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史 |
英国的殖民地政策与北美独立运动的兴起
李剑鸣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2年05期
【原文出处】《历史研究》(京)2002年01期第163～174页
【作者简介】作者李剑鸣，1960年生，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300071
【关 键 词】殖民地政策/独立运动/殖民压迫/政治分离运动
国内有关论著和教科书对北美独立运动的起因有着相当一致的看法，认为英国对殖民 地的政策构成“殖民压迫”，殖民地居民不能享有平等的权利，受到母国的“掠夺”； 更有论者将独立战争视为“民族解放”，暗指英国对北美的统治构成“民族压迫”①。 这种立论和1776年《独立宣言》的话语如出一辙，与19世纪“辉格学派”的观点也十分 接近。自20世纪中期以来，美国学者大多不再从这个角度解释美国革命的起源，而更加 注重殖民地的内部变动和北美居民的态度、想法和活动②。鉴于目前国内美国史学界对 英国之于北美的统治和殖民地独立的关系认识尚有局限，有必要深入探讨，深化对北美 独立运动的起因、特点和性质的认识。----------------------------------------注释：
①参见刘祚昌《美国的独立和独立宣言》，《山东师大学报》1982年第5—6期；罗荣 渠《论美国革命的特点》，《美洲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黄绍湘《美 国史纲1492—1823》，重庆出版社，1987年；李世雅《试论美国独立战争进程的内在逻 辑》，杨生茂等编《美国史论文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锦瑭《“独立”和 “平等”是近代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两面旗帜》，《武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 。
②关于美国史学界最近几十年对美国革命史的研究情况，参阅Jack P.Greene,The Rea ppraisal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in Recent Historical Literature.In Jack P.Greene (ed.),The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89.Ne w York,1968;Linda K.Kerber,The Revolutionary Generation:Ideology,Politics,an d Culture in the Early Republic.In 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 Philadelphia,1997。----------------------------------------
一 殖民地的性质和北美居民的地位
在讨论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之前，必须先了解北美殖民地的性质和北美居民的地位， 这一点关系到对英国的全部殖民地政策的认识，也涉及对北美独立运动性质的界定。
在世界历史上，大致有三种形式和性质各不相同的殖民地：一是由一国居民向不存在 主权实体的地区迁徙而建立的拓殖地，这种拓殖地在一定程度上乃是母国领土和主权的 延伸，其居民在理论上仍旧为母国国民；二是由一国政府或居民征服和控制另一主权实 体而形成的异族统治殖民地，通常是实行侵略的结果，而且需要以武力来维持；三是通 过政治、经济、文化渗透而逐渐操纵他国主权所造成的殖民地，原来的主权实体名存实 亡，因而带有异族统治的色彩。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属于第一种。
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渐次建立的13个具有政治统治和社会整合功 能的实体，其政治和法律地位在特许状中有明确的界定：各个殖民地都是由英王创设的 “法人和政治实体”①或“永久政治实体和法人团体”②。所谓“法人和政治实体”， 是指一些自然人通过法律自愿或强制结合起来，为实现某种经济的、精神的或政治的目 标而组成的群体，可以在特定领地范围内行使政治管理权③。在法律上，殖民地是英王 分封的“自由索克领”，而非国王“直接占有”的土地④。在中世纪的土地关系中，这 是一种依附性最少的形式。根据这种表述，殖民地和英国本土一样，都是英王的下辖领 地，而不是全体英国人的属地。这一规定实际上承认了殖民地在法律上和母国是平等的 。因此，根据特许状而建立的殖民地，乃是由英国人定居、英国人统治的海外拓殖地， 而不是英国人统治其他民族的被征服地。诚然，大西洋沿岸地区存在众多印第安人部落 ，但英国在处理和部落的关系时，没有采取军事征服，如西班牙在中、南美洲所做的那 样⑤，而是尽可能进行和平的移民，通过“外交”方式购买部落的土地。英属殖民地的 建立和扩展固然严重损害了印第安人的权益，却不是以武力征服、统治和掠夺他们为目 的的。
根据当时的政治惯例，北美殖民地作为英国的海外领地，其政治属性和土地权利均来 自英王的授予，英国政府因此对其拥有合法的主权和管辖权。英国政府采用管理海外领 地的方式进行统治，尽可能完整地将英国本土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和法律体系移植到 北美，按照英国政府自身的模式和功能来设计和建立各殖民地政府，正如纽约的卡德瓦 拉德·科尔顿所说：“纽约人民的一个大幸是，他们的政府是尽可能按我们母国的同样 方案而形成的。”⑥因此，殖民地的政治结构和母国具有对应性，每个殖民地近乎是半 独立的政治实体。总督乃是英王的代表，任职者通常由英国从本土选派，在一些殖民地 也有不少为本地人；由本地人组成的参事会相当于母国的枢密院和议会贵族院，民众选 举的议会下院则与母国的议会平民院相对，两者共同掌握立法权，可以制定不违背英国 法律的地方法令法规。其中议会下院在后来的发展中逐渐掌握了财政权和总督薪俸的拨 款权，成为殖民地权力结构的核心。而且，地理阻隔减损了英国对殖民地的控制效力， 加以北美居民的自治能力不断增强，对本地事务的控制不断扩大和强化，北美政治精英 实际上和母国分享了对殖民地的统治。保守地说，殖民地乃是和英国本土的地方政治单 位平行的政治实体，而在政治结构的完整性和自主性方面则有过之。这对独立后美国政 治机制的迅速成熟，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注释：
①Charter of Connecticut(1662).In Francis Newton Thorpe (ed.),The Federal a 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 ,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 rica,vol.7,Washington,D.C.,1909,p.530.
②Charter of Georgia(1732).In 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cl Charters,and Ot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766.
③W.Keith Kavenagh (ed.),Foundations of Colonial America:A Documentary Hist ory.New York,1973,vol.1,p.698.
④F.N.Thorpe,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he 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 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1679,1848,3789.
⑤西班牙人在征服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以后，通过“委托监护制”、“摊派劳役制” 等方式，确立了对印第安人的政治控制和经济压榨。
⑥Jack P.Greene (ed.),Great 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Colonies,1606—1763.Ne w York,1970,p.252.----------------------------------------
既然殖民地是英国人建立和统治的海外领地，那么殖民地英裔居民自然就是英国国民 ，而非受异族统治的“二等臣民”。他们和英国本土居民享有同样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 利，这在特许状中也有明确的规定。1584年英王授予沃尔特·罗利的特许状中指出，移 民殖民地的人以及在那里出生的人仍然是英王臣民，享有英国的一切特权和豁免，而且 可以自由返回本土①。类似的行文此后反复出现在其他殖民地的特许状中。如1632年的 马里兰特许状用一大段文字特意说明：移居马里兰的英国人及其子女、已经在那里出生 或将来出生的人，乃是英国的“土生居民和忠实臣民”，他们应和英国本土出生的臣民 得到同样的待遇和尊重，同样享有英国本土臣民的全部特权、公民权和自由权②。不仅 英裔居民在理论上拥有和英国本土居民平等的政治和法律地位，即使是进入殖民地的非 英裔移民，亦可通过适当的入籍程序而成为英国国民。1740年英国议会首次制定了殖民 地的入籍法，允许在英国境外出生的人经过一定的程序而归化为臣民③。在各殖民地， 除犹太人和天主教徒外，非英裔居民和英裔居民享有同样的权利和同等的法律保护。这 样，在白人居民中间就没有出现西属美洲那种“半岛人”和“土生白人”之类的身份等 级差别。
在现实生活中，北美居民的权利和利益确实受到了法律的保障，弗吉尼亚在1619年废 除了军法统治，开始实行英国式的法治，居民的权利得到承认。马萨诸塞殖民地议会16 41年制定了《自由权法典》，1648年又编成《法律与自由权》，确立了基本的法治与保 障人民人身和财产权利的原则④。1639年马里兰议会制定了一项关于人民自由权利的法 案，明确宣布保护自由民的权利，非经法律程序不得剥夺其财产和将其放逐⑤。另外， 在英国实行的陪审团制和人身保护制也被引进，并被赋予特别的意义。尤有甚者，殖民 地居民享有比英国本土居民更为广泛的选举权。据美国史学家杰克·格林所论，在新英 格兰的多数村镇，享有公民权利的自由民，在成年男性人口中的比例高达60%—70%⑥； 英国学者R.C.西蒙斯谈到，18世纪中期北美成年白人男子中有50%—80%的人拥有选举权 ⑦。----------------------------------------注释：
①②F.N.Thorpe,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 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 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53,1681.
③Herbert L.Osgood,The American Coloni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vol.2.Ma ss.,1958,pp.528—529.
④Max Farrand (ed.),The Laws and Liberties of Massachusetts.Cambridge,Mass. ,1929,pp.1,50.
⑤William Hand Browne (ed.),Archives of Maryland:Proceedings and Acts of th e General Assembly of Maryland,January 1637/8-September 1664.Baltimore,1883, p.41.
⑥Jack P.Greene,Pursuits of Happiness:The Social Development of Early Moder n British Colon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Chapel Hill,1988,p. 25.
⑦R.C.Simmons,The American Colonies:From Settlement to Independence.New Yor k,1976,p.248.----------------------------------------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1763年以前，英国在和平时期没有在北美驻扎常备军，殖民地居 民对英国主权的承认与服从，并非出自武力威慑和暴力强制，而是基于国家认同和利益 需要的一种自愿选择。北美居民自认是英国人，并且以此为荣。他们感到，能够受到英 国宪法的保护，享有“英国人的权利”，实在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情。即便是激进的反 英人士詹姆斯·奥蒂斯也曾承认：“我们作为人和生而自由的英国臣民所拥有的权利， 足以使所有殖民地居民在和任何其他君主治下的臣民相比，显得生活十分幸福。”①固 然不能否认，英国本土居民在观念上对殖民地居民是带有歧视倾向的，他们认为殖民地 就是母国的臣属，应当无条件地服从母国的意志，为母国的利益服务。在殖民地反英情 绪高涨以后，这种看法在英国更加流行②。另外，1696年英国关于殖民地海事审判的决 定，剥夺了北美居民在海事案件中的陪审权，也是一项歧视性的措施。但是，这些并未 从整体上改变殖民地居民的实际地位和权利状况。
总之，北美13个殖民地和欧洲国家在亚非地区的殖民地完全不同，甚至也有别于西属 美洲，不存在异族统治问题。印第安人虽然受到白人的驱赶和虐待，但从法律上来说， 土著部落是独立于英国管辖之外的主权实体。英属殖民地乃是英国主权范围的延伸，它 们是英国人、特别是居住在北美的英国人自己统治的海外拓殖地，其政治和经济控制权 主要掌握在北美居民手中。当地居民并非受到英国人奴役的劣等臣民，而是享有充分公 民权利和政治权利的英国国民。所以，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统治谈不上是“民族压迫” ，北美独立运动也不是“民族解放运动”，而是日益成熟的英国海外领地脱离母国的政 治分离运动。约翰·迪金森在1774年大陆会议后说过，殖民地居民认为，如果母国不做 出让步，“就难免卷入一场内战”③。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独立运动领导人在武装冲突 爆发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对于脱离母国的正当性仍然没有充分的信心。在独立问题上表 现得犹豫迟疑，希望通过联盟或联邦的方式来重新界定殖民地和母国的关系。
二 英国对北美的统治及其后果
英国在北美建立殖民地的初衷，在于扩大和其他欧洲国家竞争的实力，传播基督教， 安置国内过剩人口，发展贸易和增加财富④。至于那些自愿移居北美的普通移民，其意 图不外是摆脱在母国的不如意境况，寻求更好的生存发展条件⑤。政府和民间这两方面 的要求，在殖民运动中达成了统一。在殖民地的发展扩张中，这两种利益并行不悖，至 少都得到了部分满足：英国通过殖民地而扩大了其战略和经济利益，移民及其后代的境 遇则逐步获得了改善。
从整体上看，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政策具有一个长期性的特征：政治管理比较宽松， 经济控制则相对严厉。历史学家查尔斯·安德鲁斯在比较英、法两国对待殖民地的不同 策略时写道，“英国对殖民地贸易施加更严格的限制，在国内各港口征收更重的关税， 但她很少干预各殖民地的内部事务，对于人口流动、政府援助及维护等方面的事情也很 少关心”；这样就使英属美洲殖民地变成“自我依靠、自我治理和自我维持”的群体， 具备独立的精神，对自己处理自己事务的能力充满信心⑥。也就是说，英国的殖民地政 策在整体上是消极的，其主旨在于防止殖民地摆脱对母国的忠诚和依附，保护殖民地不 受其他殖民势力及印第安人的攻击，而不是主动地规范其社会发展道路。这对北美自主 性的成长和自治体制的发展，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注释：
①James Otis,The Rights of the British Colonies Asserted and Approved.In Me rrill Jensen (ed.),Tract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76.Indianapolis ,1967,p.24.
②John C.Mill,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Stanford,1959,p.206.
③David Ammerman,the Common Cause:American Response to the Coercive Acts of 1774.New York,1975,p.87.
④Richard Hakluyt (the elder),Inducement to the Liking of the Voyage Intend ed towards Virginia in 40.and 42.Degrees.In Peter C.Mancall (ed.),Envisionin g America:English Plans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North America,1580—1640.Bos ton,1995,p.39;Richard Hakluyt (the younger),Discourse of Western Planting.En visioning America:English Plans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North America,1580— 1640,pp.46—49.
⑤犯人劳工、被拐骗的妇女和儿童，以及黑人奴隶，不属于自愿移民。
⑥Charles M.Andrews,The Colonial Background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Four Essays in American Colonial History.New Haven,1942,p.75.
而且，由于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英国政府的政策意图和实际效果之间，存在明显的 差异。英国管辖殖民地的方式包括选派总督、任命参事会、设立海关、实施《海上贸易 条例》、审查殖民地议会制定的法令等。除由于管理机构相互摩擦、官员素质低下和腐 败所造成的效力损耗之外，遥远的地理阻隔也一直是一个严重的限制。更有甚者，英国 派去的总督有时对母国的指示阳奉阴违，乃至公然抵制。因此，殖民地所受英国的政治 控制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英国对殖民地议会通过的法令的审查情况，就是一个有 说服力的例证。在1691—1776年间，北美殖民地提交英国审查的法律共有8563项，其中 仅有469项被废止，占5.5%①。而且，殖民地议会通常运用各种技巧来规避英国政府的 审查，许多法令在英国政府开始审查时即已经期满失效，有的殖民地则将被否决的法令 以另一种方式再度通过，有时英国政府的废止决议在殖民地得不到及时而认真的执行② 。
在英国宽松的控制下，殖民地自治不断强化。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殖民地事务大部分 掌握在北美居民自己手中。参事会和总督在理论上都是英王权威的代表，但两者不时发 生冲突。各殖民地议会下院的权力和作用不断扩大，逐步演化为总督和参事会的制衡力 量，殖民地的许多重大政治斗争，乃是在议会和总督之间展开的，而且大多涉及权力之 争。一般说来，总督无法遏止议会的权势扩张。这就严重限制和削弱了英国的统治能力 。为摆脱这种不利局面，英国政府曾谋求削弱殖民地的立法权，并力图将王家官员的薪 俸固定化。但所有的尝试都遭到殖民地议会的强烈抵制，没有产生效果。另外，英国 政府还试图改变各殖民地各自为政的状况，在北美建立一个统一的殖民地政府，也无果 而终。显然，北美社会力量的成长和自主意识的增强，使自治成为一种不可扼制的取向 ，在某种意义上，独立运动正是这种自治倾向发展到极点的结果。
在经济上，英国对殖民地施加了更多、更严格的限制。如果说北美居民在政治上、法 律上和英国本土居民享有同等的权利和地位，而在经济上则很少受到平等的对待。英国 对于殖民地经济的基本政策，一是要维持其对母国的依赖，二是使之对母国经济具有互 补性。英国奉行重商主义政策，鼓励国内制造业发展，对殖民地的制造业予以限制，以 使之成为国内制品的市场。但以往对于英国的限制作了过分的强调。实际上，英国限制 殖民地制造业的法令很少得到严格执行，其中仅1732年6月的《制帽条例》略有收效。 在一些殖民地居民看来，制造业弱小并非一件坏事，人们觉得耕种土地和从事渔业，比 制造业对他们更有利。本杰明·富兰克林认为，只有土地少而人口密度大的国家，才必 须以制造业来养活其居民；像美洲这样土地充足的地方，“决不会出现什么有规模和价 值的制造业”③。亚当·斯密也谈到，重商主义对殖民地并无多大的损害，因为土地始 终很廉价，而劳动力一直昂贵，殖民地居民从英国进口货物，不仅质量较好，而且价格 比自己制造的要便宜得多④。直到革命前夕，北美居民才开始对英国限制殖民地制造业 的政策提出质疑。
注释：
①②Elmer Beecher Russell,The Review of American Colonial Legislation by th e King in Council.New York,1915,pp.221,207—217.
③Daniel J.Boorstin,The Americans:The Colonial Experience.New York,1958,p.1 57.
④John McCusker and Russell R.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1607—1 789.Chapel Hill,1985,p.
重商主义的影响更多地反映在殖民地的贸易格局方面。英国政府制定《海上贸易条例 》的本意，在于谋取和维持贸易垄断地位，增强殖民地居民对母国的依赖性，推进英国 的商业利益①。这些措施对殖民地经济有何影响，在史学界长期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 。传统的看法认为，它们严重制约了殖民地经济的发展。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史学 界对这个问题作出了重新解释。一方面，由于缺乏足够的海上缉私能力，海关官员低效 腐败，使《海上贸易条例》未能得到切实执行，殖民地走私盛行，贸易和关税体制漏洞 百出；另一方面，母国的政策对殖民地经济还具有积极意义，刺激了南部造船物资和靛 蓝的生产，使烟草、稻米等产品获得了可靠的市场保障，使北部船运业主得到了保护， 免于法国、荷兰和西班牙等国船运的冲击。正因为如此，除新英格兰的走私商人外，北 美居民直到独立运动兴起时才开始谴责《海上贸易条例》。另外，过去学者们曾认为， 殖民地贸易存在极大的入超。据近期的研究，殖民地通过各种途径对入超进行补偿，大 大减少了贸易逆差②。
货币问题在殖民地经济发展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而英国对殖民地发行纸币的限制 ，被认为是殖民压迫的一个重要体现。各殖民地缺少硬通货，货币流通量不足，使交换 手段受到很大限制。解决的办法自然是自铸钱币或发行纸币，至18世纪中叶，每个殖民 地都有了某种形式的纸币。但纸币价值很不稳定，经常贬值，逐渐在债权人中失去了信 用。英国议会于1764年通过了货币条例，规定各殖民地自是年9月1日起不得再发行纸币 ；流通中的纸币到期后自行废止，不得延长使用期限；不准用纸币偿还私人债务和支付 公共收费③。许多殖民地对此表示抗议和抵制，有的并不理会英国政府的限制，仍允许 纸币流通。英国政府后来逐步放松了限制。
某种理论认为，母国对殖民地的经济政策通常是以掠夺为特征的。在运用这种理论评 估北美殖民地和英国的经济关系时，需要做具体的分析。英国当然需要殖民地为它提供 自己不能生产的原料和产品，同时大量购买母国的制造品，从而为母国创造财富。从这 种利益需求出发，以种植业为主的海岛殖民地和北美南部，被认为是对母国最有益的地 区。然而这些殖民地乃是英属美洲的富庶之区，那里的种植园主富甲一方。可见，虽然 殖民地经济对母国具有依附性，但两者之间同时也存在一种互惠的关系。成千上万渴望 致富的英国人千里迢迢地迁居美洲，不过是自投罗网地接受母国的“掠夺”，实在是难 以想象的事情。另一方面，殖民地和母国的经济关系中也确有一些恶性因素。最突出的 表现就是殖民地债务的持续增长。1757年切萨皮克地区居民向英国商人负债达100万英 镑，1776年他们的债务更达到200万英镑以上④。1760年，殖民地的总债务为200万英镑 ；1772年英国发生信用危机，导致北美债务激增，一跃而至400万英镑⑤。
殖民地经济的确为英国创造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同时北美社会自身的财富在不断增 长。到1775年，在英属美洲所有殖民地中，以北美13个殖民地社会发展程度最高，人烟 最为阜盛。城市中富裕人口不断增加：1730年以前，北部城市中财产在5000英镑以上者 甚为少见，而到1750年，财产达到20000英镑的人并不罕见，多者可达50000英镑以上⑥ 。因此，北美社会在整体上是繁荣而富足的。据当时人描述，新英格兰“显示出一种富 裕和满足的气象”，“这里所有的居民看起来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在其他任何 地方根本见不到比这程度更高的独立和自由”⑦；到处可见“相当好的城市，富足的村 庄，宽广的田野”，“这种美好的光景必定给人带来一连串愉快的想法；这种景象必定 会在一个良好公民的内心激起由衷的极大快乐”⑧。总之，“美洲的这些殖民地”不再 是荒野⑨，而是一个“希望之乡”，一个“牛奶与蜂蜜之乡”⑩。
注释：
①See Thomas C.Barrow,Trade and Empire:The British Customs Service in Colon ial America,1660—1775.Cambridge,Mass.,1967,p.4.
②McCusker and 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p.82.
③Currency Act (1764).In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 1776,in Merrill Jen sen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vol.9.London,1955,pp.649—650.
④Allan Kulikoff,Tobacco and Slaves:The Development of Southern Culture,168 0—1800.Chapel Hill,1986,p.122.
⑤James A.Henretta,The Evolution of American Society,1700—1815:An Interdis ciplinary Analysis.Lexington,Mass.,1973,p.138.
⑥Gary B.Nash,Social Change and the Growth of Prerevolutionary Urban Radica lism.In Alfred F.Young (ed.),The American Revolution:Explanations in the His tory of American Radicalism.Dekalb,I11.,1976,p.8.
⑦Anonymous,American Husbandry.In Jack P.Greene (ed.),Settlements to Societ y:1584—1763.New York,1966,pp.260—261.
⑧J.Hector St.John.Crevecoeur,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New York,1904 ,p.48.
⑨Carl Bridenbaugh,The Spirit of 76:The Growth of American Patriotism befor e Independence,1607—1776.London,1975,p.92.
⑩Silas 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In Char les S.Hyneman and Donald S.Lutz(eds.),American Po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Indianapolis,1983,vol.I,p.99.
由此可见，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统治不是以压迫和掠夺为主要特征的，并没有造成普 遍的贫困。相反，在英国的羽翼之下，北美获得了政治自主性的成长空间和发展经济的 机会，在资源和财富上与当日欧洲最发达之国无分轩轾，而且社会更为稳定和有序。可 见，“辉格学派”指斥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从一开始就是“压迫”，乃是于史无征的。 在一定意义上说，1763年以后北美居民所反对的并不是英国的“压迫”和“掠夺”，而 是“殖民地”这种地位所固有的从属性和依附性，要求以独立自主的身份立足于世界。 甚至那些避祸于英国的“效忠派”，听到英国人称北美为“我们的殖民地”，也感到十 分刺耳⑤。
三 “新殖民地政策”及其反响
按照通常的论说，北美反英运动肇端于1763年以后英国对殖民地政策的调整，因此， “新殖民地政策”就被认为具有更强的“殖民压迫”性质，迫使殖民地不得不走上反英 独立的道路。可见，如何理解1763年以后英国对北美政策的演化，乃是解释独立运动起 因的又一个关键。
英国以往对殖民地的管理松散而缺少成效，其弊病在“七年战争”中得到更充分的暴 露：殖民地商人交通敌国，走私贸易十分活跃；各地议会和居民对英军不予配合，有的 甚至在司法、人事、教士薪俸等问题上直接挑战母国权威；英国任命的海关官员，不是 无能低效，就是贪污自肥。另一方面，随着“七年战争”结束，北美的殖民格局发生了 根本的改变，如何处置新近获得的北美领地，如何协调13个殖民地和新殖民地之间的关 系，如何防卫如此广阔的地域，如何处理和西部印第安人部落的关系，如何削减战争负 债和筹措殖民地事务开支，都是摆在英国政府面前的严峻任务。在这种情势下，调整对 北美的政策，确为必要的、而且是惟一的办法。但此时因缘际会，使得这种调整和改革 完全不合时宜，因而引发了大规模的反英运动。
英国调整对北美殖民地政策的第一个举动，是在1763年10月以国王名义发布公告，宣 布在北美建立4个新的行政管理区，将大片西部土地保留给印第安人，由英国军队执行 西部地区的法令和维持秩序⑥。这个公告在两方面损及13个殖民地居民的利益：一是将 他们一直向往的西部土地划归加拿大或保留给印第安人，极大地限制了土地投机，而当 时北美许多重要人物均热衷此道；二是剥夺了殖民地当局对印第安人事务的管理权。
注释：
⑤Miller,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p.206.
⑥Proclamation of 1763.In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 1776.In English Hi storical Documents,vol.9,pp.639—643.
英国的第二个重大决策是在北美保留常备军。由于从法国和西班牙在北美的殖民地处 取得大量土地，扩大了需要防卫的地域。维持一支10000人的正规军所需的费用，决非 一个小数目，这就促使英国政府从殖民地税收上做文章。另外，根据1765年的《驻军条 例》，殖民地必须为驻北美的英军提供驻扎场所，供应指定的物资。尽管英国政府一再 声称，驻军的目的是保障殖民地居民的安全，但殖民地居民却把军队看成是实施暴政和 剥夺自由的工具，英国军队采取任何行动，特别是向中心地带移动时，人们就更为疑惧 。英国当局不了解殖民地居民对军队的微妙态度，轻率地在北美驻扎庞大的军队，不仅 要增加当地居民的税收负担，而且加深了他们对母国的不信任。用于保卫殖民地的军队 ，结果成了导致失去殖民地的一个重要因素。
引发更大反抗风潮的是为增加岁入而向殖民地征税的措施。1763年“七年战争”结束 时，英国的国债达到135000000英镑，另外，北美的防务每年还需要支出400000英镑① ；而英国国内税收已经高达20%，英国政府和纳税者自然就将目光转向殖民地。1764年4 月英国议会通过《糖税法》，其每年的预期收益可达45000英镑。实际上，在1768—177 1年间，每年进口糖蜜的关税仅有14000英镑②。《糖税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宣布为 保卫北美有必要向当地居民征税，为一系列针对北美的税收法令发了先声。次年3月， 英国政府决定将在本土施行已达数十年之久的印花税推广到北美，但税额轻于英国，合 人均1先令。这项法令标志着英国对殖民地政策的一个重大转变：以往英国对殖民地的 征税仅涉及对外贸易，而该法则首次使英国的征税权渗透到内部税收的领域，触及殖民 地在大英帝国内的宪法地位，从而使问题超越了单纯的税收，而成为关乎殖民地地位的 政治问题。英国议会在被迫取消《印花税法》以后，于1767年6月根据查尔斯·汤森的 提议制定新法，拟在北美各港口对进口的外国货物征税。该项税收每年至多可得到3500 0—40000英镑，将用于支付管理殖民地司法的开支、政府官员的薪俸和防卫费用。在所 列征税的货物中，茶叶、葡萄酒、蜜、糖等商品为殖民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所必需③。
英国政府的“新殖民地政策”有多重目的：筹措税款以维持北美的防卫开支和减轻本 土财政负担；确立固定岁入以解决王家官员的薪俸，使其免受殖民地议会的控制；加强 英国法令的权威和执行的力度，以维持对殖民地的有效控制。为了执行这些政策，英国 政府推出了一些配套措施。这种状况和以往的松散管理形成对照，在殖民地引起巨大的 震荡。
英国政府的这些改革和调整是否具有正当性和合理性?争执双方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 法。英国决策者从政治主权和殖民地的性质出发，坚持母国管理殖民地的权利，强调议 会对殖民地主权的绝对性。英国议会下院议员索姆·詹宁斯于1765年发表一本小册子， 针对殖民地以“自由”的名义否认英国议会的征税权的主张指出，“自由”无论如何也 不意味着可以免于议会施加的税收；英王的特许状所赋予殖民地的权利，不能超越英国 议会的权威；殖民地和英国的其他法人团体一样，没有摆脱议会主权的更多借口④。殖 民地人士则从个人权利和自治要求着眼，否认母国有权干预殖民地内部事务和侵害北美 居民的自由权利。他们认为，“任何立法机构，无论是最高的还是下属的，都没有权利 使自己任意专断”；英国议会未经本人或其代表同意不得夺走其财产的任何部分；除非 得到本人或其代表的同意，不得向人民征税⑤。英国的举动使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形 成了一个迫使我们非常有效地服从他们的绝对命令的计划，甚至我们的言论自由也要遭 到剥夺”；若该计划实现，北美居民就要告别自由，北美的土地就会被英国人占领，北 美居民就要为英国人服役⑥。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和情感支配下，辩论和对抗就不可 避免。
注释：
①②Edwin J.Perkins,The Economy of Colonial America.New York,1980,pp.129,13 3.
③Townshend Acts (1767).In Henry Steele Commager (ed.),Documents of America n History,vol.I.New York,1963,pp.63—64.
④Soame Jenyns,The Objection to the Taxation of Our American Colonies,by th e Legislature of Great Britain,Briefly Considered.The Annals of America.Chic ago,1976,vol.2,pp.160—161.
⑤J.Otis,The Rights of the British Colonies Asserted and Approved.Tract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76，pp.26,27.
⑥S.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 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vol.1,pp.106,107. 英国的“新殖民地政策”无一不受到殖民地居民的猛烈抨击和极力抵制。他们出版了 无数小册子和文章，发布了一个接一个的决议，递交了许多请愿书，或指斥英国的政策 ，或阐述殖民地反对的理由和原则，或要求废止新出台的政策③。商人们进行贸易抵制 ，不进口英国的货物，使英国工商界蒙受经济损失。各地还发生民间暴力事件，如逼迫 印花代销商辞职，袭击王家官员和支持母国的人，在纽约和波士顿还演成流血惨剧。
英国对北美的抵制和反抗采取了应对措施。1767年，纽约抵制英国议会制定的《驻军 条例》，英国议会于是通过《中止纽约议会条例》，宣布解散纽约议会。为了控制波士 顿的局势，英国政府于1768年秋天调两个团的正规军进驻波士顿。不过，英国的处置并 不十分严厉和有力。在北美居民和英国国内的压力下，英国政府先后取消了《印花税法 》和《汤森税法》；对于殖民地的走私活动一直无计可施；反英激进人士也没有遭到逮 捕和迫害，不少反英宣传品还在伦敦印刷和散发；罗得岛曾发生焚烧英国缉私船的事件 ，英国却不能强行抓捕已知的“肇事者”；发生在波士顿和纽约的流血事件，乃民众和 军队自发冲突的结果，并非英国当局刻意策划，而且事后擅自开枪者受到审理，英军也 一度撤出了波士顿。较之在威尔克斯事件中派军队对付民众暴动的做法，英国在北美的 表现要和缓与克制得多。这并不意味着英国政府无意对北美采取强硬措施，而是由于形 格势禁，使其心力不支、鞭长莫及。英国在此期间处于政治斗争至为激烈的时期，各派 力量明争暗斗，相互掣肘，致使政策本身既乏连续性，在执行中又无一以贯之的决心。 而且，英国政府中始终存在一个偏向殖民地的群体，其中有的是出于自由主义的信念而 同情殖民地居民，有的则是借此以对付政坛敌手，这对英国政府的行动是一个很大的牵 制。此外，还有商人等利益集团不断对政府进行游说和施加压力。所有这些因素导致了 英国政策的变换更迭。另外还须指出的是，英国旨在加强对殖民地管理的各项政策，多 数实际上只是一种意图，由于遇到强烈抵制，尚未实施便告废止。殖民地人士将英国的 做法指斥为“暴政”、“专制”，实际上是一种宣传，而不是对事实的反映。
与此同时，殖民地利用英国的宽大和乏力，使抵制和反抗逐步升级。在1774年高压政 策出台以前，殖民地人士便开始建立反英的正规组织，以原有的地方政府、议会下院和 新成立的“自由之子社”为中心，形成了反英的领导力量。1773年3月，当殖民地和母 国关系处于相对平静的时期，弗吉尼亚议会动议成立通讯委员会，以便在涉及英国政策 和殖民地权利的问题上彼此互通声气④；同时还向其他殖民地议会下院的议长发送决议 文本，倡导各殖民地联合行动，并且得到了各地的答复。罗得岛议长在回执中说，为了 维护“古老的、合法的和宪政的权利”，各殖民地绝对有联合的必要⑤。到次年2月， 其他各殖民地也相继建立了通讯委员会。各殖民地存异求同，桴鼓相应，联合协作，共 图大事。
注释：
③参阅李剑鸣《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的政治辩论及其意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4 期。
④埃德蒙·摩根提到，波士顿市会议在1772年11月2日就设立了通讯委员会。See Edmu nd S.Morgan,The Birth of the Republic,1763—1789.Chicago,1956,p.57.
⑤Lawrence Henry Gipson,The Coming of the Revolution,1763—1775.New York,19 62,p.210. 1773年12月波士顿“倾茶事件”以后，马萨诸塞的局势急转直下，王家权力机构陷入 瘫痪状态。在这种形势下，英国政府推出了四项高压措施，其所针对的主要是马萨诸塞 ，而不是所有殖民地。这些措施的出台，正好为蓄势待发的反英运动提供了契机和理由 。即便是关于加拿大地位的《魁北克法案》，同样被纳入“不可容忍的法令”之列。这 一切表明，殖民地人士之反英，决不是单纯针对英国的具体政策，而具有更深层的动因 和更远大的意图。
总之，在1774年以前，英国试图采用比较平和与慎重的方式推行“新殖民地政策”， 无意施行殖民地人士所指斥的那种“暴政”；1774年的四项高压措施固然带有压迫性， 但这种压迫不是反英运动的原因，而是其不断升级的结果。如果倒因为果，将“新殖民 地政策”笼统地定性为“殖民压迫”，并视之为反英运动的基本导因，不免对北美独立 运动的起源做了过于简单的理解。
四 独立运动的内在动因
殖民地人士虽然一再指责英国在殖民地推行“暴政”，实施“奴役”北美居民的阴谋 ，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暴政”和“奴役”只是一种可能降临的威胁，而不是一 种现实存在的危险。约翰·亚当斯、赛拉斯·唐纳、约翰·迪金森等人在谈论所谓的威 胁、危险、暴政、奴役时，都是用假设的语气进行推理，强调的是可能性②。所以，埃 德蒙·伦道夫说，美国革命乃是一场“没有直接的压迫”的革命，而实际上可以说是“ 理性的结果”③。
但是，仅是一些可能出现的“威胁”就足以促使北美居民不惜流血牺牲来反对英国吗? 仅仅凭借宣传鼓动就能煽起一场革命吗?多年来一代接一代的美国学者力图对此作出令 人心服的解释。英国的“殖民压迫”，北美本地议会下院的成长，下层民众的斗争，自 由和共和观念的传播，北美居民对英国“奴役”的恐惧，都曾被看成是促成美国革命的 主要因素。最近还有学者提出，上层人士希望北美成为一个伟大帝国，他们发动和领导 了美国革命④。提出这些解释的学者，显然对美国革命的性质和意义有着不同的理解。 然而，不论将美国革命界定为一种什么性质的革命，有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其最初的和 基本的形态是一场摆脱英国统治的独立运动，因此，探讨美国革命的起源，必须首先明 了独立运动的动因。可是，这同样是一个难以给出简洁答案的问题。本文的主旨在于解 释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和北美独立运动的关系，至于独立运动的起因，不妨提出一些研 究的新思路。
注释：
②Diary of John Adams (Dec.18,1765).In Charles Francis Adams (ed.),The Work s of John Adams.vol.Ⅱ.Boston,1850,p.155;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 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litica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 760—1805,vol.1,pp.104,107;Gordon S.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 ic 1776—1787.New York,1972,p.5;John Adams,Novanglus:Or a History of the Dis pute with America.In The Works of John Adams,vol.4,p.43.
③Quoted in 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p.4.
④Marc Egnal,A Mighty Empire:The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Ithaca, NY,1988,pp.1—8. 首先，殖民地在英国的宽松统治下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其社会自主性趋于成熟，使之 难以继续接受英国的管辖。北美在经济上具备了强大的实力，为北美社会的独立生存和 发展奠定了基础。也就是说，首先要有经济的自足性和社会的自主性，然后才产生政治 独立的要求。按照有的学者推算，1774年殖民地的国民生产总值达到189200万美元；16 50—1774年间殖民地总产值的年均增长率为3.5%，而英国本土在此期间仅为0.5%①。有 的学者认为，以1774年的经济发展水平而论，北美居民的境况胜于欧洲大部分人口；其 人均财富占有量和英国人均水平没有多大差距②。那些曾经到过英国的殖民地人士，不 免拿北美和母国对比，感到殖民地的成熟和富足与母国相去不远。例如，迪金森年轻时 在伦敦的中殿学习法律，他觉得英国没有什么地方比自己的家乡更好③。这种感觉无疑 有助于增强北美居民对本地的认同和热爱。
其次，各殖民地在政治上早已实现了有序的管理，特别是随着议会下院的崛起，殖民 地居民掌握了很大一部分自治权，各殖民地的社会精英不仅主导着本地的政治生活，而 且积累了日益丰富的政治经验。到1760年左右，北美各殖民地的议会下院都已取得支配 地位。英国法学权威威廉·布莱克斯通曾说，殖民地的议会“乃是他们的平民院”；实 际上，马萨诸塞议会的确自称是“英王陛下的平民院”，把议会开会的地方叫做“国务 大厅”④。有人认为，由于遥远的距离和其他情况使殖民地无法在英国议会拥有代表， 因而也难以受其管辖；而殖民地议会则十分完备，北美居民只能由他们自己的议会来统 治⑤。地方政治更是本地人士的营垒，他们通过村镇、教区、县等各种社会管理机制， 牢牢掌握了自治权。
第三，1763年以后，北美居民对于自身的防卫能力有了充足的信心，感到即便没有母 国的保护，也能安然无恙。18世纪中期，瑞典学者彼得·卡尔姆在对北美进行考察以后 预言，英属殖民地将在30—50年内建立独立的国家，惟一能够阻止其独立的因素，在于 法国等敌手的威胁，因为只要殖民地居民不能有效对付法国入侵的危险，他们就不会切 断和母国的联系⑥。的确，当强敌在侧之时，北美居民需要母国提供保护，这种至关重 要的利益迫使他们对母国保持忠诚。1763年以后，法国和西班牙均从北美撤退，印第安 人的威胁大为减弱，母国的保护不再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弗吉尼亚给大陆会议代表的指 示中提到，殖民地以往由于需要英国的保护，对英国限制其商业贸易的各《海上贸易条 例》长期加以默默忍受，看成是对其保护的回报。但这些条例的效力仅仅是建立在这一 基础上，英国在实现自己的目标时，不能损害殖民地的权益⑦。可见，殖民地人士对英 国的统治持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需要时可以接受，不需要时则指斥为“暴政”。马萨 诸塞总督托马斯·哈钦森目睹殖民地反英情绪日益高涨，不禁感叹：如果加拿大继续由 法国控制，北美就不会出现反对母国的情绪；因此，取得加拿大的后果比法国和印第安 人的威胁更为可怕⑧。
注释：
①McCusker and 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pp.55—57.按照艾丽斯· 琼斯的推算，1774年北美殖民地的有形财富(奴隶除外)为8800万英镑。See Alice Hans on Jones,Wealth of a Nation to Be:The American Colonies on the Eve of the Re volution.New York,1980,p.298.
②Jones,Wealth of a Nation to Be:The American Colonies on the Eve of the Re volution,pp.298,341.
③Bridenbaugh,The Spirit of’76,p.99.
④I.R.Christie,Crisis of the Empire:Great 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Colonies ,1754—1785.New York,1966,pp.22,79.
⑤S.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 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vol.1,pp.100,101.
⑥Adolph B.Benson (ed.),The America at 1750:Peter Kalm's Travels in North A merica,vol.I.New York,1937,pp.139—140.
⑦Documents of American History,vol.I,.p.79.
⑧H.Gipson,The Coming of the Revolution,1763—1775,p.215. 第四，北美的欧裔居民形成了共同体意识，认为他们是和英国本土居民有所不同的“ 美利坚人”，这使他们具备了联合的心理基础。据说，“美利坚人是一种新人，他们根 据新的原则行事；因而他们必然拥有新的思想，形成新的看法。”①殖民地的社会精英 为这种“新人”感到自豪，认为“无论说他们具有何种特性，都不是溢美之词，无论用 何种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们的优点和美德”；“他们出于习性对自由权利有着强烈的 意识，同时又非常崇奉美德”②；因此，“鼓足勇气吧，美利坚人!自由、宗教和科学 都在大海的这一边，上帝之手向你们的子孙指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③。这种宏大的社 会理想，无疑可视为“独立”的代名词。
第五，北美居民习惯于从自由和权利的角度来审视英国的政策，而很少从经济角度看 问题。他们认定英国正在酝酿和实施一个剥夺人民自由的巨大阴谋④。迪金森在1765年 致书威廉·皮特，请他出面废止《印花税法》，并提醒他说，惟一能够使殖民地克服分 歧、走向联合的因素，就是母国对殖民地的政策，因为殖民地居民热爱自由，一旦他们 感到自由受到侵犯，就会奋起抗争⑤。他们反对英国的目的，就是要维护他们久已享有 的自由，并且要在继英国之后为自由保留一片净土；“但愿我们的土地成为一个自由之 乡，一个美德的安身之所，一个被压迫者的避难地，一个地球上美名传扬的地方”⑥。
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有必要接受那个数千英里之外的岛国的统治，开始引起他们的 思量。他们很自然要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美利坚人在贸易、商务、艺术、科学和制 造业方面不能和欧洲人一样自由⑦?于是，那些执意要强化对殖民地控制的英国执政者 ，不免沦为“和我们的宪法无关、不为我们的法律所承认的人”⑧。摆脱他们的统治， 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注释：
①Crevecoeur,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p.56.
②③Quoted in Bridenbaugh,The Spirit of’76,pp.135,137.
④Adams,Novanglus:Or a History of the Dispute with America.In The Works of John Adams,vol.4,p.78;Thomas Jefferson,A Summary View of the Rights of Briti sh America.In Julian P.Boyd (ed.),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Princeton,N J,1950,p.125.
⑤John Dickinson to William Pitt (Dec.21,1765).In Edmund S.Morgan (ed.),Pro logue to Revolution:Sources and Documents on the Stamp Act Crisis,1764—1766 .New York,1973,p.121.
⑥The Speech of Joseph Warren.In The Annals of America,vol.Ⅱ,p.216.
⑦Chrlstie,Crisis of the Empire.p.69.
⑧T.Jefferson,A Summary View of the Rights of British America.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I,p.129. 这就是殖民地居民反对母国的内在逻辑。殖民地的独立既非英国的“殖民压迫”所致 ，也不是某些居心叵测者刻意鼓动的结果，而是受到殖民地社会内部变动的制约，为各 种难以预测的情势所推动。在英国政府推出“强制措施”以后，殖民地居民难道真的除 了武装反抗之外就无路可走吗?这取决当事者从什么角度看问题。如果他们稍稍向英国 的权威低头，就可以像他们北面的邻居加拿大人那样，继续安稳地做若干年的“英王臣 民”，而根本不会沦为他们所说的那种“奴隶”。但殖民地精英人士另有考虑。他们的 行动难以按照“逼上梁山”的逻辑来加以解释。与其说他们是为英国的“殖民压迫”所 逼而被动抗争，不如说是因预见到可能的威胁而采取积极行动；与其说他们是力图阻止 对其财产和权利的侵夺，倒不如说是在奋力争取更多的自由和更大的发展空间。在这个 过程中，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成为他们攻击的靶子，为他们论证反英独立的合理性提供了 一种重要资源。^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2年05期
【原文出处】《历史研究》(京)2002年01期第163～174页
【作者简介】作者李剑鸣，1960年生，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300071
| 【内容提要】 | 北美13个殖民地是英国人建立和统治的海外领地，北美独立运动首先是一场政治分离 运动。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政策比较宽松，使北美获得了稳步而迅速的发展。正是这种 发展使之具备了谋取政治独立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所谓“高压政策”并不是反英运动的 导因，而是其不断升级的结果。因此，独立运动并不是殖民地居民对英国统治的被动反 抗，而是他们主动寻求更大利益的行动。 |
①参见刘祚昌《美国的独立和独立宣言》，《山东师大学报》1982年第5—6期；罗荣 渠《论美国革命的特点》，《美洲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黄绍湘《美 国史纲1492—1823》，重庆出版社，1987年；李世雅《试论美国独立战争进程的内在逻 辑》，杨生茂等编《美国史论文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锦瑭《“独立”和 “平等”是近代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两面旗帜》，《武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 。
②关于美国史学界最近几十年对美国革命史的研究情况，参阅Jack P.Greene,The Rea ppraisal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in Recent Historical Literature.In Jack P.Greene (ed.),The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89.Ne w York,1968;Linda K.Kerber,The Revolutionary Generation:Ideology,Politics,an d Culture in the Early Republic.In 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 Philadelphia,1997。----------------------------------------
一 殖民地的性质和北美居民的地位
在讨论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之前，必须先了解北美殖民地的性质和北美居民的地位， 这一点关系到对英国的全部殖民地政策的认识，也涉及对北美独立运动性质的界定。
在世界历史上，大致有三种形式和性质各不相同的殖民地：一是由一国居民向不存在 主权实体的地区迁徙而建立的拓殖地，这种拓殖地在一定程度上乃是母国领土和主权的 延伸，其居民在理论上仍旧为母国国民；二是由一国政府或居民征服和控制另一主权实 体而形成的异族统治殖民地，通常是实行侵略的结果，而且需要以武力来维持；三是通 过政治、经济、文化渗透而逐渐操纵他国主权所造成的殖民地，原来的主权实体名存实 亡，因而带有异族统治的色彩。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属于第一种。
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渐次建立的13个具有政治统治和社会整合功 能的实体，其政治和法律地位在特许状中有明确的界定：各个殖民地都是由英王创设的 “法人和政治实体”①或“永久政治实体和法人团体”②。所谓“法人和政治实体”， 是指一些自然人通过法律自愿或强制结合起来，为实现某种经济的、精神的或政治的目 标而组成的群体，可以在特定领地范围内行使政治管理权③。在法律上，殖民地是英王 分封的“自由索克领”，而非国王“直接占有”的土地④。在中世纪的土地关系中，这 是一种依附性最少的形式。根据这种表述，殖民地和英国本土一样，都是英王的下辖领 地，而不是全体英国人的属地。这一规定实际上承认了殖民地在法律上和母国是平等的 。因此，根据特许状而建立的殖民地，乃是由英国人定居、英国人统治的海外拓殖地， 而不是英国人统治其他民族的被征服地。诚然，大西洋沿岸地区存在众多印第安人部落 ，但英国在处理和部落的关系时，没有采取军事征服，如西班牙在中、南美洲所做的那 样⑤，而是尽可能进行和平的移民，通过“外交”方式购买部落的土地。英属殖民地的 建立和扩展固然严重损害了印第安人的权益，却不是以武力征服、统治和掠夺他们为目 的的。
根据当时的政治惯例，北美殖民地作为英国的海外领地，其政治属性和土地权利均来 自英王的授予，英国政府因此对其拥有合法的主权和管辖权。英国政府采用管理海外领 地的方式进行统治，尽可能完整地将英国本土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和法律体系移植到 北美，按照英国政府自身的模式和功能来设计和建立各殖民地政府，正如纽约的卡德瓦 拉德·科尔顿所说：“纽约人民的一个大幸是，他们的政府是尽可能按我们母国的同样 方案而形成的。”⑥因此，殖民地的政治结构和母国具有对应性，每个殖民地近乎是半 独立的政治实体。总督乃是英王的代表，任职者通常由英国从本土选派，在一些殖民地 也有不少为本地人；由本地人组成的参事会相当于母国的枢密院和议会贵族院，民众选 举的议会下院则与母国的议会平民院相对，两者共同掌握立法权，可以制定不违背英国 法律的地方法令法规。其中议会下院在后来的发展中逐渐掌握了财政权和总督薪俸的拨 款权，成为殖民地权力结构的核心。而且，地理阻隔减损了英国对殖民地的控制效力， 加以北美居民的自治能力不断增强，对本地事务的控制不断扩大和强化，北美政治精英 实际上和母国分享了对殖民地的统治。保守地说，殖民地乃是和英国本土的地方政治单 位平行的政治实体，而在政治结构的完整性和自主性方面则有过之。这对独立后美国政 治机制的迅速成熟，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注释：
①Charter of Connecticut(1662).In Francis Newton Thorpe (ed.),The Federal a 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 ,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 rica,vol.7,Washington,D.C.,1909,p.530.
②Charter of Georgia(1732).In 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cl Charters,and Ot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766.
③W.Keith Kavenagh (ed.),Foundations of Colonial America:A Documentary Hist ory.New York,1973,vol.1,p.698.
④F.N.Thorpe,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he 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mi 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1679,1848,3789.
⑤西班牙人在征服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以后，通过“委托监护制”、“摊派劳役制” 等方式，确立了对印第安人的政治控制和经济压榨。
⑥Jack P.Greene (ed.),Great 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Colonies,1606—1763.Ne w York,1970,p.252.----------------------------------------
既然殖民地是英国人建立和统治的海外领地，那么殖民地英裔居民自然就是英国国民 ，而非受异族统治的“二等臣民”。他们和英国本土居民享有同样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 利，这在特许状中也有明确的规定。1584年英王授予沃尔特·罗利的特许状中指出，移 民殖民地的人以及在那里出生的人仍然是英王臣民，享有英国的一切特权和豁免，而且 可以自由返回本土①。类似的行文此后反复出现在其他殖民地的特许状中。如1632年的 马里兰特许状用一大段文字特意说明：移居马里兰的英国人及其子女、已经在那里出生 或将来出生的人，乃是英国的“土生居民和忠实臣民”，他们应和英国本土出生的臣民 得到同样的待遇和尊重，同样享有英国本土臣民的全部特权、公民权和自由权②。不仅 英裔居民在理论上拥有和英国本土居民平等的政治和法律地位，即使是进入殖民地的非 英裔移民，亦可通过适当的入籍程序而成为英国国民。1740年英国议会首次制定了殖民 地的入籍法，允许在英国境外出生的人经过一定的程序而归化为臣民③。在各殖民地， 除犹太人和天主教徒外，非英裔居民和英裔居民享有同样的权利和同等的法律保护。这 样，在白人居民中间就没有出现西属美洲那种“半岛人”和“土生白人”之类的身份等 级差别。
在现实生活中，北美居民的权利和利益确实受到了法律的保障，弗吉尼亚在1619年废 除了军法统治，开始实行英国式的法治，居民的权利得到承认。马萨诸塞殖民地议会16 41年制定了《自由权法典》，1648年又编成《法律与自由权》，确立了基本的法治与保 障人民人身和财产权利的原则④。1639年马里兰议会制定了一项关于人民自由权利的法 案，明确宣布保护自由民的权利，非经法律程序不得剥夺其财产和将其放逐⑤。另外， 在英国实行的陪审团制和人身保护制也被引进，并被赋予特别的意义。尤有甚者，殖民 地居民享有比英国本土居民更为广泛的选举权。据美国史学家杰克·格林所论，在新英 格兰的多数村镇，享有公民权利的自由民，在成年男性人口中的比例高达60%—70%⑥； 英国学者R.C.西蒙斯谈到，18世纪中期北美成年白人男子中有50%—80%的人拥有选举权 ⑦。----------------------------------------注释：
①②F.N.Thorpe,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Colonial Charters,and Ot 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Territories,and Colonies Now or Heretofore For ming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pp.53,1681.
③Herbert L.Osgood,The American Coloni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vol.2.Ma ss.,1958,pp.528—529.
④Max Farrand (ed.),The Laws and Liberties of Massachusetts.Cambridge,Mass. ,1929,pp.1,50.
⑤William Hand Browne (ed.),Archives of Maryland:Proceedings and Acts of th e General Assembly of Maryland,January 1637/8-September 1664.Baltimore,1883, p.41.
⑥Jack P.Greene,Pursuits of Happiness:The Social Development of Early Moder n British Colon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Chapel Hill,1988,p. 25.
⑦R.C.Simmons,The American Colonies:From Settlement to Independence.New Yor k,1976,p.248.----------------------------------------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1763年以前，英国在和平时期没有在北美驻扎常备军，殖民地居 民对英国主权的承认与服从，并非出自武力威慑和暴力强制，而是基于国家认同和利益 需要的一种自愿选择。北美居民自认是英国人，并且以此为荣。他们感到，能够受到英 国宪法的保护，享有“英国人的权利”，实在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情。即便是激进的反 英人士詹姆斯·奥蒂斯也曾承认：“我们作为人和生而自由的英国臣民所拥有的权利， 足以使所有殖民地居民在和任何其他君主治下的臣民相比，显得生活十分幸福。”①固 然不能否认，英国本土居民在观念上对殖民地居民是带有歧视倾向的，他们认为殖民地 就是母国的臣属，应当无条件地服从母国的意志，为母国的利益服务。在殖民地反英情 绪高涨以后，这种看法在英国更加流行②。另外，1696年英国关于殖民地海事审判的决 定，剥夺了北美居民在海事案件中的陪审权，也是一项歧视性的措施。但是，这些并未 从整体上改变殖民地居民的实际地位和权利状况。
总之，北美13个殖民地和欧洲国家在亚非地区的殖民地完全不同，甚至也有别于西属 美洲，不存在异族统治问题。印第安人虽然受到白人的驱赶和虐待，但从法律上来说， 土著部落是独立于英国管辖之外的主权实体。英属殖民地乃是英国主权范围的延伸，它 们是英国人、特别是居住在北美的英国人自己统治的海外拓殖地，其政治和经济控制权 主要掌握在北美居民手中。当地居民并非受到英国人奴役的劣等臣民，而是享有充分公 民权利和政治权利的英国国民。所以，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统治谈不上是“民族压迫” ，北美独立运动也不是“民族解放运动”，而是日益成熟的英国海外领地脱离母国的政 治分离运动。约翰·迪金森在1774年大陆会议后说过，殖民地居民认为，如果母国不做 出让步，“就难免卷入一场内战”③。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独立运动领导人在武装冲突 爆发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对于脱离母国的正当性仍然没有充分的信心。在独立问题上表 现得犹豫迟疑，希望通过联盟或联邦的方式来重新界定殖民地和母国的关系。
二 英国对北美的统治及其后果
英国在北美建立殖民地的初衷，在于扩大和其他欧洲国家竞争的实力，传播基督教， 安置国内过剩人口，发展贸易和增加财富④。至于那些自愿移居北美的普通移民，其意 图不外是摆脱在母国的不如意境况，寻求更好的生存发展条件⑤。政府和民间这两方面 的要求，在殖民运动中达成了统一。在殖民地的发展扩张中，这两种利益并行不悖，至 少都得到了部分满足：英国通过殖民地而扩大了其战略和经济利益，移民及其后代的境 遇则逐步获得了改善。
从整体上看，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政策具有一个长期性的特征：政治管理比较宽松， 经济控制则相对严厉。历史学家查尔斯·安德鲁斯在比较英、法两国对待殖民地的不同 策略时写道，“英国对殖民地贸易施加更严格的限制，在国内各港口征收更重的关税， 但她很少干预各殖民地的内部事务，对于人口流动、政府援助及维护等方面的事情也很 少关心”；这样就使英属美洲殖民地变成“自我依靠、自我治理和自我维持”的群体， 具备独立的精神，对自己处理自己事务的能力充满信心⑥。也就是说，英国的殖民地政 策在整体上是消极的，其主旨在于防止殖民地摆脱对母国的忠诚和依附，保护殖民地不 受其他殖民势力及印第安人的攻击，而不是主动地规范其社会发展道路。这对北美自主 性的成长和自治体制的发展，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注释：
①James Otis,The Rights of the British Colonies Asserted and Approved.In Me rrill Jensen (ed.),Tract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76.Indianapolis ,1967,p.24.
②John C.Mill,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Stanford,1959,p.206.
③David Ammerman,the Common Cause:American Response to the Coercive Acts of 1774.New York,1975,p.87.
④Richard Hakluyt (the elder),Inducement to the Liking of the Voyage Intend ed towards Virginia in 40.and 42.Degrees.In Peter C.Mancall (ed.),Envisionin g America:English Plans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North America,1580—1640.Bos ton,1995,p.39;Richard Hakluyt (the younger),Discourse of Western Planting.En visioning America:English Plans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North America,1580— 1640,pp.46—49.
⑤犯人劳工、被拐骗的妇女和儿童，以及黑人奴隶，不属于自愿移民。
⑥Charles M.Andrews,The Colonial Background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Four Essays in American Colonial History.New Haven,1942,p.75.
而且，由于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英国政府的政策意图和实际效果之间，存在明显的 差异。英国管辖殖民地的方式包括选派总督、任命参事会、设立海关、实施《海上贸易 条例》、审查殖民地议会制定的法令等。除由于管理机构相互摩擦、官员素质低下和腐 败所造成的效力损耗之外，遥远的地理阻隔也一直是一个严重的限制。更有甚者，英国 派去的总督有时对母国的指示阳奉阴违，乃至公然抵制。因此，殖民地所受英国的政治 控制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英国对殖民地议会通过的法令的审查情况，就是一个有 说服力的例证。在1691—1776年间，北美殖民地提交英国审查的法律共有8563项，其中 仅有469项被废止，占5.5%①。而且，殖民地议会通常运用各种技巧来规避英国政府的 审查，许多法令在英国政府开始审查时即已经期满失效，有的殖民地则将被否决的法令 以另一种方式再度通过，有时英国政府的废止决议在殖民地得不到及时而认真的执行② 。
在英国宽松的控制下，殖民地自治不断强化。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殖民地事务大部分 掌握在北美居民自己手中。参事会和总督在理论上都是英王权威的代表，但两者不时发 生冲突。各殖民地议会下院的权力和作用不断扩大，逐步演化为总督和参事会的制衡力 量，殖民地的许多重大政治斗争，乃是在议会和总督之间展开的，而且大多涉及权力之 争。一般说来，总督无法遏止议会的权势扩张。这就严重限制和削弱了英国的统治能力 。为摆脱这种不利局面，英国政府曾谋求削弱殖民地的立法权，并力图将王家官员的薪 俸固定化。但所有的尝试都遭到殖民地议会的强烈抵制，没有产生效果。另外，英国 政府还试图改变各殖民地各自为政的状况，在北美建立一个统一的殖民地政府，也无果 而终。显然，北美社会力量的成长和自主意识的增强，使自治成为一种不可扼制的取向 ，在某种意义上，独立运动正是这种自治倾向发展到极点的结果。
在经济上，英国对殖民地施加了更多、更严格的限制。如果说北美居民在政治上、法 律上和英国本土居民享有同等的权利和地位，而在经济上则很少受到平等的对待。英国 对于殖民地经济的基本政策，一是要维持其对母国的依赖，二是使之对母国经济具有互 补性。英国奉行重商主义政策，鼓励国内制造业发展，对殖民地的制造业予以限制，以 使之成为国内制品的市场。但以往对于英国的限制作了过分的强调。实际上，英国限制 殖民地制造业的法令很少得到严格执行，其中仅1732年6月的《制帽条例》略有收效。 在一些殖民地居民看来，制造业弱小并非一件坏事，人们觉得耕种土地和从事渔业，比 制造业对他们更有利。本杰明·富兰克林认为，只有土地少而人口密度大的国家，才必 须以制造业来养活其居民；像美洲这样土地充足的地方，“决不会出现什么有规模和价 值的制造业”③。亚当·斯密也谈到，重商主义对殖民地并无多大的损害，因为土地始 终很廉价，而劳动力一直昂贵，殖民地居民从英国进口货物，不仅质量较好，而且价格 比自己制造的要便宜得多④。直到革命前夕，北美居民才开始对英国限制殖民地制造业 的政策提出质疑。
注释：
①②Elmer Beecher Russell,The Review of American Colonial Legislation by th e King in Council.New York,1915,pp.221,207—217.
③Daniel J.Boorstin,The Americans:The Colonial Experience.New York,1958,p.1 57.
④John McCusker and Russell R.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1607—1 789.Chapel Hill,1985,p.
重商主义的影响更多地反映在殖民地的贸易格局方面。英国政府制定《海上贸易条例 》的本意，在于谋取和维持贸易垄断地位，增强殖民地居民对母国的依赖性，推进英国 的商业利益①。这些措施对殖民地经济有何影响，在史学界长期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 。传统的看法认为，它们严重制约了殖民地经济的发展。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史学 界对这个问题作出了重新解释。一方面，由于缺乏足够的海上缉私能力，海关官员低效 腐败，使《海上贸易条例》未能得到切实执行，殖民地走私盛行，贸易和关税体制漏洞 百出；另一方面，母国的政策对殖民地经济还具有积极意义，刺激了南部造船物资和靛 蓝的生产，使烟草、稻米等产品获得了可靠的市场保障，使北部船运业主得到了保护， 免于法国、荷兰和西班牙等国船运的冲击。正因为如此，除新英格兰的走私商人外，北 美居民直到独立运动兴起时才开始谴责《海上贸易条例》。另外，过去学者们曾认为， 殖民地贸易存在极大的入超。据近期的研究，殖民地通过各种途径对入超进行补偿，大 大减少了贸易逆差②。
货币问题在殖民地经济发展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而英国对殖民地发行纸币的限制 ，被认为是殖民压迫的一个重要体现。各殖民地缺少硬通货，货币流通量不足，使交换 手段受到很大限制。解决的办法自然是自铸钱币或发行纸币，至18世纪中叶，每个殖民 地都有了某种形式的纸币。但纸币价值很不稳定，经常贬值，逐渐在债权人中失去了信 用。英国议会于1764年通过了货币条例，规定各殖民地自是年9月1日起不得再发行纸币 ；流通中的纸币到期后自行废止，不得延长使用期限；不准用纸币偿还私人债务和支付 公共收费③。许多殖民地对此表示抗议和抵制，有的并不理会英国政府的限制，仍允许 纸币流通。英国政府后来逐步放松了限制。
某种理论认为，母国对殖民地的经济政策通常是以掠夺为特征的。在运用这种理论评 估北美殖民地和英国的经济关系时，需要做具体的分析。英国当然需要殖民地为它提供 自己不能生产的原料和产品，同时大量购买母国的制造品，从而为母国创造财富。从这 种利益需求出发，以种植业为主的海岛殖民地和北美南部，被认为是对母国最有益的地 区。然而这些殖民地乃是英属美洲的富庶之区，那里的种植园主富甲一方。可见，虽然 殖民地经济对母国具有依附性，但两者之间同时也存在一种互惠的关系。成千上万渴望 致富的英国人千里迢迢地迁居美洲，不过是自投罗网地接受母国的“掠夺”，实在是难 以想象的事情。另一方面，殖民地和母国的经济关系中也确有一些恶性因素。最突出的 表现就是殖民地债务的持续增长。1757年切萨皮克地区居民向英国商人负债达100万英 镑，1776年他们的债务更达到200万英镑以上④。1760年，殖民地的总债务为200万英镑 ；1772年英国发生信用危机，导致北美债务激增，一跃而至400万英镑⑤。
殖民地经济的确为英国创造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同时北美社会自身的财富在不断增 长。到1775年，在英属美洲所有殖民地中，以北美13个殖民地社会发展程度最高，人烟 最为阜盛。城市中富裕人口不断增加：1730年以前，北部城市中财产在5000英镑以上者 甚为少见，而到1750年，财产达到20000英镑的人并不罕见，多者可达50000英镑以上⑥ 。因此，北美社会在整体上是繁荣而富足的。据当时人描述，新英格兰“显示出一种富 裕和满足的气象”，“这里所有的居民看起来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在其他任何 地方根本见不到比这程度更高的独立和自由”⑦；到处可见“相当好的城市，富足的村 庄，宽广的田野”，“这种美好的光景必定给人带来一连串愉快的想法；这种景象必定 会在一个良好公民的内心激起由衷的极大快乐”⑧。总之，“美洲的这些殖民地”不再 是荒野⑨，而是一个“希望之乡”，一个“牛奶与蜂蜜之乡”⑩。
注释：
①See Thomas C.Barrow,Trade and Empire:The British Customs Service in Colon ial America,1660—1775.Cambridge,Mass.,1967,p.4.
②McCusker and 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p.82.
③Currency Act (1764).In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 1776,in Merrill Jen sen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vol.9.London,1955,pp.649—650.
④Allan Kulikoff,Tobacco and Slaves:The Development of Southern Culture,168 0—1800.Chapel Hill,1986,p.122.
⑤James A.Henretta,The Evolution of American Society,1700—1815:An Interdis ciplinary Analysis.Lexington,Mass.,1973,p.138.
⑥Gary B.Nash,Social Change and the Growth of Prerevolutionary Urban Radica lism.In Alfred F.Young (ed.),The American Revolution:Explanations in the His tory of American Radicalism.Dekalb,I11.,1976,p.8.
⑦Anonymous,American Husbandry.In Jack P.Greene (ed.),Settlements to Societ y:1584—1763.New York,1966,pp.260—261.
⑧J.Hector St.John.Crevecoeur,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New York,1904 ,p.48.
⑨Carl Bridenbaugh,The Spirit of 76:The Growth of American Patriotism befor e Independence,1607—1776.London,1975,p.92.
⑩Silas 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In Char les S.Hyneman and Donald S.Lutz(eds.),American Po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Indianapolis,1983,vol.I,p.99.
由此可见，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统治不是以压迫和掠夺为主要特征的，并没有造成普 遍的贫困。相反，在英国的羽翼之下，北美获得了政治自主性的成长空间和发展经济的 机会，在资源和财富上与当日欧洲最发达之国无分轩轾，而且社会更为稳定和有序。可 见，“辉格学派”指斥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从一开始就是“压迫”，乃是于史无征的。 在一定意义上说，1763年以后北美居民所反对的并不是英国的“压迫”和“掠夺”，而 是“殖民地”这种地位所固有的从属性和依附性，要求以独立自主的身份立足于世界。 甚至那些避祸于英国的“效忠派”，听到英国人称北美为“我们的殖民地”，也感到十 分刺耳⑤。
三 “新殖民地政策”及其反响
按照通常的论说，北美反英运动肇端于1763年以后英国对殖民地政策的调整，因此， “新殖民地政策”就被认为具有更强的“殖民压迫”性质，迫使殖民地不得不走上反英 独立的道路。可见，如何理解1763年以后英国对北美政策的演化，乃是解释独立运动起 因的又一个关键。
英国以往对殖民地的管理松散而缺少成效，其弊病在“七年战争”中得到更充分的暴 露：殖民地商人交通敌国，走私贸易十分活跃；各地议会和居民对英军不予配合，有的 甚至在司法、人事、教士薪俸等问题上直接挑战母国权威；英国任命的海关官员，不是 无能低效，就是贪污自肥。另一方面，随着“七年战争”结束，北美的殖民格局发生了 根本的改变，如何处置新近获得的北美领地，如何协调13个殖民地和新殖民地之间的关 系，如何防卫如此广阔的地域，如何处理和西部印第安人部落的关系，如何削减战争负 债和筹措殖民地事务开支，都是摆在英国政府面前的严峻任务。在这种情势下，调整对 北美的政策，确为必要的、而且是惟一的办法。但此时因缘际会，使得这种调整和改革 完全不合时宜，因而引发了大规模的反英运动。
英国调整对北美殖民地政策的第一个举动，是在1763年10月以国王名义发布公告，宣 布在北美建立4个新的行政管理区，将大片西部土地保留给印第安人，由英国军队执行 西部地区的法令和维持秩序⑥。这个公告在两方面损及13个殖民地居民的利益：一是将 他们一直向往的西部土地划归加拿大或保留给印第安人，极大地限制了土地投机，而当 时北美许多重要人物均热衷此道；二是剥夺了殖民地当局对印第安人事务的管理权。
注释：
⑤Miller,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p.206.
⑥Proclamation of 1763.In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 1776.In English Hi storical Documents,vol.9,pp.639—643.
英国的第二个重大决策是在北美保留常备军。由于从法国和西班牙在北美的殖民地处 取得大量土地，扩大了需要防卫的地域。维持一支10000人的正规军所需的费用，决非 一个小数目，这就促使英国政府从殖民地税收上做文章。另外，根据1765年的《驻军条 例》，殖民地必须为驻北美的英军提供驻扎场所，供应指定的物资。尽管英国政府一再 声称，驻军的目的是保障殖民地居民的安全，但殖民地居民却把军队看成是实施暴政和 剥夺自由的工具，英国军队采取任何行动，特别是向中心地带移动时，人们就更为疑惧 。英国当局不了解殖民地居民对军队的微妙态度，轻率地在北美驻扎庞大的军队，不仅 要增加当地居民的税收负担，而且加深了他们对母国的不信任。用于保卫殖民地的军队 ，结果成了导致失去殖民地的一个重要因素。
引发更大反抗风潮的是为增加岁入而向殖民地征税的措施。1763年“七年战争”结束 时，英国的国债达到135000000英镑，另外，北美的防务每年还需要支出400000英镑① ；而英国国内税收已经高达20%，英国政府和纳税者自然就将目光转向殖民地。1764年4 月英国议会通过《糖税法》，其每年的预期收益可达45000英镑。实际上，在1768—177 1年间，每年进口糖蜜的关税仅有14000英镑②。《糖税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宣布为 保卫北美有必要向当地居民征税，为一系列针对北美的税收法令发了先声。次年3月， 英国政府决定将在本土施行已达数十年之久的印花税推广到北美，但税额轻于英国，合 人均1先令。这项法令标志着英国对殖民地政策的一个重大转变：以往英国对殖民地的 征税仅涉及对外贸易，而该法则首次使英国的征税权渗透到内部税收的领域，触及殖民 地在大英帝国内的宪法地位，从而使问题超越了单纯的税收，而成为关乎殖民地地位的 政治问题。英国议会在被迫取消《印花税法》以后，于1767年6月根据查尔斯·汤森的 提议制定新法，拟在北美各港口对进口的外国货物征税。该项税收每年至多可得到3500 0—40000英镑，将用于支付管理殖民地司法的开支、政府官员的薪俸和防卫费用。在所 列征税的货物中，茶叶、葡萄酒、蜜、糖等商品为殖民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所必需③。
英国政府的“新殖民地政策”有多重目的：筹措税款以维持北美的防卫开支和减轻本 土财政负担；确立固定岁入以解决王家官员的薪俸，使其免受殖民地议会的控制；加强 英国法令的权威和执行的力度，以维持对殖民地的有效控制。为了执行这些政策，英国 政府推出了一些配套措施。这种状况和以往的松散管理形成对照，在殖民地引起巨大的 震荡。
英国政府的这些改革和调整是否具有正当性和合理性?争执双方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 法。英国决策者从政治主权和殖民地的性质出发，坚持母国管理殖民地的权利，强调议 会对殖民地主权的绝对性。英国议会下院议员索姆·詹宁斯于1765年发表一本小册子， 针对殖民地以“自由”的名义否认英国议会的征税权的主张指出，“自由”无论如何也 不意味着可以免于议会施加的税收；英王的特许状所赋予殖民地的权利，不能超越英国 议会的权威；殖民地和英国的其他法人团体一样，没有摆脱议会主权的更多借口④。殖 民地人士则从个人权利和自治要求着眼，否认母国有权干预殖民地内部事务和侵害北美 居民的自由权利。他们认为，“任何立法机构，无论是最高的还是下属的，都没有权利 使自己任意专断”；英国议会未经本人或其代表同意不得夺走其财产的任何部分；除非 得到本人或其代表的同意，不得向人民征税⑤。英国的举动使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形 成了一个迫使我们非常有效地服从他们的绝对命令的计划，甚至我们的言论自由也要遭 到剥夺”；若该计划实现，北美居民就要告别自由，北美的土地就会被英国人占领，北 美居民就要为英国人服役⑥。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和情感支配下，辩论和对抗就不可 避免。
注释：
①②Edwin J.Perkins,The Economy of Colonial America.New York,1980,pp.129,13 3.
③Townshend Acts (1767).In Henry Steele Commager (ed.),Documents of America n History,vol.I.New York,1963,pp.63—64.
④Soame Jenyns,The Objection to the Taxation of Our American Colonies,by th e Legislature of Great Britain,Briefly Considered.The Annals of America.Chic ago,1976,vol.2,pp.160—161.
⑤J.Otis,The Rights of the British Colonies Asserted and Approved.Tract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76，pp.26,27.
⑥S.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 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vol.1,pp.106,107. 英国的“新殖民地政策”无一不受到殖民地居民的猛烈抨击和极力抵制。他们出版了 无数小册子和文章，发布了一个接一个的决议，递交了许多请愿书，或指斥英国的政策 ，或阐述殖民地反对的理由和原则，或要求废止新出台的政策③。商人们进行贸易抵制 ，不进口英国的货物，使英国工商界蒙受经济损失。各地还发生民间暴力事件，如逼迫 印花代销商辞职，袭击王家官员和支持母国的人，在纽约和波士顿还演成流血惨剧。
英国对北美的抵制和反抗采取了应对措施。1767年，纽约抵制英国议会制定的《驻军 条例》，英国议会于是通过《中止纽约议会条例》，宣布解散纽约议会。为了控制波士 顿的局势，英国政府于1768年秋天调两个团的正规军进驻波士顿。不过，英国的处置并 不十分严厉和有力。在北美居民和英国国内的压力下，英国政府先后取消了《印花税法 》和《汤森税法》；对于殖民地的走私活动一直无计可施；反英激进人士也没有遭到逮 捕和迫害，不少反英宣传品还在伦敦印刷和散发；罗得岛曾发生焚烧英国缉私船的事件 ，英国却不能强行抓捕已知的“肇事者”；发生在波士顿和纽约的流血事件，乃民众和 军队自发冲突的结果，并非英国当局刻意策划，而且事后擅自开枪者受到审理，英军也 一度撤出了波士顿。较之在威尔克斯事件中派军队对付民众暴动的做法，英国在北美的 表现要和缓与克制得多。这并不意味着英国政府无意对北美采取强硬措施，而是由于形 格势禁，使其心力不支、鞭长莫及。英国在此期间处于政治斗争至为激烈的时期，各派 力量明争暗斗，相互掣肘，致使政策本身既乏连续性，在执行中又无一以贯之的决心。 而且，英国政府中始终存在一个偏向殖民地的群体，其中有的是出于自由主义的信念而 同情殖民地居民，有的则是借此以对付政坛敌手，这对英国政府的行动是一个很大的牵 制。此外，还有商人等利益集团不断对政府进行游说和施加压力。所有这些因素导致了 英国政策的变换更迭。另外还须指出的是，英国旨在加强对殖民地管理的各项政策，多 数实际上只是一种意图，由于遇到强烈抵制，尚未实施便告废止。殖民地人士将英国的 做法指斥为“暴政”、“专制”，实际上是一种宣传，而不是对事实的反映。
与此同时，殖民地利用英国的宽大和乏力，使抵制和反抗逐步升级。在1774年高压政 策出台以前，殖民地人士便开始建立反英的正规组织，以原有的地方政府、议会下院和 新成立的“自由之子社”为中心，形成了反英的领导力量。1773年3月，当殖民地和母 国关系处于相对平静的时期，弗吉尼亚议会动议成立通讯委员会，以便在涉及英国政策 和殖民地权利的问题上彼此互通声气④；同时还向其他殖民地议会下院的议长发送决议 文本，倡导各殖民地联合行动，并且得到了各地的答复。罗得岛议长在回执中说，为了 维护“古老的、合法的和宪政的权利”，各殖民地绝对有联合的必要⑤。到次年2月， 其他各殖民地也相继建立了通讯委员会。各殖民地存异求同，桴鼓相应，联合协作，共 图大事。
注释：
③参阅李剑鸣《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的政治辩论及其意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4 期。
④埃德蒙·摩根提到，波士顿市会议在1772年11月2日就设立了通讯委员会。See Edmu nd S.Morgan,The Birth of the Republic,1763—1789.Chicago,1956,p.57.
⑤Lawrence Henry Gipson,The Coming of the Revolution,1763—1775.New York,19 62,p.210. 1773年12月波士顿“倾茶事件”以后，马萨诸塞的局势急转直下，王家权力机构陷入 瘫痪状态。在这种形势下，英国政府推出了四项高压措施，其所针对的主要是马萨诸塞 ，而不是所有殖民地。这些措施的出台，正好为蓄势待发的反英运动提供了契机和理由 。即便是关于加拿大地位的《魁北克法案》，同样被纳入“不可容忍的法令”之列。这 一切表明，殖民地人士之反英，决不是单纯针对英国的具体政策，而具有更深层的动因 和更远大的意图。
总之，在1774年以前，英国试图采用比较平和与慎重的方式推行“新殖民地政策”， 无意施行殖民地人士所指斥的那种“暴政”；1774年的四项高压措施固然带有压迫性， 但这种压迫不是反英运动的原因，而是其不断升级的结果。如果倒因为果，将“新殖民 地政策”笼统地定性为“殖民压迫”，并视之为反英运动的基本导因，不免对北美独立 运动的起源做了过于简单的理解。
四 独立运动的内在动因
殖民地人士虽然一再指责英国在殖民地推行“暴政”，实施“奴役”北美居民的阴谋 ，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暴政”和“奴役”只是一种可能降临的威胁，而不是一 种现实存在的危险。约翰·亚当斯、赛拉斯·唐纳、约翰·迪金森等人在谈论所谓的威 胁、危险、暴政、奴役时，都是用假设的语气进行推理，强调的是可能性②。所以，埃 德蒙·伦道夫说，美国革命乃是一场“没有直接的压迫”的革命，而实际上可以说是“ 理性的结果”③。
但是，仅是一些可能出现的“威胁”就足以促使北美居民不惜流血牺牲来反对英国吗? 仅仅凭借宣传鼓动就能煽起一场革命吗?多年来一代接一代的美国学者力图对此作出令 人心服的解释。英国的“殖民压迫”，北美本地议会下院的成长，下层民众的斗争，自 由和共和观念的传播，北美居民对英国“奴役”的恐惧，都曾被看成是促成美国革命的 主要因素。最近还有学者提出，上层人士希望北美成为一个伟大帝国，他们发动和领导 了美国革命④。提出这些解释的学者，显然对美国革命的性质和意义有着不同的理解。 然而，不论将美国革命界定为一种什么性质的革命，有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其最初的和 基本的形态是一场摆脱英国统治的独立运动，因此，探讨美国革命的起源，必须首先明 了独立运动的动因。可是，这同样是一个难以给出简洁答案的问题。本文的主旨在于解 释英国对殖民地的政策和北美独立运动的关系，至于独立运动的起因，不妨提出一些研 究的新思路。
注释：
②Diary of John Adams (Dec.18,1765).In Charles Francis Adams (ed.),The Work s of John Adams.vol.Ⅱ.Boston,1850,p.155;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 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litica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 760—1805,vol.1,pp.104,107;Gordon S.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 ic 1776—1787.New York,1972,p.5;John Adams,Novanglus:Or a History of the Dis pute with America.In The Works of John Adams,vol.4,p.43.
③Quoted in 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p.4.
④Marc Egnal,A Mighty Empire:The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Ithaca, NY,1988,pp.1—8. 首先，殖民地在英国的宽松统治下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其社会自主性趋于成熟，使之 难以继续接受英国的管辖。北美在经济上具备了强大的实力，为北美社会的独立生存和 发展奠定了基础。也就是说，首先要有经济的自足性和社会的自主性，然后才产生政治 独立的要求。按照有的学者推算，1774年殖民地的国民生产总值达到189200万美元；16 50—1774年间殖民地总产值的年均增长率为3.5%，而英国本土在此期间仅为0.5%①。有 的学者认为，以1774年的经济发展水平而论，北美居民的境况胜于欧洲大部分人口；其 人均财富占有量和英国人均水平没有多大差距②。那些曾经到过英国的殖民地人士，不 免拿北美和母国对比，感到殖民地的成熟和富足与母国相去不远。例如，迪金森年轻时 在伦敦的中殿学习法律，他觉得英国没有什么地方比自己的家乡更好③。这种感觉无疑 有助于增强北美居民对本地的认同和热爱。
其次，各殖民地在政治上早已实现了有序的管理，特别是随着议会下院的崛起，殖民 地居民掌握了很大一部分自治权，各殖民地的社会精英不仅主导着本地的政治生活，而 且积累了日益丰富的政治经验。到1760年左右，北美各殖民地的议会下院都已取得支配 地位。英国法学权威威廉·布莱克斯通曾说，殖民地的议会“乃是他们的平民院”；实 际上，马萨诸塞议会的确自称是“英王陛下的平民院”，把议会开会的地方叫做“国务 大厅”④。有人认为，由于遥远的距离和其他情况使殖民地无法在英国议会拥有代表， 因而也难以受其管辖；而殖民地议会则十分完备，北美居民只能由他们自己的议会来统 治⑤。地方政治更是本地人士的营垒，他们通过村镇、教区、县等各种社会管理机制， 牢牢掌握了自治权。
第三，1763年以后，北美居民对于自身的防卫能力有了充足的信心，感到即便没有母 国的保护，也能安然无恙。18世纪中期，瑞典学者彼得·卡尔姆在对北美进行考察以后 预言，英属殖民地将在30—50年内建立独立的国家，惟一能够阻止其独立的因素，在于 法国等敌手的威胁，因为只要殖民地居民不能有效对付法国入侵的危险，他们就不会切 断和母国的联系⑥。的确，当强敌在侧之时，北美居民需要母国提供保护，这种至关重 要的利益迫使他们对母国保持忠诚。1763年以后，法国和西班牙均从北美撤退，印第安 人的威胁大为减弱，母国的保护不再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弗吉尼亚给大陆会议代表的指 示中提到，殖民地以往由于需要英国的保护，对英国限制其商业贸易的各《海上贸易条 例》长期加以默默忍受，看成是对其保护的回报。但这些条例的效力仅仅是建立在这一 基础上，英国在实现自己的目标时，不能损害殖民地的权益⑦。可见，殖民地人士对英 国的统治持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需要时可以接受，不需要时则指斥为“暴政”。马萨 诸塞总督托马斯·哈钦森目睹殖民地反英情绪日益高涨，不禁感叹：如果加拿大继续由 法国控制，北美就不会出现反对母国的情绪；因此，取得加拿大的后果比法国和印第安 人的威胁更为可怕⑧。
注释：
①McCusker and Menard,The Economy of British America,pp.55—57.按照艾丽斯· 琼斯的推算，1774年北美殖民地的有形财富(奴隶除外)为8800万英镑。See Alice Hans on Jones,Wealth of a Nation to Be:The American Colonies on the Eve of the Re volution.New York,1980,p.298.
②Jones,Wealth of a Nation to Be:The American Colonies on the Eve of the Re volution,pp.298,341.
③Bridenbaugh,The Spirit of’76,p.99.
④I.R.Christie,Crisis of the Empire:Great 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Colonies ,1754—1785.New York,1966,pp.22,79.
⑤S.Downer,A Discourse at the Dedication of the Tree of Liberty,American Po litical Writing during the Founding Era,1760—1805,vol.1,pp.100,101.
⑥Adolph B.Benson (ed.),The America at 1750:Peter Kalm's Travels in North A merica,vol.I.New York,1937,pp.139—140.
⑦Documents of American History,vol.I,.p.79.
⑧H.Gipson,The Coming of the Revolution,1763—1775,p.215. 第四，北美的欧裔居民形成了共同体意识，认为他们是和英国本土居民有所不同的“ 美利坚人”，这使他们具备了联合的心理基础。据说，“美利坚人是一种新人，他们根 据新的原则行事；因而他们必然拥有新的思想，形成新的看法。”①殖民地的社会精英 为这种“新人”感到自豪，认为“无论说他们具有何种特性，都不是溢美之词，无论用 何种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们的优点和美德”；“他们出于习性对自由权利有着强烈的 意识，同时又非常崇奉美德”②；因此，“鼓足勇气吧，美利坚人!自由、宗教和科学 都在大海的这一边，上帝之手向你们的子孙指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③。这种宏大的社 会理想，无疑可视为“独立”的代名词。
第五，北美居民习惯于从自由和权利的角度来审视英国的政策，而很少从经济角度看 问题。他们认定英国正在酝酿和实施一个剥夺人民自由的巨大阴谋④。迪金森在1765年 致书威廉·皮特，请他出面废止《印花税法》，并提醒他说，惟一能够使殖民地克服分 歧、走向联合的因素，就是母国对殖民地的政策，因为殖民地居民热爱自由，一旦他们 感到自由受到侵犯，就会奋起抗争⑤。他们反对英国的目的，就是要维护他们久已享有 的自由，并且要在继英国之后为自由保留一片净土；“但愿我们的土地成为一个自由之 乡，一个美德的安身之所，一个被压迫者的避难地，一个地球上美名传扬的地方”⑥。
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有必要接受那个数千英里之外的岛国的统治，开始引起他们的 思量。他们很自然要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美利坚人在贸易、商务、艺术、科学和制 造业方面不能和欧洲人一样自由⑦?于是，那些执意要强化对殖民地控制的英国执政者 ，不免沦为“和我们的宪法无关、不为我们的法律所承认的人”⑧。摆脱他们的统治， 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注释：
①Crevecoeur,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Farmer,p.56.
②③Quoted in Bridenbaugh,The Spirit of’76,pp.135,137.
④Adams,Novanglus:Or a History of the Dispute with America.In The Works of John Adams,vol.4,p.78;Thomas Jefferson,A Summary View of the Rights of Briti sh America.In Julian P.Boyd (ed.),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Princeton,N J,1950,p.125.
⑤John Dickinson to William Pitt (Dec.21,1765).In Edmund S.Morgan (ed.),Pro logue to Revolution:Sources and Documents on the Stamp Act Crisis,1764—1766 .New York,1973,p.121.
⑥The Speech of Joseph Warren.In The Annals of America,vol.Ⅱ,p.216.
⑦Chrlstie,Crisis of the Empire.p.69.
⑧T.Jefferson,A Summary View of the Rights of British America.The Papers of Thomas Jefferson,vol.I,p.129. 这就是殖民地居民反对母国的内在逻辑。殖民地的独立既非英国的“殖民压迫”所致 ，也不是某些居心叵测者刻意鼓动的结果，而是受到殖民地社会内部变动的制约，为各 种难以预测的情势所推动。在英国政府推出“强制措施”以后，殖民地居民难道真的除 了武装反抗之外就无路可走吗?这取决当事者从什么角度看问题。如果他们稍稍向英国 的权威低头，就可以像他们北面的邻居加拿大人那样，继续安稳地做若干年的“英王臣 民”，而根本不会沦为他们所说的那种“奴隶”。但殖民地精英人士另有考虑。他们的 行动难以按照“逼上梁山”的逻辑来加以解释。与其说他们是为英国的“殖民压迫”所 逼而被动抗争，不如说是因预见到可能的威胁而采取积极行动；与其说他们是力图阻止 对其财产和权利的侵夺，倒不如说是在奋力争取更多的自由和更大的发展空间。在这个 过程中，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成为他们攻击的靶子，为他们论证反英独立的合理性提供了 一种重要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