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古罗马军团东归骊靬说的几个疑点
汪受宽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2000年02期
【原文出处】《人民政协报》(京)1999年1027期第④页
【作者简介】汪受宽 兰州大学历史系


    10余年来,关于澳大利亚、中国和俄罗斯学者在甘肃永昌发现突围古罗马军团归宿地的消息,为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引人注目。作者就其发表的文章的主要内容,提出以下几个疑点。
    疑点之一:有关文章指出,公元前53年,罗马帝国的执政官克拉苏所率侵略安息(即今伊朗)的大军,在卡尔莱遭围歼,克拉苏被俘斩首。其第一军团首领、克拉苏的长子普布利乌斯率领6000余众拼死突围,后来失踪。澳大利亚学者戴维·哈里斯从《汉书·陈汤传》发现,普布利乌斯率领的突围兵团流徙中亚,投奔郅支,公元前36年陈汤率军攻灭郅支,将这些罗马残兵收降,带回中国,汉元帝下诏,将他们安置在番和县南的照面山下(今永昌县),并置县骊靬。
    史实是,普布利乌斯不是克拉苏的长子,而是幼子,人称小克拉苏。与克拉苏同时为执政官的凯撒所著《高卢战记》卷六记载, 公元前53年,克拉苏长子马古斯·克拉苏斯正随凯撒在高卢(今法国、 比利时等地)作战,带兵焚掠,迫使门奈比人求降。古罗马史家阿庇安以及弗罗努斯、凡莱伊乌斯和科瓦略夫的罗马史著作和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之八·凯撒时代》都说,公元前55年克拉苏带着小儿子率军远征安息,并双双死于卡尔莱战役。其大体情况是,安息人于公元前53年夏将侵略军诱至卡尔莱附近,发起进攻,罗马军先头部队溃灭,其主帅小克拉苏因不愿被俘而自杀。主力部队受重创后逃跑,途中被安息人赶上并包围起来,克拉苏及其参谋部人员在与敌军谈判时被杀。东征军只有财务官盖乌斯·卡西乌斯统率的一个骑兵队得以渡回幼发拉底河。这支骑兵在历史上并没有失踪,公元前51年,他们还镇压了犹太人的起义,击败了渡过幼发拉底河的安息人。
    公元前36年,西汉西域都护甘延寿和副都护陈汤征调西域15国兵和汉在西域的屯田兵总共4万多人, 远征逃至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的匈奴郅支单于。《汉书·陈汤传》记载,汉军“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织,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土城外有重木城。”宋文说,“这种建筑‘重木城’防御工事,和用圆形盾牌连成鱼鳞状的防御阵式,只有古罗马军队采用。史家据此推理,这支奇特的军队,就是卡尔莱战役中突围失踪17年的罗马军队的残部。”
    英国学者德效骞在《古代中国的一座罗马人城市》一文说,所谓鱼鳞阵就是古罗马的龟甲阵(testudo)。查世界军事史, 龟甲阵是以盾牌护卫战斗队伍的阵法,兵士们先密集作方形或圆形,外围的兵士把盾牌连接起来,垂直地挡在前边,护住身体。后边的各列士兵把盾象伞一样举在顶上,也一一连接,以防上面落下的矢石。这种阵列往往在被包围时或接近敌人城墙时使用,士兵们还可以在盾牌的掩护下,挖掘工事,或爬上敌城墙。因为它形似大龟,故罗马人称之为龟甲阵,郅支鱼鳞阵并不是罗马龟甲阵。《陈汤传》叙述作战情况时说,汉军“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倘若郅支步兵真以龟甲阵用盾牌严密护卫,就不必因惧怕汉军的箭矢而退避回城。鱼鳞阵的名称,来自于甘延寿、陈汤事后上奏朝廷的战况报告。甘、陈为中国将军,并无罗马军事史知识,只能直观地因其阵法形似鱼鳞,而为之名。《汉书》颜师古注:“言其相接次,形若鱼鳞。”实际上,所谓鱼鳞阵更象春秋时的鱼丽阵,1872年英国学者李雅格就将鱼丽阵译为鱼鳞阵(scale-like array)。《左传》桓公五年(前707)周郑之战中“郑子元请为左拒, 以当蔡人、卫人;为右拒,以当陈人”。“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从杜预注和明末人宋征璧的研究看,鱼丽阵是将步兵按一定的组合,部署于战车周围,以相护卫的一种阵法。此种阵法到步战时代仍多有运用。《后汉书·盖勋传》言,盖勋在被羌人打败时,就“收余众百余人,为鱼丽之阵。”至于罗马人所用的以盾牌掩蔽步兵队形的阵法,在中国古代也普遍运用。考古材料证明,殷商就有盾牌。《牧誓》中周武王要求全军“称尔戈,比尔干”,比干就是排列盾牌。《吕氏春秋·贵直篇》言,“赵简子攻卫附郭,自将兵,及战且远立,又居于犀蔽屏橹之下。”犀蔽屏橹,就是一种龟甲阵。《陈汤传》描述攻灭郅支城时,汉军“四面围城,卤盾为前,戟弩为后,仰射楼上人。”也是用大盾牌护卫进攻部队。由此说来,即使郅支军队真的使用了龟甲阵,也不能证明其队伍中有罗马军人。
    再说郅支城的建造问题。匈奴是游牧民族,以骑兵流动作战为主,但并非没有自己建造的城池。元狩四年(前119 年)霍去病率汉军深入匈奴二千余里,“北至寘颜山赵信城而还。”据孟康注,此城就是曾为汉军将领的匈奴人赵信主持建筑的。《汉书·匈奴传》言,卫律降匈奴后也为单于谋划“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据考古材料,在前苏联乌兰乌德、蒙古中央省克鲁沦河右岸等地,都有匈奴城墙遗址。在此情况下,致支到中亚后,强迫西域诸国“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就不足为奇了。我国古代的城墙从来都是就地取材筑建的。《汉书·匈奴传下》郎中侯应说:“至孝武世,起塞以来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汉字的边塞之塞,其意符为土,而城寨之寨,意符为木,也说明古人筑城有以土,有以木,木城并非唯罗马人有。郅支单于城之所以为土城和木城的双重城墙,完全是为了防御。《陈汤传》言:“土城外有重土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外人发薪烧木城。……夜过半,木城穿,中人却入土城,乘城呼。”既然匈奴守城者是从“木城中”即木城的缝隙中往外射箭,而且几个时辰就能将木城烧穿,说明木城绝不是以多重木头迭垒成的顶部宽厚的城墙,而是以一根根木头并排竖立成的类似栅栏的防御设施。
    《汉书·匈奴传下》言:“郅支既杀使者,引兵而西。郅支人众中寒道死,余财三千人到康居。”《陈汤传》言诛灭郅支单于的战果:“凡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余人。”所杀所虏所降三者相如,与郅支初到康居时的人众只少不多,其中哪来的罗马军团投奔者?
    疑点之二:文章说“中国古代称罗马帝国为‘骊靬’,后又改称‘大秦’,《后汉书·大秦传》就是以‘大秦国—名犁鞬’这句话起首的。中国古代以外国国名命名的城,当时只有新疆的库车和温宿,它们都是袭用移民的旧称。‘骊靬’城的出现,自然会与外国侨民有关。”由此认定西汉骊靬县为安置罗马军团所设。
    《汉书·陈汤传》言,陈汤灭郅支后,将所俘降的人员全部“赋予城郭诸国所发十五王”,即分给了派兵参与消灭郅支单于战斗的西域诸国,汉朝怎么可能为并未带回的“外国降人”设县呢?《汉书·地理志下》在张掖郡下有骊靬县。但许慎《说文解字》“革部·靬”字下说:“武威有丽靬县。”对此,清徐松解释道:“《说文》以县丽靬属武威,或本其未分时言。 ”据《汉书·武帝纪》元狩二年(前121)以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为武威、酒泉郡,元鼎六年(前111 )分武威、酒泉地置设张掖、敦煌郡。据上,我们以为,骊靬设县当在公元前121年武威设郡至前111年分设张掖郡之间。陈汤灭郅支在公元前38年,以其降人设骊靬县的说法,从年代上看是站不住脚的。
    骊靬就是罗马帝国的说法混淆了时代。事实上,张骞通西域时,罗马人的势力仅及地中海沿岸,其时的骊靬(或作黎轩)指埃及托勒密王国的亚历山大城。到班固死时,罗马人的势力也仅及今叙利亚。西域都护班超于永元九年(97年)派遣甘英出使大秦,被安息人所阻,仅到条支国的西海滨(今波斯湾)就半途而返。请问,西汉王朝怎么可能以一个不了解其情况,又无直接交往的国家之名作为新置县的名称呢?德效骞说,王莽更名骊靬为“揭虏”,其意为“在捣毁叛乱城市时俘获的匪徒”,从而证明“罗马人确来到中国,并被安置在那个城市里。”其实,此说只能表明德氏对中国文化的无知。《汉书·地理志》记载了王莽更改的大量地名,仅以虏为名的就有,东海郡开阳县更为厌虏、会稽郡诸暨县更为疏虏、广汉郡阴平县更为摧虏,金城郡令居县更为罕虏、酒泉郡干齐县更为测虏等十数个。显然,这些地名中的虏,是对少数民族的辱称,为奴仆之义。至于“揭虏”中的揭字,古汉语中只有高举、显露、标帜、掀起衣服诸义项。莫任南在其论文中解释为标帜,说“揭虏意为有标帜可以识别的奴隶”,大体符合王莽更名原意。故而,揭虏一名不能作为骊靬城是为罗马军团降人设置的证明。
    两汉典籍对设县之骊靬还有丽靬、犁靳、犛靬、黎轩、黎汗、黎鞬等异名,历代对其注音也有差异,由此引起学者对该县名称由来的多种猜测。大体有丽皮说、深黑色之干革说、地形说、骊山或祁连之异译说、黎轩国名说、安置骊靬国人说、匈奴犁汗部说等。我们认为,匈奴犁汗部说最为可信。考《汉书·匈奴传》,匈奴统治河西时其犁汗王(又写作黎汗)就以今石羊河流域的东大河、西大河一带为牧地,霍去病取河西后设治,遂以原犁汗部落名名县,后异译为骊靬。骊靬县得名与罗马人无涉。
    据说,西汉骊靬县城的地望在今甘肃永昌西南十公里的者来寨村。永昌县人民政府在者来寨古城残址前立碑建亭,称其为“骊靬遗址”,并刊刻《罗马东征军归宿碑》。据《人民日报》海外版1993年7 月12日报导,该城出土的铁锅、铁鼎、铁砸、瓷壶等遗物均出自元代。请问,元代物品与罗马军团何涉?邻近杏花村民挖到过一根一丈多长的粗大圆木,周体嵌有几根一尺多长的木杆,宋文称,这极有可能是古罗马军队构筑“重木城”的器物。我们不理解,这种木头,在构筑木城时有何作用?再说,“罗马军团降人”有什么必要将其由中亚运至万里之遥的骊靬城来?
    疑点之三:文章说,“在骊靬遗址附近的几个村庄里,见到不少人仍然具有地中海人的外貌特征,39岁的宋国荣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身高一米八二,高鼻大眼,眼窝深凹,披肩的长发,金黄卷曲。宋国荣一点儿也不否认他有欧洲血统。”宋国荣的确具有一定的欧洲人种特征,但不能说因此说他是罗马军团的后裔。种族人类学的研究告诉我们,汉开河西之前在当地居住的月氏人和乌孙人,都是欧洲人种。汉武帝以后,河西走廊成为陆上丝绸之路的最主要通道,历代都有途经此处的西方的使者、商团、高僧、学子、游客因事滞留于此,娶妻生子,久而久之,成为当地居民。白居易《凉州伎》:“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说的就是此类情形。历代王朝还以各种原因由各地一批批移民或驻军至此。此地某些人群具有一些欧洲人种的特征,是不足为怪的。
    疑点之四:文章指出,者来村民有春节以牛头形状的馍馍祭礼、修建牛公庙供奉牛头和抵头(斗牛)的习俗。并说,这些“独有的民俗,可能是当年的罗马降人代代相传下来的。”此类习俗在国内外不乏其偶。春秋初,秦文公就建怒特祠以祀牛神。宋代有牛王庙。晚近南北各地还有牛王节,隆重祭祀。浙江金华一带,南方的苗、彝、黎、布依族、北方的回族等至今进行斗牛活动。国外, 古代近东地区有始于公元160年的牛祭;有起源于爱琴海东部,扩展至从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到欧洲东部多瑙河地区的公牛崇拜(bull cult); 有被称为西班牙“国术”的斗牛。惟独古代罗马既没有对牛的崇拜,也没有斗牛之俗,只有斗兽。肯定论的专家们如果不是疏忽,就是有意蒙骗舆论了。
    总之,古罗马突围军团东归骊靬说缺乏史实依据,无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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