》 “船表”中的两行诗为证:“埃阿斯率领十二艘战舰从萨拉米斯而来,部署在雅典阵地 旁。”(注:荷马:《伊利亚德》(Homer,Iliad),2.557—558。)在泛希腊神话中,埃 阿斯被公认为萨拉米斯岛国王;在特洛伊战争中,他把自己的舰队部署在雅典阵地旁, 表明萨拉米斯和雅典并肩作战的特殊亲密关系。麦伽拉人不甘示弱,他们也向法庭引证 同一史诗但不同版本的两行诗,声称埃阿斯率领萨拉米斯和尼塞亚等地的舰队一起参战 。尼塞亚是麦伽拉古称,历史时期为该城邦的港口。此证据似乎更有力,表明萨拉米斯 和麦伽拉本属一家,共同接受埃阿斯领导。然而,雅典人又根据其地方传说和崇拜风俗 ,提出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埃阿斯的两个儿子——欧里萨克斯(Eurysakes)和菲莱俄 斯(Philaios)曾加入雅典国籍,前者定居在阿提卡乡镇布劳伦(Brauron);后者定居在 麦利特(Melite);他们的坟墓也分别安置于两地,并伴有宗教祭典。两王子加入雅典国 籍,自然也就把他们的国家馈赠给雅典人了。此证据“坚实地建立在雅典人的祭礼和神 话基础上,作为有关雅典真实情况的一部分而无可动摇”。麦伽拉人难以提出更有力的 反证,法庭遂判雅典获胜,麦伽拉痛失萨拉米斯岛主权。麦伽拉败诉系因神话准备不足 ,而雅典人未雨绸缪,很早就为萨拉米斯岛的主权要求准备了神话证据。此例足见神话 的力量和权威。古风时代,这种权威尤受各部族和城邦的尊重,因而在领土争执中被当 作“武器和赌注”。麦伽拉人虽心有不甘,却无法改变仲裁的法律效力,且因军事实力 不及雅典,只好被迫接受现实。尽管麦伽拉人事后又加工补缀了新的神话证据,但为时 已晚,只能以曾经拥有过萨拉米斯而聊以自慰。既然雅典胜诉,雅典人援引的两行荷马 诗句也被吸收到后来统一的史诗版本中(注:参见约翰·威克沙姆:《古风时代城邦的 神话与身份确定》(John M.Wickersham,“Myth and Identity in the Archaic Polis ”),多拉·拨兹和约翰·威克沙姆主编:《神话与城邦》(Dora C.Pozzi and John M. Wickersham ed.,Myth and the Polis),伊大卡与伦敦1991年版,第16—31页。)。
    侵略别国疆域也能从神话中找到借口。“赫拉克勒斯子孙回归”的神话就为多利亚人 南侵找到合适的理由。笔者还可举出其他例证,如雅典对斯库罗斯岛(Scyros)的武力征 服。
    公元前476年—475年,德尔斐神谕指示雅典人“将忒修斯的遗骸迁回故土”。据当时 流传的神话,雅典国王忒修斯曾因劫持冥后而被囚禁于地府,获救后返乡,发现国内政 局已变,墨涅斯透斯夺取雅典王位,并鼓动人民攻击他。忒修斯被迫到斯库罗斯岛避难 。国王吕科墨德斯担心忒修斯威胁其统治,将其推下悬崖摔死。按神谕指示,雅典将军 西蒙率军攻占斯库罗斯岛,驱逐岛民多罗佩斯人,变该岛为雅典的军事殖民地。西蒙在 一只神鹰指引下,最终在岛上找到“忒修斯的遗骨”,并将其迁回雅典。雅典人以隆重 庆典欢迎英雄遗骨落叶归根,“好像忒修斯本人回家一样”,并建庙供奉。历史学家分 析,忒修斯客死异乡的神话可能是雅典人为攻占斯库罗斯岛而制造的借口。斯库罗斯岛 民根本“不承认这种传说的真实性,也不准搜寻葬地”。西蒙也借此神话诋毁政敌特米 斯托克利,后者是雅典吕科墨德斯氏族成员。雅典人为自己的民族英雄复仇,出师有名 ;让身死异乡的英雄魂归故里,更顺乎道德伦理;神谕及寻找遗骸的传奇性则加强了政 治宣传的效果(注:参见罗伯特·伽尔兰德:《引入新神——雅典宗教的政治性》(Robe rt Garland,Introducing New Gods:The Politics of Athenian Religion),达克沃斯 1992年版,第82—84页。)。
    神话也为雅典入侵勒斯博斯岛颁发了“特许证”。约公元前516年,色雷斯地区克尔索 尼斯半岛的僭主、雅典人米尔提阿德斯攻占爱琴海北部的勒墨诺斯岛,使该岛成为雅典 殖民地。史家希罗多德解释说:勒墨诺斯岛居民原是被雅典人驱逐的佩拉斯吉人。为图 报复,勒墨诺斯人对阿提卡乡镇布劳伦发动海盗式袭击,掳走大批雅典妇女,并纳她们 为妾。这些雅典妇女生育了很多孩子,并教他们雅典语言和风俗。孩子们长大后抱成一 团,互助友爱,与土著子女们格格不入。勒墨诺斯人感受到威胁,就把这些孩子连同其 雅典母亲统统杀掉。这种残暴行为,即所谓的“勒墨诺斯人的劣行”,触怒了神明。勒 墨诺斯岛的土地从此颗粒不收,妇女不孕。勒墨诺斯人赴德尔斐求神谕,神谕命他们按 雅典人的要求做出赔偿。雅典人要求勒墨诺斯使节以国土做赔偿。使节回答说:“当一 只船借北风之助一日之内从贵国抵达我国时,我们就把国土奉献。”勒墨诺斯人以为这 是永不能实现的事情,因为两国路途遥远。但米尔提阿德斯却从雅典殖民地克尔索尼斯 半岛乘船出发,迅速抵达勒墨诺斯岛,命令当地人按其祖先誓言离开该岛,并围攻抵抗 者,最终征服了该岛(注:希罗多德:《历史》,6.137—140。)。
    在彼奥提亚地区,普拉提亚邦(Plataea)为摆脱忒拜控制而与雅典结盟。忒拜人认为普 拉提亚城是他们所建,普拉提亚人作为彼奥提亚人一支,应服从忒拜领导(注:修昔底 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3.61。)。普拉提亚人为捍卫城邦主权独立,就强调自己 是土生土长的,是当地河神阿索普斯的女儿普拉提亚的后裔。伯罗奔尼撒战争初期,忒 拜借斯巴达力量最终将普拉提亚城夷为平地。
    从希腊谱系神话中很容易发现为证明土地占有权而精心构拟的成分,如公元前5世纪初 形成的斯巴达王室谱系。该谱系将拉哥尼亚王族世系追溯到土著勒勒吉人国王勒勒克斯 (Lelex)。后者的继承人虽是些地名,但绝不可轻视,它反映了斯巴达人的政治地理概 念和领土主权要求。斯巴达人把美塞尼亚最早的国王波利卡翁(Polycaon)描绘为勒勒克 斯次子,一位来自斯巴达的征服者;美塞尼亚则以其妻美塞尼(Messene)命名。此插曲 显然为斯巴达征服和奴役美塞尼亚做了必要的神话铺垫。斯巴达王室谱系中还有一位名 叫阿米克拉斯(Amyclas)的国王,他建立了著名的阿米克赖城(Amyclae),当地祭祀阿波 罗神的宗教节日即以其子许阿铿托斯命名。阿米克赖是迈锡尼文明重要遗址,土著阿卡 亚人的居民点,在斯巴达人侵入拉哥尼亚后很久仍保持政治独立,直至前8世纪中期第 一次美塞尼亚战争爆发前夕才被斯巴达吞并,成为斯巴达五村落之一。神话谱系将其建 城者说成斯巴达王,表明阿米克赖自古就是斯巴达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而为斯巴 达人的兼并提供了特许证(注:详见克劳德·卡拉米:《斯巴达的谱系:一个空间结构 的神话表现》(Claude Calame,“Spartan Genealogies:The Mythological Representa tion of a Spatial Organisation”),简·布理摩尔主编:《希腊神话的解释》,第1 53—186页。)。
    斯巴达人还利用神话中的道德因素为入侵美塞尼亚寻找借口。按古典作家阿波罗多洛 斯记述,多利亚人占领伯罗奔尼撒半岛大部后,由赫拉克勒斯后裔三支系的首领以抓阄 方式瓜分被占领土,其方法是将代表三块疆土的小石头投入盛水的陶罐中,再依次摸取 。克瑞斯丰忒斯渴望获得富庶的美塞尼亚,遂用土块冒充代表美塞尼亚的石子投入罐中 ,并将抓阄优先权让给其余两方。土块入水即溶。当阿尔哥斯和拉哥尼亚各有其主后, 他无须摸取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美塞尼亚(注:阿波罗多洛斯:《文库》(Apollodorus, Library)2.8.4。)。另按波桑尼阿斯,忒墨诺斯与克瑞斯丰忒斯合谋,以不道德的狡诈 手法获取阿尔哥斯和美塞尼亚,斯巴达则是受骗者。此类神话为斯巴达日后征服美塞尼 亚提供了正当理由,也把历史时期斯巴达的宿敌阿尔哥斯置于道德的对立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中国古代儒家重“正名”,古希腊人亦然。 为证明其土地占有和居住的合法性,古希腊人纷纷从神话中寻找依据。“地生人”神话 恰恰满足了这种需要:它证明了土地占有的合理性,有利于加强社会共同体的凝聚力、 认同感、自豪感和爱国心。移民迁徙神话则强调神的意志,从而为土地占有提供宗教权 威;或通过联姻等主题淡化不同种族、民族和部落间的血缘隔阂与对立,从而证明外来 者的合法居留权;或通过巧妙嵌入的“地生人”情节来证明其土著血统。希腊神话的实 用功能及其权威性还体现在实际的领土争执和战争方面:神话为部族、城邦间的领土归 属提供法律仲裁依据,或为侵略战争提供借口和舆论铺垫。总之,神话在古希腊社会中 发挥着现实和实用的功能,尤其在证明土地所有权方面。笔者还须强调的是:神话学对 上古史研究有重要启示意义,有助于从社会、种族、民族、宗教和思维方式等不同角度 深层次把握历史现象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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