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巴尔干:历史与现实
金重远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0年02期
【原文出处】《复旦学报:社科版》(沪)1999年06期第1~7页
【作者简介】金重远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
【内容提要】巴尔干是一个众多民族杂居的地区,它们有着迥然不同的历史传统和文化背景。在欧洲分裂的影响下,巴尔干也明显地一分为二:西欧文化区和东欧文化区。斯拉夫人的南下和土耳其人的入侵加深了半岛上的矛盾。巴尔干国家都力求取得在本地区的霸权,彼此间争斗不休。为控制这一战略要地,欧洲诸强也在那里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不断进行斗争。所以巴尔干的局势一直动荡不定,成为欧洲的“火药桶”。它的历史也充满悲剧,最近的科索沃危机便是其中之一。
【关 键 词】民族/文化/传统/分裂/霸权/“火药桶”


      一、多民族杂居的巴尔干
    巴尔干半岛总面积约75万平方公里,但却居住着众多具有不同历史传统和文化背景的民族(注:土耳其的领土仅有3.1%在巴尔干, 虽自称是欧洲国家,有时也参加巴尔干地区的活动,但实际上只能算是一个亚洲国家。)。
    阿尔巴尼亚是那里的一个小民族,目前本土仅有300 万左右的居民。关于阿尔巴尼亚人的祖先来自何方,至今仍众说纷纭,尚未有定论,比较多的说法是他们系伊利里亚的某个部族,来自中欧或北欧,并与地中海的某些部族混合定居在巴尔干半岛的南端(注:克·弗拉鲁里:《阿尔巴尼亚史纲》,三联书店,1972年,第5页。)。
    即使是小小的阿尔巴尼亚,其内部也有不小的差异。北部山区的居民称盎格人,操阿尔巴尼亚语中的盎格方言;而南部沿海的居民则为托斯克人,使用的是阿尔巴尼亚语中的托斯克方言。此外他们所信奉的伊斯兰教也带有不同的色彩(注:特里萨·拉科夫斯卡- 哈姆斯通等主编:《东欧共产主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页。)。
    希腊是欧洲古代文明的摇篮,现代希腊人的祖先早在远古时代便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他们信奉东正教,使用希腊语,在巴尔干半岛历来独树一帜。
    罗马尼亚人的祖先是达吉亚人,他们在公元一世纪初,经过多年血战仍被罗马人征服,从此开始了罗马化时期,从物质上到精神上都深受罗马帝国的影响,并开始使用拉丁语(注:米隆·康斯坦丁内斯库等主编:《罗马尼亚通史简编》,商务印书馆,1976年,110—112页。)。因此,罗马尼亚和一海之隔的意大利,以及位于西欧的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同属拉丁民族集团,而在巴尔干却是仅此一家。
    巴尔干半岛上最大的一个民族集团当属南部斯拉夫人,他们原本在辽阔的东欧平原上游牧,公元5世纪末6世纪初才南下来到巴尔干,规模最大的两次迁徙发生在517和527年,至公元7世纪始告一段落(注:C.A. 尼基金:《南斯拉夫人和西斯拉夫人的历史》,莫斯科,1957年,27页。)。公元9世纪时,这些飘泊在巴尔干已近3个世纪的斯拉夫人忽生思乡之念,试图重返东欧,却发现归路已被慓悍的马扎尔(匈牙利)骑兵所切断,于是只得在巴尔干长期定居下来。此后,原来的斯拉夫人遂分成东斯拉夫(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西斯拉夫(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前南联邦各主要民族、保加利亚)三个民族集团。
    公元7—11世纪,巴尔干半岛上相继成立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 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等独立国家,但由于民族众多,再加起义、革命和战争等各种激烈动荡,遂出现了民族相互斗争、融合,以及国界不断变动的局面,以致今日之巴尔干已无单一民族国家,往往在一国之内杂居着好几个民族,并使民族概念异常混乱。
    如保加利亚是由南部斯拉夫人和突厥部落联合组成的,在公元7 世纪时建立起独立的王国(注:科谢夫等:《保加利亚简史》,上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3年,24—25页。)。现今保加利亚约有800 余万人口,其中1/10自称是土耳其人, 但历届保加利亚政府却坚持认为他们仅是信奉伊斯兰教的保加利亚人,此一矛盾越演越烈,曾引发1989年夏秋之交的政治危机。又如罗马尼亚境内居住有百余万匈牙利人,他们是随着二次大战后特兰西瓦尼亚自匈牙利划入罗马尼亚,而成为罗马尼亚境内最大的少数民族的, 在民族政策上的严重失误就是齐奥塞斯库1989年垮台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至于在前南联邦境内则共同生活着20多个民族,那里的伏依伏丁那自治省素有“小欧洲”之称,因此民族关系也特别复杂。塞尔维亚人长期把黑山人称为居住在深山老林中的塞尔维亚人,而把马其顿人则视为南方的塞尔维亚人。此外,克罗地亚人也习惯把斯洛文尼亚人看作是居住在阿尔卑斯山区的克罗地亚人,波黑境内的穆斯林一直被称为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维亚人或信奉伊斯兰教的克罗地亚人,1948年在全国人口登记时被界定为“身份不明的穆斯林”,1953年改为“民族身份不明的南斯拉夫人”,1961年又被称为人类学上的穆斯林,直至1971年才最终被承认为民族学上的穆斯林,也就是穆斯林终于成为一个民族(注:俄罗斯《近现代史》杂志,1994年,4—5期,10页。)。
    1992年4月南联邦解体后,巴尔干的民族关系也日趋混乱和复杂。 塞尔维亚人不只生活在南联盟境内,而且还大批生活在克罗地亚和波黑境内,先后引发了1991—1992年的克罗地亚内战和1992—1995年的波黑内战。
    马其顿虽然已从南联邦中分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共和国,但其民族仍分居在希腊和保加利亚境内。因此不仅引起希腊的不满,而且还使1971年就已宣布马其顿人完全消失的保加利亚深感惊恐不安(注:保加利亚的马其顿被称为皮林马其顿,40年代中约46万人,1971年,保加利亚竟实施所谓“统计学上的民族屠杀”,宣称其境内已全然没有马其顿人,引起世界的关注。)。
    当今的阿尔巴尼亚虽仅有2.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但已不是巴尔干最小的国家,1992年宣告独立的马其顿共和国的面积仅为2.5 万平方公里,而斯洛文尼亚共和国的面积则为2.1万平方公里。国家越分越小, 而民族关系却越来越乱,遂成为该地区的心腹祸患。
      二、东西欧分裂中的巴尔干
    公元4世纪,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终于一分为二, 翌年西罗马帝国为日耳曼人所灭,但公元10世纪崛起的神圣罗马帝国仍保住了西欧的半壁江山。东罗马帝国(又称拜占庭帝国)则雄踞东欧,直到15世纪才亡于土耳其人之手。这样就形成了东西欧在政治上长期分裂和对峙的局面。随之而来的则是宗教上的一分为二。基督教分为西派和东派,至11世纪正式分裂为传播于西欧的天主教和流传于东欧的东正教。这种情况一直保留到今天,在西欧,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都是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而在东欧,俄罗斯人、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则大多是东正教徒。宗教上的分裂更加深了东西欧的裂痕。与此同时,作为文化主要组成部分的文字也在东西欧之间划上了一条分界线:西欧人采用了拉丁字母,而东欧人则选择了斯拉夫(基里尔)字母,书写体的差别又为东西欧文化的分野添上了浓浓的一笔。
    13世纪崛起的奥斯曼帝国不断向外扩张,并通过巴尔干半岛直捣中欧地区。1389年6月28日, 土耳其军队在塞尔维亚古代文明的摇篮地——科索沃击败顽强抵抗的塞尔维亚人和波斯尼亚人组成的联军,此后巴尔干大部分地区均先后沦为奥斯曼帝国的属地。随着侵略者铁蹄来到的不仅是剑和火,而且还有伊斯兰教的传入。土耳其人一方面强迫一部分斯拉夫人改信伊斯兰教,另一方面又把已成为伊斯兰教徒的阿尔巴尼亚人迁入科索沃。这样伊斯兰教也开始在巴尔干传播,并和天主教、东正教在那里三分天下。
    土耳其人不仅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的衣钵,而且还巧妙地把亚洲文化和东欧文化揉合在一起,增添了后者的活力。当西欧开展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时候,东欧却置身事外,还在16世纪实现了农奴制的再版,使东西欧之间的差距更加拉大了。
    这种东西欧的分裂正好体现在巴尔干的人文地理上:以巴尔干的中部为东西欧的分界线,其西侧的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接受天主教的信仰,使用拉丁字母,倾向于罗马维也纳,属西欧文化圈;其东侧的塞尔维亚、保加利亚、马其顿则信奉东正教,采用斯拉夫字母,倾向于莫斯科,属东欧文化圈。在巴尔干,最初是东欧的拜占庭文化占优势,以后西欧文化加大了渗透的力度,开始和前者平分秋色,并逐渐占了上风(注:博日奇等4人著:《南斯拉夫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 109—110页。)。
    东西欧的分裂把巴尔干半岛从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撕裂开来,扭曲了人们的心态。尽管都是斯拉夫民族,但属于西欧文化圈的克罗地亚人却自视甚高,称自己是欧洲人,并把他们的骨肉同胞塞尔维亚人和马其顿人说成是巴尔干人。而塞尔维亚人则保持了作为东正教徒的尊严,不仅顶住了天主教的诱惑,而且还大力排斥伊斯兰教。
    这样,整个巴尔干就仿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东西罗马帝国之争、天主教和东正教之争,基督教的欧洲和伊斯兰教的亚洲之争……再加进入近代后的日耳曼东进和泛斯拉夫向暖海推进之争……把这块资源并不丰富,但却扼东西方交通要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地区搅得天翻地覆,常年不得安宁(注:丹尼森·拉西诺:《南斯拉夫的实验》,上海译文出版社,6—7页。)。
      三、小国竞圆“大国梦”的巴尔干
    19世纪,整个巴尔干都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民族解放运动,没落的奥斯曼帝国已无法阻挡巴尔干人民前进的步伐。1830年,希腊首先取得独立。罗马尼亚在1877年宣告独立,塞尔维亚和黑山则在1878年摆脱了土耳其的统治,同年,保加利亚也获得了自治。但是刚取得独立的巴尔干各国却先后做起了“大国梦”,希望能在巴尔干成为一方的霸主。
    保加利亚的统治者首先堕入了这种梦境,他们力图吞并马其顿和塞尔维亚的一部分,甚至想把波斯尼亚也划入保加利亚的版图。1878年俄土战争后签订的圣斯特法诺和约规定新成立的保加利亚公国的疆土将包括从多瑙河到爱琴海和黑海到阿尔巴尼亚之间的广大地区,一个大保加利亚已跃然欲出。但同年召开的柏林会议却宣布取消建立大保加利亚的计划,于是第一个大保加利亚梦遂告破灭。1908年保加利亚获得完全的独立,此后它的统治集团再度雄心勃勃,希望能凌驾于巴尔干各国之上。但在1913年的第二次巴尔干战争中,保加利亚却不敌联合起来反对它的巴尔干国家,未能全部占领马其顿和色雷斯,第二个大保加利亚梦再次告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保加利亚又提供了一个圆梦的机会,经过一段观望和摇摆,保加利亚终于选择德国和奥匈帝国作为自己的盟友,企图依靠它们的帮助扩大自己在巴尔干的势力范围。然而同盟国在一战中的失败又宣告了第三个大保加利亚梦的破灭。
    罗马尼亚也一直在等待时机以圆它的大国梦,直到1916年,下定决心,加入协约国的行列,企图借此机会排斥对手,扩大版图。尽管作战不力,屡屡受挫,但罗马尼亚却以战胜国的身份参加凡尔赛和会,并借一战后出现的有利时机从匈牙利手中得到部分特兰西瓦尼亚,从保加利亚手中得到南多布罗加,并从苏俄手中得到比萨拉比亚。这是罗马尼亚从未有过的大版图,使罗马尼亚统治集团欣喜若狂,在他们看来,久已期待的大国梦终于实现了。
    然而,罗马尼亚却因此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它不仅招致了周边国家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仇恨,而且也引起了强大的苏联的敌视。当罗马尼亚企图依靠法国来摆脱这一困境的努力失败以后,竟然又把希望寄托在希特勒德国的身上,结果自然是带来更大的耻辱和失败。1940年6 月,苏联毫不费力地出兵占领了比萨拉比亚,不久又把它划入自己的版图。希特勒不仅未给罗马尼亚以任何援助,反而在同年8 月和墨索里尼共同主持所谓“维也纳仲裁”, 将部分特兰西瓦尼亚强行划归匈牙利。 1947年的巴黎和约虽然使罗马尼亚收回了失去的特兰西瓦尼亚,恢复了二战前的罗匈疆界,但却永远丢掉了比萨拉比亚,并且将南多布罗加归还给了保加利亚。至此,一个延续了20多年的大罗马尼亚梦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注:参见列别吉夫:《法西斯主义在罗马尼亚的崩溃》,莫斯科,1983年,9、52—64页。)。
    在历史上同样也存在着一种广为流传的大塞尔维亚主义,它企图否认黑山人、马其顿人和穆斯林所具有的各自的民族特征,并极力突出塞尔维亚所具有的特殊历史地位(注:杜尚·比兰吉奇:《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史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27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大塞尔维亚主义表现得尤为突出。1911年,狂热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分子迪米特里耶维奇·阿皮斯上校建立了一个名为“要么联合,要么死亡”的秘密组织,宣布波黑、黑山、马其顿、克罗地亚、斯拉沃尼亚、伏伊伏丁那和达尔马提亚都应该成为塞尔维亚下属的各个省,都应该听命于塞尔维亚(注:博日奇等4 人著:《南斯拉夫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498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塞尔维亚王国首相的帕希奇甚至断言,只要花上20年左右的时间,便可将马其顿人、阿尔巴尼亚人全部同化。
    1914年底,怀有大塞尔维亚情结的帕希奇首相更是直言不讳地声称,塞尔维亚参加世界战争的一个主要目的便是要将所有南部斯拉夫人都统一到一个国家中去(注:阿列克斯·特拉克尼奇:《第一南斯拉夫》,哈佛协会出版社,1983年,5页。)。1918 年底在奥匈帝国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王国固然是多年来南斯拉夫各族人民长期斗争的结果,但它的问世过于仓促,不够成熟。因为大塞尔维亚主义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自1918年至1928年,97%的首相、92 %的内务大臣和全部国防大臣均由塞尔维亚人担任。 1941年时的165名高级军官中,有161名为塞尔维亚人、而克罗地亚人仅有2名,斯洛文尼亚人也仅有2名,可见军权全部掌握在塞尔维亚人手中。
    1929年,塞尔维亚出身的国王亚历山大发动政变,将国名改为南斯拉夫王国,并建立起赤裸裸的专制独裁制度,集中体现了一种极端的大塞尔维亚主义,从而招来了克罗地亚人的刻骨仇恨。1934年10月,亚历山大国王到法国访问时在马赛港被克罗地亚的民族主义份子暗杀,整个欧洲都为之震动。像这样一个充满着民族矛盾的国家自然是承受不起任何外来的打击的。南斯拉夫王国在二战中灭亡,大塞尔维亚梦也随之破灭。
    克罗地亚不过5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现今也只有500多万人口,却和其它巴尔干国家一样,常常做起大国梦来。还在19世纪下半叶,克罗地亚权利党的创始人斯塔尔切维奇便毫不掩饰地主张建立一个从德国一直伸展到马其顿的大克罗地亚(注:施特勒姆:《铁托与南斯拉夫》,商务印书馆,1979年,171—173页。)。
    两次大战期间活动非常积极的克罗地亚农民党的领袖拉迪奇千方百计地想抬高克罗地亚的地位,表示不屑与邻近的斯拉夫民族为伍,认为“克罗地亚无论从地理上、政治上或文化上来说都不是巴尔干的一部分”,狂热地宣扬克罗地亚特殊论和克罗地亚至上论(注:弗雷特·辛格尔顿:《20世纪的南斯拉夫》,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0年,17页。)。
    至于在30年代横行一时的克罗地亚极端民族主义组织乌斯塔莎(注:意为“起义者”,1929年由帕韦利奇在意大利创建的克罗地亚反动组织。)则更举起了种族主义的旗帜,它的头目帕韦利奇竟然恬不知耻地宣称:“克罗地亚人根本不属斯拉夫血统,他们是哥特人的后代,关于他们是斯拉夫人的说法完全是别人强加于他们的。”帕韦利奇同样也是一个大克罗地亚主义者,他和自己的同伙都断言整个斯洛文尼亚、波黑、一直到科索沃和黑山都应该成为克罗地亚的领土。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帕韦利奇和他领导的乌斯塔莎投靠德意法西斯,在侵略军刺刀的扶植下,建立起所谓“克罗地亚独立国”。这个傀儡政府一方面宣布克罗地亚人具有雅利安血统,因此下令禁用基里尔字母,决心造就一个纯粹的克罗地亚民族;另一方面又颁布一系列种族清洗的法令,竟然取消塞尔维亚人的民族资格,对他们大开杀戒。同时他们还认真做起大国梦来,把波黑、斯拉沃尼亚、达尔马提亚的一部分都划入了“克罗地亚独立国”的版图。然而好梦不长,随着德意法西斯的垮台,一场克罗地亚大国梦也就烟消云散了。
    即使是小小的阿尔巴尼亚在1912年获得独立后,也常常期盼,一个大大的阿尔巴尼亚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巴尔干半岛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意法西斯为挑拨巴尔干各民族之间的矛盾,人为地建立了一个包括阿尔巴尼亚、科索沃的大部分、马其顿的西部和希腊西北部在内的一个所谓大阿尔巴尼亚,使阿尔巴尼亚的一些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着实欢喜了一场(注:哈特利编辑:《精明的阿尔巴尼亚人,霍查回忆录》,伦敦,1986年,22页。)。随着德意法西斯的土崩瓦解,所谓大阿尔巴尼亚自然也就寿终正寝。
    希腊在这方面希望越出自己的历史疆界,用斯拉夫人的土地和拜占庭帝国遗留下来的真空地带建立起一个大希腊来(注:兰科·佩特科维奇:《巴尔干,既非“火药桶”, 又非“和平区”》, 商务印书馆,1982年,7页。)。
    就这样,几百年来在巴尔干这块面积不大的土地上,几许小国争相称雄,它们在“大国梦”的驱使下,投入了一场又一场相互残杀的战争,不仅耗尽了自身的国力,同时也使整个巴尔干不时被战火所吞没。即使在冷战结束后的今天,在克罗地亚内战、波黑内战和科索沃的冲突中,昔日的“大国梦”仍时隐时现,值得人们注意。
      四、大国阴影下的巴尔干
    巴尔干半岛位于地中海的东部,是欧洲通向东方的必经之路。这个半岛又以二河(萨瓦河、多瑙河),六海(黑海、马尔马拉海、爱琴海、地中海、亚得里亚海、爱奥尼亚海)为界,使它和中欧、南欧和东欧的国家接壤,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历史上欧洲各大国对巴尔干都垂涎三尺,并不断利用巴尔干内部的纷争,挑起一场又一场冲突,乘机扩大自己在那里的势力范围。
    俄罗斯有着血缘相近和文化认同之便,再加地理位置邻近,可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常凭借上述优势,频频向巴尔干伸手。从17世纪末到19世纪末的两百多年间,俄国通过9次俄土战争, 不断削弱土耳其的势力,使自己在巴尔干站稳脚跟。1768—1774年俄土战争后,俄国取得了对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的保护权,进一步巩固了在那里的阵地。
    到了19世纪,奥斯曼帝国已衰败不堪,被拿破仑称之为“欧洲的病夫”,欧洲大国都竞相瓜分它的遗产,尚在土耳其控制下的巴尔干便成为争夺的对象。拿破仑首先调动大军,进入亚得里亚海的巴尔干沿岸地区,在那里建立起了包括部分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以及达尔马提亚在内的伊利里亚省,使这块南斯拉夫人居住的土地成为法兰西帝国的组成部分。(注:乔治·勒费弗尔:《拿破伦时代》,下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221—222页。)。
    在这种情况下,俄国自然不甘落后,就在拿破仑向巴尔干扩张的时候,发动了又一次俄土战争(1806—1812),占领了比萨拉比亚。此外亚历山大一世还计划建立一个由俄国庇护的斯拉夫王国,它的领土应囊括塞尔维亚、黑山、波黑和达尔马提亚。
    为了遏制俄国势力在巴尔干增长的势头,同时也为了进一步瓜分土耳其,英法联手发动了克里米亚战争。老大的沙俄在战争中受挫,但并未削弱它在巴尔干地区的力量。
    1877—1878年的俄土战争再次显示了俄罗斯帝国的威力,土耳其在巴尔干的统治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罗马尼亚、塞尔维亚和黑山都获得了独立,保加利亚则获得自治。从此俄罗斯在巴尔干不仅可以依靠塞尔维亚、黑山,而且还有保加利亚作为其盟友,极大地扩展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俄罗斯力量在巴尔干的增长招致了欧洲各大国的反对,奥匈帝国成为它的主要对手。长期占有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并且统治捷克、斯洛伐克和部分波兰的哈布斯堡王朝最具有和俄罗斯在巴尔干抗衡的力量,因为它有2/3以上的臣民都是由斯拉夫人组成的,再进一步把巴尔干半岛的南部斯拉夫人全都置于自己的旗帜之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在1878年的柏林会议上,奥匈帝国和德国等欧洲大国联手,成功地挫败大保加利亚计划,遏制了俄国力量进一步增长的势头。1908年,它又以黑海海峡为诱饵,吸引住俄国的注意力,突然占领了波黑,使本来已很紧张的俄奥关系再度升温。
    在1912年的第一次巴尔干战争和1913年的第二次巴尔干战争期间,各大国都施展浑身解数,乘机浑水摸鱼,激化了巴尔干半岛的各种矛盾。1914年6月28日的萨拉热窝刺杀案终于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巴尔干自然也成为人们心中的“欧洲火药桶”。
    俄罗斯帝国和奥匈帝国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声中倒塌,于是巴尔干又变成英法德意等国激烈争斗的场所。意大利由于在战后未能达到扩大其在巴尔干势力范围的目的。一直对英法心怀不满,悍然于1939年4月占领阿尔巴尼亚。 二战爆发后, 意大利又在巴尔干扩大战火, 于1940年10月发动对希腊的进攻。1941年4月, 德意联手占领南斯拉夫和希腊,在此期间,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已倒向德意,于是,整个巴尔干遂尽成轴心国之天下。
    随着南斯拉夫、希腊和阿尔巴尼亚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取胜,意欲在战后控制巴尔干的丘吉尔一方面抛出所谓“巴尔干方案”,力图阻止苏联红军进入东南欧;另一方面又于1944年10月匆匆赶往莫斯科,和斯大林达成英苏瓜分巴尔干势力范围的协议。该年年底,英军进入希腊,开始镇压希腊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运动。到1947年,英已无力进行这场战争,只得向美求援,于是“杜鲁门主义”也就应运而生。在巴尔干,美国开始取代英国的势力。
    二次大战后,除希腊外,巴尔干各国都走上了社会主义的道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固然也有矛盾的冲突,但基本上保持了平静,是巴尔干历史上少见的和平时期。然而1989年东欧的剧变又使巴尔干重新开始动荡起来,南联邦的被肢解,接二连三的流血战争,使人们又想起了巴尔干是“欧洲火药桶”的年代。在这些事变中依然处处可见欧洲各大国的身影,和以往所不同只是大洋彼岸的美国已跻身进来,在巴尔干唱起了主角。
    在历史上,巴尔干各国也试图联合起来,抵制大国的干预,维护它们的共同利益。但无论是1934年建立的巴尔干协约(希腊、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土耳其),还是二战后曾一度议论过的巴尔干联邦(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以及1953年创建的巴尔干同盟(南斯拉夫、希腊、土耳其)均属昙花一现,有的甚至是胎死腹中,没有能够起到稳定巴尔干局势的作用。
    欧洲一共有4个半岛。其中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19 世纪开始发展就比较平稳,两次大战期间所经历的磨难也较少。亚平宁半岛和比利牛斯半岛虽然在本世纪上半叶历经动荡,但二战后都阔步前进:意大利从君主制过渡到共和国,而西班牙和葡萄牙则都摆脱独裁统治走向民主制度。唯独巴尔干半岛至今仍在动荡,前途未卜。
    冷战期间,美苏两家组建北约和华约在欧洲长期对峙,而争夺的重心则在德国。随着冷战的结束和北约的东扩,美俄两国又在东欧地区展开新的较量。美国软硬两手交替使用,实施挤压战术,步步紧逼;而俄罗斯则尽竭全力,负隅顽抗。在东欧各国纷纷要求加入北约,仅有南联盟仍独树一帜,未随波逐流的情况下,俄国斯固然要千方百计保护这一硕果仅存的盟友,同时南联盟也不可避免地成为美国和北约的眼中钉,成为它们打击的对象。
    冷战虽已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从此太平。南联邦的解体、克罗地亚内战、波黑内战以及最近爆发的科索沃危机都表明现今欧洲的矛盾又都集中到巴尔干半岛上,那里出现的新的冲突热点,一时都难以消除。多国维和部队进驻波黑已3年有余,最近又开进了科索沃, 但所有民族矛盾依然存在,其最终解决显然将遥遥无期。
    欧洲未乱,巴尔干先乱;欧洲已定,巴尔干未定;这或许正是巴尔干半岛的历史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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