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泰国的苗人和鸦片生产
尼古拉斯·塔普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0年04期
【原文出处】《天府新论》(成都)2000年01期第89~92页
【作者简介】(英)尼古拉斯·塔普


    掠夺和镇压,偏见和固执,两者结合起来迫使泰国苗人今天处于站不住脚的地位。村寨遭捣毁,承受着种族灭种战争的煎熬。强制执行的同化和融合计划,使重要而独特的苗人文化濒临绝灭。
    苗民被视为“鸦片生产者”、“暴动者”和“环境破坏者”。泰国官方对苗人的这三种说法是为其带摧残性和不公正政策的辩护。
    事实上,西方的吸毒问题不能归咎于泰国苗人,而他们被当成炝灰受到辱骂对待,对此他们并不真正明白。苗人的农耕形式并非导致生态环境破坏的原因。而以上三种虚构说法继续存在,这种指责不仅限于针对泰国的苗人,其它少数民族也被这样认为。让这类政策持续下去,必将导致土著民族流离转徙。
    苗人被指责为违法生产鸦片者。他们确实在泰国政府的禁毒计划中首当其冲,国际上也伸出援助之手,以期达到根除罂粟的种植。然而追本溯源,当初也是这些政府机构对他们施加压力,鼓励苗人单打一从事种植罂粟的。如今,鸦片已成为苗人经济的主要支柱,缺之则不能生存下去了。
      罂粟
    鸦片罂粟是一种很费工费时的作物。据计算,一个劳动力5 分钟可以划破100个罂粟果球,8分多钟可以收完这100个球的汁。 假定一个劳动力每天连续工作8小时,那么收获一雷(2.4雷=1 英亩)的罂粟需一个月,而一个劳动力一般耕种2.3雷土地。 虽然雇请其他族的劳动力可以节约部分农时,但种植者要担心他偷取罂粟汁,能不雇则不雇。种罂粟很不轻松,一家大小都要投入。下种前要松土,清除石块,入种后必须两次间苗除草,最后还有繁重的收获劳动。风险也很大,遇到大雨出芽可能不均匀,而且苗子要及早移栽,收获前遇大雨会将罂粟汁冲掉。割取罂粟汁选时要恰当,划割深度也要恰到好处。
      背景
    虽说鸦片或许是在公元8世纪由阿拉伯商人首先传入中国, 但种植规模一直很小,仅供药用。后来,英属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花叶和丝绸,中国不愿意接受当时英属印度唯一用作支付手段的货币,于是便从18世纪后期开始,向中国出口鸦片以衣交换丝茶。以1767年为例,全年向中国出口鸦片1000吨。
    中国政府颁布了一系列反对鸦片贸易的文件,但均无成效,终于爆发了第一次中英鸦片战争。1842年订立的《南京条约》结束了这场战争,迫使中国接受鸦片贸易。为了遏制鸦片大量流入,1858年,中国依法进口鸦片并开始对其征税。到1883年,中国本土生产鸦片的数量已增为进口的两倍,英国进口的鸦片开始下降。也就在这时,苗人开始种植罂粟并把罂粟当作摇钱树来看待。
    1899年,当法国控制老挝公国不到10年的时间,法国便在印度支那建立了集中垄断的鸦片贸易,从中国和印度进口鸦片,课以10%的税收,再通过持有专卖执照的代理人卖给瘾君子。4年中, 鸦片收入增长了50%,占整个法属殖民地总收入的1/3。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占领当地时期,鸦片贸易出现了短暂停顿,但战后对部落的鸦片生产又大肆提倡,从1940年的7.5吨鸦片增长到1944年的60.6吨。 老挝委派官吏向苗人征税,税款可用鸦片代替。因税收的翻番,鸦片产量也随之成倍增加。
    美国特务部队曾在老挝建立一支由蒙塔格纳德人(Montagnard)组成的游击部队来对抗巴特寮(老挝共产党和政府)。在此期间,美国人和其他一些顾问对鸦片贸易持宽容态度。60年代初,老挝前首相富米·诺沙万将军能够成功地领导右翼政党,主要就是依靠了鸦片税收。众所周知,美国中央情报局包租的美国航空公司客机至迟于1970年之前尚在运输苗人的鸦片。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评述的,鸦片成了在印度支那反对共产主义的财政基础,在泰国,情况亦是如此。
      曼谷的态度
    1947年,泰国政府禁止从国外合法进口鸦片后,首次批准在其北方省份自己栽种罂粟。泰国政府不顾强大的国际压力,直到1958年之后才下令禁止在国内销售和吸食鸦片,翌年又宣布生产鸦片为非法。在这12年间,苗人等鸦片种植民看到有机可乘便纷纷从老挝来到泰国,当地的鸦片生产和交易急剧增大。 1852 年, 在英国殖民者的压力下蒙固 (MONGKUT)国王建立了泰国皇家鸦片专卖权,1958年通过一个法案, 取消了这种专利权。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泰国占领了缅甸鸦片生产区的掸邦,泰国行政当局高级官员与当地掸人和华人首领联起手来,共同进行鸦片贸易。1957年,沙芮堤热拉持(Sarit Thanarat)元帅发动政变,免去了因鸦片交易而发了大财的首相菲布桑克拉姆(Phibulsongkram)和警察总监菲沃沙芮约地(Phaosriyanand)将军的职务。在这之前, 泰国政府已从鸦片交易中获得巨额利润。苗人的鸦片生产因而破天荒地受到鼓励,以致于将种植鸦片列入其经济整体中不可缺的部分。然而在过去的20年中,苗人虽然成功地满足了这种需求,最终却又因此而受到惩罚。
      村寨
    那么苗人为什么还要继续生产鸦片呢?鸦片作为赚钱的作物,有各种好处。虽然栽种鸦片比种其它作物多操心多管理,但是取得的鸦片汁,可以长期保存且易于储藏,并且有可靠的市场能卖到好价钱——每单位重量的鸦片其价格要高出同等重量的其他作物,商贩们每年要到山寨来收购鸦片。他们在缺粮季节将大米赊销给苗人,收回鸦片以抵偿米债。这就是说,鸦片不是老远的运到平坝去便可以脱手。在平坝地区易变质和易死亡的粮食和牲畜经常只能卖到它实际价值的半价。在山区的苗人和其他民族集团之间,鸦片起着货币的作用,许多东西可以用来交换。罂粟耐贫脊土壤,烧荒地种罂粟可以比种高山稻多用上好几年。许多村子,特别是苗人大量集中居住的清迈(Chiang Mai)地区,生产的大米不够苗人消耗,因此不得不多卖鸦片,买进大米来接济每年七个月的青黄不接,何况种植罂粟还有着文化和医药上的重要理由。
    苗人娶妻要给新娘家的父母亲戚昂贵的白银作聘礼,通常要5 根银条,总值相当于750美元。 各家族之间一代又一代你来我往支付的白银聘礼,积累成一笔社会财富。新郎往往无力一次支付全部聘金,要若干年才能偿还债务。传统上,他们生产的鸦片除了必须换取盐铁和家庭生活资料外,剩下的便用来换白银,迄今依然如此。苗人没有鸦片,也就没有银子,没有银子也就娶不了妻子。当地通常将罂粟与包谷轮作,倘若打断了这种轮作圈,其后果将导致家畜缺乏饲料,从而出现家畜减少。
    山区缺医少药,鸦片就是广泛使用的药品,它的麻醉性能缓解如背痛、胃病、头疼、牙疼、风湿痛、腰痛等多种病痛。在6至9月寒冷的雨季之后的10月至明年1月凉爽季节中,由于背痛, 特别使得妇女们不能上山打柴。还有很多人常患痢疾和肠胃炎,鸦片的镇痛和抗腹泻功能可以缓解上述疾病。鸦片的止咳作用据说也可以控制结核病扩散。从老挝来的苗人难民认为,对真菌毒素(黄雨)引起的大出血,唯一可以获得的有效药物便是鸦片。从医学上看,鸦片可能对此确有疗效。吸鸦片如同其他地方饮洒一样,可以缓解紧张而引起的焦虑不安,还可以有助于保持人体温度。然而,大家知道,吸鸦片成瘾的比例是很高的(一个25户的村庄平均有8户吸鸦片),这是促使苗人生产鸦片的又一原因。
    35岁以上的人容易上瘾,男性较多。几乎所有烟瘾都是因为患病时间长或者疾病经常发作反复使用鸦片引起的。吸鸦片成瘾导致衰弱和贫困者是少数,多数瘾民还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每天照常下地干活,参加公共活动,吸鸦片只是他们饭前或饭后的生活习惯。不过吸鸦片成瘾经常需要可靠的鸦片供给。
    对苗人自己消耗鸦片数量的估计,各种说法不一。一般说来,每个村寨生产的鸦片,除去内部消耗和支付雇工报酬以后,只能剩下40%出售;即使不把鸦片作为赚钱的作物来种植,仍然会因医药、社会、文化的理由,在较小范围内继续生产。
    大规模生产鸦片的真实原因是世界市场的需求。政府机构当面禁种鸦片,背后又实行鼓励种植的政策。勒索成性的商人和官吏互相勾结,提供贷款,保护鸦片运输,大肆经营鸦片贸易。上述势力远非苗人所能控制,完全有理由说,苗人是市场这个异已对立物的不知不觉的牺牲者。
    多亏政府不断改进无线电通信设施,加强宣传,目前泰国许多苗民已察觉了鸦片交易所引起的一些严重社会问题,诚心希望改变种植项目,但是迄今尚未实现。而且自从提出改种计划以来,十多年已过去了仍无成果。鸦片需求仍然很大,商贩仍然每年到苗寨去,或设立商店,而政府似乎仍然三心二意,不积极予以解决。上了瘾的人仍然需要生产鸦片来自用,而疾病仍在流行。
      商人
    正如苗人所说:“鸦片不去找钱,钱会来找鸦片”。来找鸦片的便是鸦片商人,而鸦片商人从未真正地受到过打击。
    主要的鸦片商是来自中国云南省的穆斯林华人,当地称之为霍或何。其中不少人与1949年失败后逃到缅甸,现已移居泰国北部山区的蒋介石国民党军队残部有勾结。几个世纪以来,云南马帮一直控制着中国西南边境地区包括缅甸掸邦和印度支那之间的马道。马帮用茶叶换棉花,用盐和铁换鸦片。云南汉人往往在山寨住上一段时间,或者娶少数民族的女子为妻。
    这一地区涉及几国的边境地带,至今还有许多马帮小道。在一些地方,鸦片刚收回家,就有一些秘密的武装队伍突然出现,按他们自定的价格收购鸦片。商人在山寨里开设商店,出售诸如盐、干鱼、烟草、手电筒、炊具等种类繁多的商品,价格高出山下50—100%。 行商一年四季到山寨来交换或购买去年的或明年的鸦片。许多商人与国民党第3 军和第5军残部有联系。国民党残部的行动得到泰国半官方的默许, 而且他们还控制了沿泰缅边境的大片区域。这片区域一向生产商品罂粟。
      市场
    泰国政府早已知晓霍人、云南人和国民党残部鸦片交易网的关键作用。
    早在1962年,政府的一份考察报告就指出霍人是该地区的主要鸦片商,报告呼吁必须“解散霍人贸易集团”,停止他们从缅甸掸邦将鸦片偷运到泰国。报告隐约地提到国民党,因为泰国政府从未正式承认其存在,但它承认在霍人商贩与来自云南的“军事难民”之间有相当程度的谅解与合作。1967年的联合国调查报告尽管认为掸邦年产鸦片可能高达几百吨,其中大部分已走私进泰国,却同样对该地区的国民党残部几乎只字不提。无论过去还是现实,事实正是如此,“金三角”(包括泰国、老挝和缅甸部分地区)生产的鸦片总量, 据联合估计:缅甸年产300至600吨,而泰国为200吨,整个地区大约年产1000吨鸦片。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一份报告估计:1982年有500至600吨鸦片来自缅甸,有50 至110吨来自泰国。另据估计1982年金三角生产的鸦片,80%产自缅甸。
    事实很清楚,泰北苗人生产的鸦片在金三角鸦片生产总量中所占比例是较少的。鸦片主产地是缅甸,由国民党非正规军和其他准军事力量通过泰国将鸦片运出。苗人生产的鸦片大部分是通过上述组织卖出去的。然而对偶尔抓住的贩卖鸦片者便大肆宣扬,而对有组织的活动却没有或很少加以阻止或拦截。
    这是出于政治的权衡。国民党残部以及如缅甸掸人联军等叛乱军事组织在其与缅甸政府对抗时,泰国国土便是他们的庇护所。这些右翼组织在过去控制该地区时,曾以泰国警察和军队的身份,发挥过镇压暴动的重要作用。叛乱武装的许多头目是泰国的名人在曼谷、清迈等地开设商店,把其子女送到英、美等国上学,有的还有泰国和台湾双重国籍。为了政治原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判裁这些鸦片经营者与生产者;相反,对付不幸的贫穷的山民则不遗余力,诬蔑和指责他们是生产毒品的国民公敌。
    1949年以后定居缅甸的国民党军队残部因其针对中国进行军事和刺探情报活动,得到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支持。他们在其控制区内向山民按年征收鸦片税,在掸邦扶持鸦片生产,通过恐吓威胁等手段,迫使鸦片生产者沦为无法自拨的债务人。1961年,缅甸境内的国民党军队残部根据地遭受了中缅政府军的联合打击,便越境遁入泰国。1975年国民党残军大约还有3 千个小队,据报道其中部分仍直接接受台湾蒋介石儿子的指挥。由于台湾自1961年起就终止了援助,他们几乎全赖鸦片生存。缅甸出口鸦片中90%为他们所控制,属于敌对武装的马帮越境时也要向他们纳税。
    掸人联合军是山区又一个主要的偷运鸦片组织。他们是反缅甸政府的掸人叛军组织。事实上,这个组织里大多数是前国民党官员和汉人,由声名狼藉的昆沙(Khunfa)或名单斯富(Chan Shi Fu )所领导。 1967年在老挝境内,掸人联合军与国民党残军为鸦片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仗,昆沙部队首露头角。这次战况世界大报都有公开报导,而泰国境内有国民党军队残部活动的事实便举世皆知。此外,国民党军队残部在名义上被置于泰国政府的监督之下。近来国民党军队残部打击掸人联合军的行动非但没有遏制鸦片的生产,反而增强了他们对鸦片贸易的控制影响。话虽如此,昆沙仍拥有4 千人马正试图与缅甸境内的其它集团结成联盟,以重建他对鸦片的控制。
    只要泰国庇护缅甸、中国、老挝等邻国敌对力量的政策不变,那么强大的兵匪武装将继续把持当地的鸦片生产,来自叛变的缅甸掸邦的鸦片亦将继续通过泰国。一名前国民党军官就雇佣了6000名从缅甸非法进入泰国的孟人难民为他耕种46000 雷罂粟。  位于泰国达勐罗普(TamNgop)的国民党第三军司令部庇护着掸人联合革命军(与国民党残部联盟分裂出来的武装)、科唐革命军(来自科唐地区的国民党残部和从中国逃亡出来的少数民族分子)克钦独立军、掸邦军(由真正的掸人民族主义者组成)和白尼奥人民族组织。以上组织分别代表着缅甸叛乱集团的不同派别。
    鸦片从山区掮客手中卖出后,其价格不断上涨。1966年末,联合国调查组根据泰国警方和美国联邦麻醉品管理局的情报资料估算,1 公斤生鸦片在偏僻村寨值20至30美元,城镇附近值40美元。在新加坡,1 公斤鸦片值125至175美元,至少增加了3倍。在曼谷值1400 美元的小包装海洛因,拿到纽约街头批发,可卖28000美元, 而在美国其他城市将卖到5万美元。据1972 年的霍彭报告(即美国外交事务委员会特别研究小组《关于国际麻醉品贸易及其与美国的关系》华盛顿,1972年)计算,从农民手中花120美元购进的鸦片,提炼为海洛因在纽约街头出售, 将赚得43万美元。这种数字和估算不妨再翻上一番来看。它不过说明了,除了生产者和经纪人而外,还有一个饥渴和贪婪的消费者市场。这个流通过程的原动力是工业化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问题,而苗人经济不过是该过程的一个悲惨结果而已。
    如同早年在上海和香港出现的状况一样,泰国政府1959年开展的禁烟活动,反而鼓励了海洛因的加工、销售和消费,比鸦片更难查禁。在南越服役和在泰国休整的美国士兵吸毒成瘾,并将此恶习带回美国,因而扩大了毒品市场。今天泰国的海洛因贸易,是由旧中国三大帮会、科西嘉贩毒集团和黑手党有勾结的一系列秘密组织所经营。泰国所占的份量只是其每年运出的60吨左右的鸦片。
    要满足美国海洛因市场所需鸦片总量,只需要种植约20平方哩的罂粟就足够了,但是美国人对吸毒问题的反应则是要求彻底禁种罂粟。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说:“解决吸毒问题唯一有效的办法是禁绝罂粟的种植和鸦片的生产。我提议将此作为举世一致的目标”。然而,此地禁止,不妨易地再种。就苗人自己而言鸦片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恶果,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来自种植鸦片。西方需要鸦片,特别是美国需要鸦片,从而使得苗人种植鸦片。需要摧毁的正是这个。
    1914年通过的哈利森法案规定,海洛因在美国属非法,从此使得毒品转入黑市。该法案规定吸毒者按罪犯对待,于是造成毒品问题的大肆泛滥。虽然有组织的贪污贿赂目前尚属局部问题,然而有声望的医学界和法学界人士一直呼吁成立戒毒诊所,多年来却遭受公众和联邦麻醉品管理局的强烈反对。联邦和地方当局的毒品管理部门和人员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行政机构,其存在却赖于宣布吸食海洛因属非法行为。全世界为执行法律已花费120多亿美元。
    像泰国这样迫切需要外资和国际援助的国家,富国一方面向她要鸦片,一方面又提供经费要她禁止生产鸦片,确使泰国感到无所适从,进退维谷。对于高地种鸦片的农民来说,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了。
    译自:Anti- slavey  Society,  Indigenous  peoples  andDevelopment Series Report No.4-1986《The Hmong OF Thailand-Opium people of the Golden Tri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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