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论“非殖民化”:一个概念的缘起与演变
李安山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1998年09期
【原文出处】《世界历史》(京)1998年04期第2~13页
【作者简介】李安山,北京大学亚非所副教授。北京100781


    “20世纪的问题,就是肤色界线的问题——即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诸岛上深色皮肤和浅色皮肤人种之间的关系。”(注:转引自科林·勒古姆:《泛非主义》(Colin Legum,Pan-Africanism),伦敦1962年版,第25页。)泛非运动领袖杜波依斯在1900年的这一预言极形象地概括了20世纪的历史特点。民族独立运动的兴起和欧洲殖民帝国的崩溃无疑是20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在世界史研究中,是否可以用“非殖民化”来概括这一事件的过程?“非殖民化”可否作为一个中性词使用?由于对“非殖民化”的理解不同,对此问题尚未达成共识。本文拟对“非殖民化”这一概念的产生、演变及各方的理解作一探讨,力图说明:“非殖民化”一词含义中性,并非仅“强调殖民国家在殖民帝国瓦解过程中的活动”和“强调西方殖民国家给以殖民地独立的主观能动性”;(注:张顺洪:《论英国的非殖民化》,《世界历史》1996年第6期,第2-10页。)第二,“非殖民化”一词内涵丰富,其内涵在时空上比“殖民体系崩溃”更为广泛;第三,历史文化的非殖民化任重道远,需要社会人文科学家的长期努力。
      非殖民化:理论的提出与传播
    谁最早提出“非殖民化”?哈格里夫斯认为,M·波恩最早于1932年使用此词。(注:约翰·哈格里夫斯:《殖民统治在西非的结束》(John Hargreaves,The End of Colonial Rule in West Africa),伦敦1979年版。)其实不然。布哈林于1927年即提出这一概念,(注:《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文件》,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13页。)但最早对“非殖民化”进行理论概括的是印度共运创始人马·纳·罗易。1927年,他受共产国际的委托草拟《关于印度问题的决议草案》,正式提出了“非殖民化”理论。他认为:一战后的经济危机迫使英国抛弃旧殖民方式,采取新的剥削方法,印度正处在“非殖民化”的过程中,即将从“附属国”上升到“自治领”地位,将从一个农业殖民国变成现代化的工业国,成为“英联邦自由国家”的一员。印度的“非殖民化”得益于两个因素:战后的经济危机和印度群众的觉醒。罗易并没有将“非殖民化”作为一个已完成的事实,而只是作为一个正在进行的过程。他还指出,“非殖民地化孕育着英帝国解体胚胎。”(注:决议草案参见S·雷编:《M·N·罗易选集,1927-30》(S.Ray,ed.,Selected Works of M.N.Roy)第3卷,牛津1990年版,第84-112页;有关研究参见古普塔:《共产国际、印度和殖民地问题》(S.Gupta,Comintern,India and the Colonial Question),加尔各答1980年版,第117-8页;奥弗斯特里特、温德米勒:《共产主义在印度》(G.D.Overstreet & M.Windmil-ler,Communism in India),加州大学1959年版,第102-121页。)
    1928年7月,共产国际六大召开。会议就殖民地问题展开激烈辩论。最后,大会通过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革命提纲》和共产国际领导人库西宁全面否定了“非殖民化”理论,罗易也因此受到批判。(注:关于前苏联学者的观点,参见R·A·乌里扬诺夫斯基主编:《共产国际与东方》(R.A.Ulyanovsky ,ed.,The Comintern and the East),莫斯科1981年版,第200页;关于我国学者对罗易“非殖民化”理论的研究,可参见陈峰君:《共产国际与罗易的四次交锋》,《世界史研究动态》1981年第8期,第14-17页;锋钧、薛燕:《罗易的“非殖民地化”的理论述评》,《南亚东南亚评论》第2辑,1988年版,第43-66页。)在这里,我不想否认罗易的某些错误观点(如夸大印度工业化的程度和否定印度资产阶级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的作用)。但是,他的理论比较客观地分析了印度的实际情况,明显含有合理成分。首先,“非殖民化”理论表明罗易适时地看到英帝国被迫改变殖民统治方式,并提出了相应对策。其次,他从这一变化认识到帝国主义走向衰落这一历史趋势。更重要的是,这一理论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体现了资本主义为自己创造了掘墓人的观点。“非殖民化”这一理论可以说是罗易对马克思主义和现代社会科学的一个贡献。
    1932年,“非殖民化”一词出现在《社会科学百科全书》。这很可能是西方学术界第一次使用此词。在“帝国主义”词条中,M·波恩指出,除黑非洲以外,几乎所有的欧洲殖民地都出现了争取民族独立的起义,“在全世界一个反对殖民化的时代已经开始,非殖民化正在迅速展开”。很明显,他将“非殖民化”看作一种顺应历史潮流的运动和过程。1934年,他在《国际事务》上进一步指出,“殖民化作为一个伟大的世界运动正面临末日……帝国崩溃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不断进行”,认为非殖民化不仅反对政治依附,也反对经济依附。“非殖民化”表明欧洲的殖民化时代已经终结,殖民体系开始动摇,民族独立的曙光正在出现。(注:《社会科学百科全书》(Encyci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第7卷,麦克米兰1932年版,第612页;M·波恩:《反对殖民化的时代》,载《国际事务》(International Affairs),13:6(1934),第845-47页。)
    在传播和使用过程中,“非殖民化”一词可谓命运多舛。它面对各种不同的待遇:法国人的多情、英国人的冷漠、联合国的拥抱和原殖民地的复杂态度。法国前殖民官员亨利·拉波瑞的《殖民化、殖民主义和非殖民化》(巴黎,1952年)使“非殖民化”一词开始在法国传播。法国总统戴高乐经常使用这一词。在1960年9月5日的记者招待会上,他谈及“关于世界范围内的整个非殖民化问题”时指出:各国人民的解放既符合法国的精神,也符合世界上正发生的不可抗拒的运动。1961年9月23日他又指出:“我们面前的重大问题是非殖民化问题。殖民地的时期已经结束……今天,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马达加斯加、非洲已经亲自掌握了它们的命运”,“我们还要完成在阿尔及利亚的非殖民化工作”。(注:国际关系研究所:《戴高乐言论集,1958年5月—1964年1月》,世界知识出版社1964年版,第183-185、294页。关于法国非殖民化的最新研究,参见雅克·托比等:《法国殖民史:1914-1990》(Jacques Thobie et al.,Histoire de la France coloniale 1914-1990),巴黎1990年版;雷蒙德·贝茨:《法国与非殖民化:1900-1960》(Raymond Betts,France and Decolonization,1900-1960),伦敦1991年版;A·克莱顿:《法国的非殖民化战争》(A.Clayton,The Wars of French D-ecolonization),伦敦1994年版。还可参见李维:《试论戴高乐的阿尔及利亚非殖民化政策的两重性》,《世界历史》1996年第6期,第39-47页。)
    有意思的是,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英国官方对“非殖民化”一词一直讳莫如深。直至1978年,原殖民部官员希尔顿·波因顿在《殖民时期的非洲——非殖民化年代的殖民官员》(1978年)一书中仍然极力否认英国政府正式使用“非殖民化”一词。同时,《牛津大辞典》直到1975年尚未列入该词(1972年补编除外),而1974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未将“非殖民化”列入条目。(注:A·柯克—格林:《英属非洲的非殖民化》,载《今日历史》(History Today),42:1(1992),第45页。关于牛津大学与英帝国的关系,参见F·马登:《牛津与联邦的观念》(F.Madden,Oxford and the ldea of Commonwealth),伦敦1982年版;西蒙兹:《牛津与帝国》(R.Symonds,Oxford and Empire),牛津1991年版。)英法两国政府对“非殖民化”一词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国殖民政策的不同,同时也反映了各自对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
    1960年是作为“非洲年”而载入史册的。这一年有17个非洲国家取得独立;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发表了“变革之风吹遍了非洲大陆”的著名演说。也就在这一年,第15届联大发表了一个《非殖民化宣言》,表达了对殖民地独立问题的关注和期望。这一宣言是亚非独立国家正义要求的体现,也是亚非民族主义运动斗争的结果。宣言的导因是赦鲁晓夫的发言。他认为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耳德在刚果行动不力,并提出制定结束殖民统治新宣言的倡仪。倡议包括三方面内容:第一,所有殖民地领土、国家和非自治领土必须立即给予独立,并根据人民的愿望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第二,所有在别国的租借地及其他形式的殖民主义必须彻底铲除。第三,所有成员国必须严格遵守联合国宪章,尊重他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注:联合国文件,A/4502,转引自亚辛·艾尔—阿约蒂:《联合国与非殖民化:亚非的作用》(Yassin EI.-Ayouty,The United Nations and Decolonization:The Role of Afro-Asia),海牙1971年版,第208—209页。)
    这一倡议使与会的43个亚非国家深受鼓舞,它们提出另一个草案。该草案共有7点。其主要内容为:外来的征服、统治和剥削是对基本人权的否定,与《联合国宪章》相违背;所有国家和地区的人民都享有自主权;政治、经济、社会或教育不足不能成为拖延独立的理由;停止用武力或镇压方式反对殖民地人民,使他们自由行使完全独立的权利;在托管地、非自治领土及一切尚未独立的国家采取措施,将一切权力迅速无条件地移交给人民。(注:联合国文件,A/L323/ADD.1-6,第209-210页。)经过激烈辩论,大会以89票赞成、零票反对和9票弃权通过了《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即《非殖民化宣言》。这一宣言是对《联合国宪章》第11章“关于非自治领土之宣言”的充分解释:人民享有自决权,使人民遭受外国统治与剥削就是妨碍世界和平;应采取步骤无条件地将所有权力移交给托管地和非自治领土人民,使他们享有完全的独立和自由。(注:卓诺维奇:《联合国决议系列I:大会通过的决议》(D.J.Djonovich,United Nations Resolutions Series I ,Resolutions Adopted by the General Assembly),第8卷(1960-1962),纽约1974年版,第188-189页。)这一精神为殖民地人民提供了法律依据,使他们可以自愿决定其政治地位,自由发展经济、社会和文化。
    1961年第16届联大通过了1654号决议案,批准成立一个17人委员会(1962年增至24人,后称“24人委员会”),负责检查和督促《非殖民化宣言》的执行情况。这一决议注意到“某些国家在非殖民化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部分或整个地破坏民族团结和领土完整的现象”,并要求这些国家忠实执行非殖民化宣言。(注:大会决议1654(X V I)。《联合国年鉴》(Yearbook of the United Nations),纽约1961年版,第56页。关于我国学者对联合国与非殖民化问题的研究,可参见王文:《论联合国在推动世界非殖民化进程中的历史作用》,陈鲁直、李铁城主编:《联合国与世界秩序》,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341-54页;李铁城主编:《联合国的历程》,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260页。)根据本文作者考证,这是“非殖民化”一词第一次出现在联合国文件中。1965年,联合国专门发表《联合国与非殖民化》,总结24人委员会的工作。这表明:作为一个国际组织,联合国正在推动世界范围内的非殖民化运动。
    作为殖民宗主国的法国的政府官员频繁使用这一词,主要是希望掌握舆论的主导权,使殖民统治崩溃这一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看上去更象法国政府的主动行为;同时,力图使世界人民相信,殖民地国家和人民解放斗争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历史的发展并不依个别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独立的非洲人民对“非殖民化”的理解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加深。
    1960年12月,塞内加尔等12个法语非洲国家在刚果首都布拉柴维尔举行会议,通过了《布拉柴维尔宣言》。宣言指出:“签字各国在向开始执行法国非殖民化并给予马达加斯加在内的13个非洲国家独立的戴高乐将军致敬的同时,面对继续带来死亡、毁灭和种族仇恨的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持续进行不能不表示它们的痛苦心情。各签字国坚持它们为之进行了那么多斗争的非殖民化原则;但是它们知道长期延续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对非洲的危险,它们采取的唯一态度是通过谈判能够诚实而民主地实行戴高乐将军庄严宣布的自觉原则。”(注:唐大盾选编:《泛非主义与非洲统一组织文选》,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页。)第三届全非人民大会于1961年3月在开罗举行。参加这次大会的代表205名。大会通过了“关于附属国人民解放”等决议。“关于改组机构和消除殖民主义残余的决议”指出:大会考虑到殖民统治阻碍了非洲国家的正常发展,不消除殖民政权的残余和改组行政、司法、经济和社会结构就不可能真正实现独立;因此大会“要求所有的非洲独立国家毫不延缓地着手使一切机构完全非殖民化”。(注:《第三届全非人民大会文件选编》,世界知识出版社1962年版,第317-318页。)很明显,这里提出的“非殖民化”的主体是“所有的非洲独立国家”。
    1961年4月27—29日,加纳、几内亚和马里共和国总统在阿克拉开会,决议建立几内亚—马里—加纳联盟。1961年7月1日发表的《非洲国家联盟宪章》的“总则”列出了联盟的活动领域。关于经济的原则如下:“规定一套共同的关于制定经济计划的指示方针,目的是使从殖民制度继承下来的体制非殖民化,并为人民的利益组织成员国的财富开发。”同样,这里“非殖民化”的主体是“非洲国家联盟”。1963年5月,在亚的斯亚贝巴举行了非洲独立国家首脑会议。会议发表的第一个决议是“关于非殖民化的决议”。决议考虑了非殖民化的各个方面,“重申全体非洲独立国家应把支持非洲尚未独立国家的人民争取自由和独立的斗争作为自己的义务。”决议还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措施。(注:唐大盾选编:《泛非主义与非洲统一组织文选》,第147、152-155页。)这次大会宣告了非洲统一组织的成立。
    1961年9月,第一届不结盟国家和政府首脑会议举行。与会者庄严重申支持联合国的《非殖民化宣言》,“并且建议立即无条件地、彻底地和最后废除殖民主义”。1964年10月举行的第二届不结盟国家会议对《非殖民化宣言》没有在所有地方得到实施感到遗憾;并请联合国非殖民化委员会注意波多黎各问题。1970年9月,第三次不结盟国家首脑会议举行。会议通过了“关于非殖民化的总决议”。决议遵照联合国《非殖民化宣言》的精神,对殖民种族剥削政权的统治表示了强烈的关注,并采取各种行动对葡萄牙和南非进行制裁;决议要求法国和西班牙政府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容许其殖民地国家的人民获得自治的权利。(注: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编辑部:《不结盟运动主要文件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3、35、39、72-73页。)
    如果说,在70年代中期以前,不结盟国家会议在使用“非殖民化”一词时还有所保留的话,在以后的会议上,不结盟国家完全是从积极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1976年,第五次不结盟国家会议进一步指出:“非殖民化的过程已进入其最后的、决定性的阶段”,“呼吁不结盟运动成员国作出一切努力来加速波多黎各人民的非殖民化过程,并声援和支持他们争取自决与独立。”1979年9月召开的第六次不结盟国家会议“注意到非殖民化进程所取得的巨大进展”。1983年召开的第七次不结盟国家会议指出:“不结盟国家正加紧努力推动在公正、裁军、普遍实行和平共处各项原则基础上实现国际和平与安全,完成非殖民化进程。”(注: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编辑部:《不结盟运动主要文件集》,第185、191、231、247、400、514页。)
    在1986年9月举行的第八次不结盟国家和政府首脑会议上,与会者一致认为:必须加强联合国系统内的协调,并同意支援联合国新闻部,使其加强公众对不结盟国家所关心问题的认识;而“非殖民化”即与“国际和平与安全”、“裁军”、“维和”等被列入不结盟国家最关心的问题。当不结盟国家首脑会议于1989年召开时,会议给予非殖民化问题以极大的关注,并专门为“非殖民化”发了一个文件。会议强调,充分有效地执行《非殖民化宣言》仍然是消除殖民主义斗争的基础。《贝尔格莱德宣言》郑重指出:“非殖民化的重要进程已进入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在这一进程中产生了一大批主权国家——今天,其中的大部分国家已成为不结盟运动的成员国……全面消除殖民主义和各国人民获得经济解放是维持和加强它们政治独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它仍然是不结盟运动的一个优先考虑的任务。”(注: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编辑部:《不结盟运动主要文件集》第2集,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年版,第75、189、232-233页。)
      非殖民化:学术界的理解
    那么,学术界怎么看待这一概念呢?主要有三种观点。一些学者认为,“非殖民化”是指殖民宗主国在二战以后(甚至更早)主动给予殖民地独立或自治地位的行为,或是殖民宗主国有计划运作的结果。第二种观点认为,“非殖民化”主要是指殖民宗主国在撤出殖民地过程中采取的旨在维护自身利益的行动,使用时应该谨慎。第三种观点认为,“非殖民化”一词含义丰富且具中性,它所表达的是一种顺应历史潮流的过程或一种运动。
    一部分英帝国史学家认为,非殖民化是英国政府主动实行的一种政策。英国的非殖民化政策是持续有序的,从杜尔海姆报告(1839)后就开始有计划逐步实行;所有殖民政策都是为非殖民化作准备。一旦非殖民化完成,英帝国的目的即告完成。他们将“非殖民化”与“权力转移”互相等同,交替使用。(注:M·克劳德主编:《剑桥非洲史》(M.Cro-wder,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frica),剑桥1984年版,第8卷,第1、815页;P·吉福德、W·路易斯主编:《非洲的权力转移:非殖民化:1940-1960》(P.Gifford & W.Louis,ed.,The Transfer of Pow-er:Decolonization 1940-60),耶鲁1982年版;P·吉福德、W·路易斯主编:《非殖民化与非洲的独立:权力转移1960-1980》(P.Gifford & W.Louis,ed.,Decolonization and African Independence:The transfer of Power,1960-80),耶鲁1988年版。)概言之,非殖民化是英国民主制度的一种具体体现。这并非英国的撤退,而是英帝国使命的完成。(注:关于英帝国史学派对这一观点的著述介绍,可参见张顺洪等著:《大英帝国的瓦解——英国的非殖民化与香港问题》,社科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7-12页。)菲尔德豪斯指出,非殖民化是对英帝国经济困境的一种积极反应。二战结束后的一段时期,英国千方百计地利用自己殖民地的资料来补偿英镑区的美元赤字,在50年代经济回升后马上组织从殖民地撤离,这是承认现实激流勇退的表现。他还认为,法国精心策划的殖民政策将殖民地与宗主国和欧洲的经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因此,法国的“非殖民化似乎完全可以看作仅仅是向已计划好的道路上迈出一步”而已。(注:D·K·菲尔德豪斯:《殖民帝国》(D.K.Fieldhouse,The Colonial Empires),麦克米兰1982年版,第404-407页;菲尔德豪斯:《非殖民化、发展和依附》,吉福德、路易斯主编:《非洲的权力转移》,第491页。)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非殖民化是宗主国始于二战的一种积极策划,起因不同,但这是长远规划,而非应急措施。弗林特作为历史学家于1983年首次明确提出了“有计划的非殖民化”的观点。他认为,在二战爆发前后的几个月里,英国殖民部的政策发生了一场革命。这种政策转变表现在两方面:经济上的非自由化和政治上的“非部落化”。皮尔斯则进一步发挥了弗林特的观点。罗宾逊也持这一观点,但他认为英国非殖民化计划的标志是1945年工党执政后采取的一系列措施;而安德鲁·科恩的所谓“非殖民化计划”是其核心。(注:罗伯特·皮尔斯:《殖民部和在非洲计划的非殖民化》,《非洲事务》(African A-ffairs),83(1984),第77-93页;R·罗宾逊:《安德鲁·科恩与热带非洲的非殖民化》,莫里斯—琼斯、G·费希尔主编:《非殖民化及其后》(Morris-Jones & G.Fisher.Decolonisation and After),伦敦1980年版,第50-72页。)
    并非所有的英帝国历史学家都同意非殖民化是一种有计划的主动行动。塞尔虽然在时间上同意罗宾逊的观点,但他认为英国制定非殖民化计划不是主动的,而是为殖民地兴起的民族主义所迫。(注:约翰·W·塞尔:《非殖民化的前夕:殖民部关于在非洲权力转移的计划,1947年》,载《帝国与联邦史杂志》(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8:3(1980),第235-257页。)研究英帝国思想史的权威桑顿普指出:“非殖民化与其说是一种政策,不如说是对已无法控制的事件的一种反应”,将它称为政策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英帝国在世界舞台上一直扮演着一个公认的角色,非殖民化的作用相当于指出这一舞台的出口。(注:A·P·桑顿:《帝国主义与二十世纪》(A.P.Th-ornton,Imperial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明尼苏达1980年版,第280页。)约翰·达尔文也指出:“如果我们力图从英国非殖民化过程中找出某种逻辑,我们可能大失所望。”他认为,从1945年到60年代英帝国发生的根本不是有计划的撤退,也不是经过考虑的从英帝国到英联邦的转型,只能说是无法预言的形势的一步步恶化,据点的一个个丧失。英国所作的只能是尽一切力量维持其地位和影响。(注:约翰·达尔文:《1945年以来英国的非殖民化》,载《帝国与联邦史杂志》,12:2(1984),第187-209页。)
    第二种观点认为,“非殖民化”是指殖民宗主国在殖民地走向独立进程中的活动,将它归于殖民主义的专有词汇。法国学者雅克·阿尔诺在1958年这样写道:“最近在殖民主义的词汇表里出现了一个新术语:‘非殖民地化’。这个术语会是‘左’派的术语吗?我们曾经搞过‘殖民地化’,现在我们搞‘非殖民地化’——‘殖民地化’也罢,‘非殖民地化”也罢,主动权反正操在殖民主义者手中。归根结底,‘非殖民地化’无非是使‘殖民地化’神圣化。而且它会使人们忘掉基本的事实:人民在争取他们自由的斗争中起决定性的作用。”(注:雅克·阿尔诺:《对殖民主义的审判》,世界知识出版社1962年版,第4页。)
    著名的民族独立运动理论家法农曾在1958年指出:“民族解放阵线的目的不在于阿尔及利亚的非殖民化或压迫制度的缓解。民族解放运动要求的是阿尔及利亚的独立。一种让阿尔及利亚人民掌握自己全部命运的独立。”很明显,当时法农不喜欢“非殖民化”这个词,他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是消极的。然而,在他于1961年出版的《地球上的受苦人》一书中,“非殖民化”成了一个完全中性的概念。他指出:非殖民化是人类的一些种类取代另一些种类,是被殖民者的最低要求;非殖民化是两种力量的碰撞,是名符其实的创造新人。(注:《非殖民化与独立》,《圣战者》(El Moudjahid),第22号,1958年4月16日。F·法农:《走向非洲革命》(F.Fanon,Toward the African Revolution),纽约1967年版,第101页;F·法农:《地球上的受苦人》(F.Fanon,Les damnes de la terre),巴黎1961年版,第29、30页。)
    一些历史学家也认为“非殖民化”一词意义含混,既可表示一种中性,也可隐含另一种意义:殖民宗主国突然改变政策而有意让殖民地独立;或认为“非殖民化”暗示着各殖民帝国对二战后殖民体系的解体是有准备有步骤的。(注:徐雷·卡纳尔:《法属赤道非洲从殖民化到独立的经济背景》,吉福德、路易斯主编:《非洲的权力转移》,第445-482页;博亨:《独立以来的加纳》,吉福德、路易斯主编:《非殖民化与非洲的独立》,第99-224页。)我国也有学者持这种观点。张顺洪认为:“‘非殖民化’主要是指殖民国家在被迫撤出殖民地的过程中采取的旨在尽可能地维护自身利益的各种行动,包括殖民撤退战略、策略和手段。这样的一种以维护自身利益为目的,在被迫撤出殖民地的过程中的主动行为与活动就是‘非殖民化’的真正的含义。”(注:张顺洪等著:《大英帝国的瓦解——英国的非殖民化与香港问题》,第3页。)
    然而,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非殖民化”一词含义中性,内涵丰富,涵盖面广。作为一种过程,它既包括殖民地人民的独立斗争,也包括殖民宗主国的活动。在表达上,既可以说“英国的非殖民化”或“法国的非殖民化”,也可以说“亚非国家的非殖民化”或“第三世界的非殖民化”。弗兰克·菲雷迪即明确指出:“非殖民化不能作为单纯的帝国政策或反殖斗争的结果来理解。基本的逻辑表明关系中的每一种因素在戏剧中都扮演一种重要的角色。”(注:弗兰克·菲雷迪:《殖民战争与第三世界民族主义政治》(Frank Furedi,Colonial Wars and the Politics of Third World Nationalism),伦敦1994年版,第7页。)尼日利亚著名历史学家阿贾伊主编的《西非史》在第2卷中专门用两章对英属西非和法属西非的非殖民化过程进行了叙述,内容即包括非洲人的独立斗争,也包括殖民宗主国政策的变动。(注:阿贾伊、克劳德主编:《西非史》(J.F.A.Ajayi & M.Crowder,ed.,History of West Africa),朗曼1987年版,第693-735、736-773页。)有的学者干脆用“非殖民化”作为著作中一个章节的标题,而具体内容既包括殖民地的民族主义运动,也包括殖民宗主国的政策调整。(注:沃甘:《尼日利亚的非殖民化与合法化》,兰格、沃甘主编:《二十世纪非洲的合法性与国家》(T.Ranger & O.Vaughan,ed.,Legitimacy and the State in Twentieth-Century Africa),牛津1993年版,第135-161页。)
    为了让世界了解非洲的真正历史,联合国教科文花了近30年的时间,召集了国际上最著名的非洲学家编写了八卷本《非洲通史》。在“序言”中,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阿马杜—马赫塔尔·姆博指出:非殖民化和建设国家的进程“大大激发了当代人民的聪明才智和激情”。(注:基—泽博主编:《非洲通史》第1卷“序言”,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1页。)第8卷的主编肯尼亚著名学者马兹鲁伊在“导言”中给“非殖民化”下了一个定义:“非殖民化系殖民统治终结、殖民机构解散和殖民价值观与殖民方式摒弃的过程。从理论上讲,非殖民化的主动性可以来自帝国主义国家,也可以来自殖民地人民。但实际上,非殖民化往往是由被压迫者的斗争所逼出来的。”尼日利亚学者阿德德基也作了类似的阐述。(注:阿里·A·马兹鲁伊、C·翁吉主编:《非洲通史》(Ali A.Mazrui & C. Wonji,ed.,General History of Africa),巴黎1993年版,第8卷,第7、393页。)我国一些学者也在以上意义上使用了“非殖民化”这一词。(注:陈峰君:《几种“非殖民地化”理论评析》,《世界史研究动态》1984年第4期,第11-18页;陈才林:《争取非殖民化斗争的彻底胜利》,《西亚非洲》1985年第5期,第1-7页;陆庭恩:《关于非洲非殖民化的几个问题》,《铁道师院学报》1992年第3期,第1-7页;李安山:《日不落帝国的崩溃——论英国非殖民化的“计划”问题》,《历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169-186页。)
    一些世界著名学者在世界史著述中使用“非殖民化”一词时也注意到它的中性意思。深深认识到世界历史撰述中存在着“欧洲中心论”的知名学者巴勒克拉夫和斯塔夫里亚诺斯即在自己的著作中使用了这种中性表达。保罗·肯尼迪认为,“非殖民化问题”和“要求结束‘不发达状况’的呼声”在50年代和60年代占了主导地位。沃勒斯坦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世界秩序有四根支柱,其中一根支柱是“第三世界的非殖民化”。(注: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导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74页;斯塔夫里亚诺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历史进程》,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672页;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世界知识出版社1990年版,第441页;沃勒斯坦:《冷战后的世界体系》,《国外社会科学》1993年第8期,第1页;还可参见沃勒斯坦:《进退两难的社会科学》,《读书》1998年第2期,第100页。)
      “非殖民化”:重新定位
    我认为,“非殖民化”具有两层意义。从狭义上说,它指殖民统治终结、殖民机构解散这一历史过程。这是政治层面上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殖民宗主国和殖民地国家的政治关系得以改变。非殖民化的结果及其主要标志是原殖民地国家政治地位的改变:从外国统治下解放出来成为独立国家。虽然“非殖民化”一词本身没有绝对的褒义或贬义,但在这一过程中却存在着主动者和被动者。在这一层意义上,“非殖民化”和“殖民体系崩溃”相近,英帝国史学派将非殖民化看作一种有计划的政策的观点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即将殖民地改革计划等同于非殖民化计划。而两者之间存在着质的区别。前者之目的在于改善和加强对殖民地的政治控制,以竭力维持其统治;而后者可理解为从殖民地撤离致使殖民地独立的计划。(注:李安山:《日不落帝国的崩溃——论英国非殖民化的“计划”问题》,第169-186页。)
    然而,非殖民化还有更深的含义。从广义上说,它指从各方面摆脱殖民主义的遗产。这主要是指前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及其人民在取得政治独立以后必须在经济、历史和文化心理上摆脱殖民统治的影响,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政治上的独立并没有带来经济上的解放。一些殖民宗主国利用殖民地的资源度过了战后的经济危机后,才在殖民地民族主义和世界民主势力的压力下开始考虑非殖民化问题。英国在这方面表现得特别明显。(注:A·E·辛兹:《英国货币与帝国政策,1945-1951》,载《帝国与联邦史杂志》,15:2(1987),第148-169页;《帝国政策与殖民地英镑平衡,1943-1956》,载《帝国与联邦史杂志》,19:1(1991),第24-44页。)独立后,在殖民统治下形成的依附关系阻碍着新独立国家的经济发展。这种殖民遗产在经济上表现在各个方面。从狭义上看,殖民地的单一经济以及随此形成的出口原料生产区和生活必需品生产区的不合理划分;经济结构及基础设施的不合理配置等。从广义上看,国际市场为少数大国所垄断;原料价格的不合理和附带极苛刻条件甚至政治条件的经济援助等。经济的非殖民化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这实际上是一个重组世界经济秩序的过程。一些持依附论的学者认为应该通过激烈的方式来达到这一目的。(注: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71-285页;特奥托尼奥·多斯桑托斯:《帝国主义与依附》,社科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这是依附论的代表作之一。关于对依附理论的一般性评论,可参见李安山:《依附理论与历史研究》,《历史研究》1992年第6期,第139-152页。)对这一问题我国学术界已有一些讨论。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外国学者最近提出要对一些经济和社会发展概念进行“非殖民化”,需要重新认识“发展”和“对话”等基本概念。(注:F·阿普菲尔—马尔格林、S·A·马尔格林:《知识的非殖民化:从发展到对话》(F.Apffel-Marglin & S.A.Mar-glin,Decolonizing Knowledge:From Development to Diologue),牛津1996年版。)
    非殖民化也是一个殖民主义价值观摒弃的过程,亦即历史文化的非殖民化。这一过程较政治经济的非殖民化更为艰难,它不仅需要前殖民地国家人民的努力,也需要前殖民宗主国有良知的学者有意识的配合。客观地说,从近代以来,西方国家一直占据着世界舞台的中心。然而,在文明社会的发展长河中,这一段时间只能算作人类历史的一个插曲。“欧洲中心论”正是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取得政治和经济支持地位过程中形成的价值观,尽管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欧洲中心论”等同于“殖民主义价值观”,但“欧洲中心论”可以说是殖民主义的产物,这种观点对殖民地人民的历史、文化和心理的影响是再强调也不为过的。
    历史的非殖民化可谓任重道远。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基本概念的纠正。这包括系统地纠正对人类文明史的一些有意无意的曲解。如对“非洲有没有历史”的看似无知而幼稚的疑问,认为“印度从来就没有历史”的观点,对东方社会几近无知的偏见,对印第安人古代文明的忽略。印度学者克罗德·阿尔瓦雷斯在其书名为《历史非殖民化》的著作中对从15世纪以来的印度、中国和欧洲的技术和文化进行了比较研究,批驳了“欧洲中心论”的世界史观。(注:克罗德·阿尔瓦雷斯:《历史的非殖民化》(Claude Alvares,Decolonizing History: Te-chnology and Culture in India,China and the West,1492 to the Present Day),果阿1991年版。)其次,主题的突破。这应该表现在研究对象和题材上。例如,非洲和印度的历史不应写成“探险者史”或“殖民统治史”,而应成为真正的“非洲人民史”、“印度人民史”。这并非耸人听闻。1993年由一位英国人写的加纳史著作中就表现了一种强烈的欧洲中心论。(注:约翰·卡尔米凯:《非洲黄金地:从黄金海岸到加纳》(John Carmichael,African Eldorado:Gold Coast to Ghana)。伦敦1993年版。可参见李安山的书评,载《现代非洲研究杂志》(Th-e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32:3(1994),第539-541页。)再次,观点和方法的突破。在历史的非殖民化这一点上,印度学者已走在前面。印度史学家一反剑桥学派重政治史和精英史的史学传统,对农民、妇女等长期受到忽略的社会集团进行研究,从而被国际学术界称为“社会下层研究学派”(subaltern school)。(注:参见R·古哈主编:《社会下层研究文选,1986-1995》(Ranajit Guha ed.,A Subaltern Studies Reader,1986-1995),明尼艾波里斯1997年版。)依附理论则是拉美学者力图突破欧洲学术传统的一种尝试。
    著名的历史学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前总理埃立克·威廉斯一直十分重视历史的非殖民化。他的《资本主义与奴隶制》是世界历史非殖民化的开创性著作。(注:李安山:《资本主义与奴隶制度——50年西方史学论争述评》,《世界历史》1996年第3期,第76-84页。)1971年,芝加哥大学发表了他的自传《内心的渴望:一个总理的教育》。在这部著作中,他郑重地提出了“学术非殖民化”的问题。同时,他将尼赫鲁的《世界史一瞥》称为“学术非殖民化文献中的一部杰作”,认为这部著作有两个目的:第一,说明亚洲文化和历史在世界上的地位;第二,要把印度的历史摆在恰当的地位。(注:埃里克·威廉斯:《内心的渴望:一个总理的教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422、426页。)我国近代史学者余绳武也指出:西方历史著作中仍有某些殖民主义的思想残余,这是中西关系中研究的障碍。(注:余绳武:《殖民主义思想残余是中西关系史研究的障碍》,《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6期,第20-44页。)李安山则在“论黑非洲历史的非殖民化”一文中提出了非洲历史非殖民化的问题。他认为,对非洲历史的曲解是与种族歧视和殖民统治相联系的,重修客观的非洲历史还有赖于全世界非洲史学家的共同努力。(注:李安山:《论黑非洲历史的非殖民化》,《亚非研究》1994年第4辑,第66-86页。)
    近年来,西方一些有真知灼见的学者已经提出了这一问题。麦克尼尔尝试着从全人类的角度写出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西方的兴起;人类社会的历史》;斯塔夫里亚诺斯的《全球通史》和《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历史进程》已均被译成中文;巴勒克拉夫的《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更是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述了对世界历史进行非殖民化的重要意义。虽然他们没有直接使用“历史的非殖民化”这一概念,但其意思却十分明确:殖民主义历史学的时代已经明显地过去了,把殖民主义的史学颠倒过来。(注: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08、226-227页。)
    文化和心理的非殖民化起步维艰。殖民主义并不仅限于在殖民地建立自己的政治统治。它以傲视一切的态度将种族文化优越感带到了殖民地,力图抹杀殖民地文化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用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取而代之,从而建立了一种“文化霸权”地位。这种殖民主义统治集团的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在前殖民地人民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民族独立运动的理论家法农深刻阐述过殖民主义对殖民地人民的心理影响。他认为,殖民统治者力图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殖民地人民:宗主国代表至高无上的法律、文明进步与和平秩序;殖民地人民只能是法律的违反者,代表野蛮和落后。白色代表善良和美丽,黑色代表邪恶和丑陋。(注:F·法农:《地球上的受苦人》,第153-185页。)阿拉伯学者爱德华·萨伊德的《东方主义》批驳了西方对东方的歪曲,从文化的角度分析了东方主义的缘起。从近代以来,虽然也有所谓的“东方学研究”,但其研究对象始终处于任人臆想、任人塑造而无权过问的地位。如果,东方主义成了西方和东方交往的一种既定的模式。他尖锐地指出:不论在学术著作还是文学作品中,西方对东方的描述都充满着扭曲和丑化,野蛮化和女性化。东方主义成了西方支配、重组和施权威于东方的一种方式。(注:E·萨伊德:《东方主义》(E.Said,Orientalism),纽约1978年版,第1-28页。此书的“东方”主要指阿拉伯地区。还可参见萨伊德:《文化与帝国主义》(E.Said,Culture and Imperialism),纽约1993年版。在这部新著中,萨伊德涉及的范围扩大到亚非地区,他也是在中性意义上使用“非殖民化”一词的。)
    法农和萨伊德的论点虽有偏颇之处,但他们提出的文化和心理的非殖民化都反映了前殖民地人民的一种强烈愿望。非洲学者恩格尔贝特·姆文在1978年曾写了一篇题为《从屈服到继承》的文章。他认为,有过殖民地经历的非洲面临着全面非殖民化的艰巨任务,这包括文化的非殖民化。他指出:“除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式的推理法或黑格尔式的辩证法以外,通往真理的道路还有许多条。然而,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本身包括必须要实现非殖民化。(注:转引自华勒斯坦等著:《开放社会科学》,三联出版社1997年版,第59-60页。)国际学术界也注意到这一问题。1993年,古本根基金会应著名社会学家沃勒斯坦建议,组织一批国际级的杰出学者(包括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创立了“重建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会的任务是对社会科学的目前状况和未来前景进行思考。经过两年多的研究,委员会提出了具有挑战性和前瞻性的报告,严肃地提出了社会科学非殖民化的问题。(注:转引自华勒斯坦等著:《开放社会科学》,第60页。)
    语言的两个基本功能是文化载体和交流工具。在殖民主义时期,宗主国的语言也成了传播西方价值观的工具。英属东非的殖民官员曾在30-40年代提出过将东非海岸地区普遍使用的斯瓦希里语发展成通用语,但遭到了英国殖民部的反对。其理由是官方语言的作用不在眼前,而在于输入殖民宗主国的文化,英语在“树立持久的价值观念”以实现文化渗透上所起的作用是非洲本地语言所难于比拟的。(注:转引自A·阿杜·博亨主编:《非洲通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7卷,第649页。)1977年,肯尼亚的著名作家恩古基·瓦·提翁格在发表他的《血之花瓣》时郑重声明:他以后写的长短篇小说不再用英语发表,而只用基库尤语发表。1986年,在题为《精神的非殖民化》的讲演中,他再次宣布:他的任何作品不再用英语而只用基库尤语和斯瓦希里语出版。(注:恩古吉·瓦·梯翁戈:《精神的非殖民化》(Ngugi wa Thiong'o,Decolonising the Mind:The Politics of Language in A-frican Literature),伦敦1986年版,xiv。)尼日利亚学者旺达·阿比姆博拉在强调非洲思想的非殖民化时强调,“如果非洲要知道自己的心灵,开辟自己的道路,这只有通过促进本地口述文学和使用本地语言的著述才能达到。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学,则难以宣称有自己独立的个性。”(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今日非洲的传统与发展》(Unesco:Tradition and Development in African Today),巴黎1990年版,第15-22页。)很明显,语言的非殖民化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我国世界历史学界一直较少使用“非殖民化”这一词。究其原因,主要有三点。
    第一,研究角度的不同。从60年代起,我国的世界史学者主要将研究重点放在民族解放运动史上。这无疑加深了我们对遭受殖民压迫的国家和人民历史的了解,同时给予正在争取独立的民族道义上的支持。但是,殖民地人民的斗争和殖民宗主国的反应应该是一个过程(暂且将这一过程称为“非殖民化”)的两个方面。更通俗地说,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前者的斗争可以用“民族独立运动”或“民族解放运动”来表达;后者的反应可以用“殖民撤退”(在被动或被迫的情况下)或“权利转移”(含有计划和力争主动的成分)来形容。
    研究角度的不同影响了研究的内容和研究的效果。从内容上说,我们长期忽略了殖民宗主国在非殖民化过程中的作用,这包括其被动和主动的反应,过渡性措施和长远性安排,短期的政策调整和长期的战略目标等,也忽略了殖民地民族主义运动与殖民统治者的相互妥协和它们之间的“互动”作用,从而未能将非殖民化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研究。更重要的是,从研究效果上看,我们一方面认为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解放斗争直接摧毁了旧殖民体系,另一方面又强调新殖民主义是原殖民宗主国阴谋策划的结果。我们难以令人信服地解释:这两个论点之间的逻辑关系是什么?为什么殖民地人民的斗争最后又导致了新殖民主义的产生?
    第二,研究资料的缺乏。非殖民化的高潮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原殖民宗主国的有关政府档案自80年代才逐步公开。国际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系统研究也在80年代才开始。
    第三,在认识上仍然受共产国际传统看法的影响。罗易的“非殖民化”理论遭到批判,他本人也被共产国际开除。在我国,虽然研究共产国际的学者对他的理论从批判的观点有所涉及,但世界史学者囿于理论上的禁区,直到80年代初一直没有人对“非殖民化”理论进行过正常的讨论。
    荷兰历史学家威斯林曾指出:“非殖民化已经结束。它肯定属于过去。然而它却拒绝成为历史。”如果“非殖民化”在这里是指政府方法,他无疑是对的。经济的非殖民化已经开始,并在一些地区已初见成效。然而,历史、文化和心理的非殖民化却还有一段艰难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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