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16世纪意大利城市衰落的历史考察
刘景华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1997年10期
【原文出处】《长沙电力学院社会科学学报》1997年03期第76-83页
【作者简介】刘景华 湖南师大研究生处,长沙,410081


    [内容提要] 学术界历来认为意大利城市自16世纪初即走向了全面衰落,本文提出了不同看法。全文运用翔实的历史材料,细致考察了意大利城市走向衰落的全过程。认为这一过程历时约200年,始自15世纪甚至更前;而且200年中有起有伏,尤其是在16世纪的大部分时候,意大利仍是欧洲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只是到了16、17世纪之交,西欧新的世界市场体系的推进,才最后摧毁了意大利城市的一切经济优势,使意大利走上全面衰落之路。
    [关键词] 意大利 城市 衰落
    中世纪的意大利,素以工商业发达和城市繁荣闻名于世。但从16世纪以后,意大利城市的繁盛景象似乎已成昨日黄花,不再引人注意。经济衰落、政治分散,成了人们对16至19世纪意大利的基本印象,而其衰落的具体过程,却很少有人详细论及。本文力图通过纵向的考察,勾勒出16世纪前后意大利城市经济发展及其衰退的真实面目。
      一
    意大利中世纪城市经济停滞衰落的征兆,可溯源于地理大发现前的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依靠国际贸易和毛纺工业两大经济支柱,于13世纪进入鼎盛时期,人口猛增至10万之多,是当时欧洲最大的城市之一[①]。但是,在城市经济高潮的背后,经济危机悄然来临。最先是城内专事加工进口呢绒的行业,随着佛兰德尔毛纺业的衰落而衰落。接着,曾给英国大量贷款的该城两家大银行,因英王爱德华三世赖帐不还而于1345年宣告破产[②]。跟下来在1348年黑死病的袭击下,佛罗伦萨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口[③]。因此,14世纪中叶实际上成了佛罗伦萨经济由兴旺而衰微的转折点。此后的佛罗伦萨虽然是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并且还由于城市政治斗争激烈以及美迪奇家族的僭主统治而名噪一时,但其经济形势并不乐观。美迪奇银行在各国的分行不断倒闭,最终导致了该家族的衰败和佛罗伦萨银行业的破产。1338年佛罗伦萨有80家银行,1516年只剩下8家[④]。资本主义性质的毛纺工场虽有200多个,但规模都很小。一家年生产呢绒200匹左右的作坊,居然是14世纪末佛罗伦萨最大的工场之一[⑤]。城市财富再也没有达到14世纪初的水平。总之,1500年前的一个半世纪,佛罗伦萨经济早已停滞。只是同期它的政治和文化特别发达,掩盖了经济危机四伏的真相。
    15世纪中叶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推进,开始遏制意大利的生命线东方贸易,最初受打击的是热那亚。热那亚人在东地中海区域经营的货物多为体积大价值低的商品,如明矾、粮食、食盐、棉花、羊毛等[⑥]。扩张中的奥斯曼帝国先是于1475年占领卡发,封锁热那亚人的黑海贸易,后又把他们赶出了爱琴海。15世纪末,热那亚人只得舍弃东方,全力经营西地中海商业,并向大西洋扩展。怪不得新大陆发现者其实是个热那亚人,也怪不得达·伽马东航印度时,热那亚商人早已聚集在里斯本探听消息,兴致勃勃地讨论此次航行的商业意义了[⑦]。
    称霸东地中海的威尼斯,起初并不受土耳其“旱鸭子”的影响。1463至1479年的威土战争,也对威尼斯东方贸易无甚损伤。综观1482年威尼斯商船队的航路图,和此前商业极盛时期没多大不同,整个地中海沿岸、北大西洋沿岸南段,都是威尼斯商人能去的地方[⑧]。似此,所谓土耳其人完全堵塞了西欧人东方贸易通道的传统说法值得怀疑。威尼斯东方贸易所受的真正打击,来自16世纪初的葡萄牙人。威尼斯人的东方贸易主要是香料贸易,13世纪开始兴盛,每年输入欧洲的香料多达350万磅[⑨]。当15世纪末葡萄牙人发现和占领通往东方的新航道后,威尼斯这一传统贸易便受到严重挑战。
    1501年8月24日,一艘满载印度卡利库特胡椒和肉桂的葡萄牙商船,徐徐驶进安特卫普港口,从此结束了意大利商人独霸西欧香料市场的历史。1504年,输入安特卫普的葡萄牙胡椒达22万磅,1510年后年均达90万磅[⑩]。威尼斯人不甘罢休,也先后于1504、1505和1509年将香料船队开进安特卫普,与葡萄牙人展开竞争。在价格上葡萄牙香料占有优势。1505年,威尼斯胡椒在安特卫普市场上每磅售价为20个格罗特,葡萄牙胡椒则为16至18个格罗特。质量上则是威尼斯香料过硬,因为葡萄牙胡椒多系劣质,而且还常做手脚,将西非的几内亚低劣胡椒拌于其中,不招买主喜欢。后当局严格规定不得掺杂,葡萄牙胡椒之廉价便大得其益了,而经过利凡特商路付出了沉重过境税的威尼斯胡椒,则无法将价格压低[11]。不仅如此,葡萄牙还在16世纪初年先后占领霍尔木兹和亚丁,控制了印度洋,取代了阿拉伯人的地位,关闭了地中海各城市在印度洋港口的代办机构。1516和1517年奥斯曼土耳其又占领了阿勒颇和埃及,威尼斯香料的源路几乎完全断绝。困窘的威尼斯商人出于无奈,被迫在西班牙的集市上秘密购买葡萄牙香料,用来卖给自己的传统买主,以维持既定的市场[12]。1518年后,威尼斯商人再也没有作为香料商人出现在低地国家[13]。不光香料贸易,威尼斯在整个地中海的航海贸易地图都发生了重大变化。1521年,威尼斯往西往南的贸易活动全部停止,只剩下东去埃及和利凡特的两条航线。1534年,去利凡特的商船甚至还不能经过土耳其控制下的塞浦路斯岛[14]。
    东方贸易的衰落,也打击了许多与此息息相关的其他城市,诸如大多数伦巴底城市,本就是以向阿尔卑斯山以北转运威尼斯香料为重要生计的。更严重的是,16世纪上半叶,西班牙、法国和德国人在意大利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城镇乡村遭到严重的破坏,经济陷入全面衰落,工商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倒退。素有纺织业传统的威尼斯,1518至1520年间年平均生产呢绒仅2000匹[15]。佛罗伦萨的呢绒工场,1537年降为63个,年产呢绒仅几百匹。至于米兰的衰败之象,有1533年威尼斯公使的报告可证:“米兰国家完全毁掉了。这样的贫困和灾难不可能在短期内救治。因为工厂废弃、人口死亡,工业因此而衰败了”[16]。从城市人口的变化更可看出衰落的普遍性:1500至1550年间,波伦亚5.5万人口未有任何增加,布雷西亚从5万人减少为4万人,佛罗伦萨从7.2万人减至6万人,米兰从20万人减为5万人,帕维亚从1.8万人减为1.3万人(1529年降至最低点仅7000人),罗马从5万人减至4.5万人,锡耶纳从1.5万人减少至1万人[17]。
    人口减少的直接原因有二。一是大量死亡,灾害、瘟病和战争年代尤其如此。二是居民从城市移往他处。在战争灾荒以及政治动乱的时候,有相当多的人为了避难而离开城市。随着经济形势变化,又有不少工商人员迁往农村或外地谋求发展。更有甚者,不少工匠还迁往奥斯曼帝园[18]。
      二
    16世纪30年代,意大利城市开始恢复生气。16世纪中后期,意大利工商业经济又一次繁荣。特别是威尼斯和热那亚,进入“再造辉煌”时期。最先走出经济低谷的恰恰还是转运贸易和金融银行业等传统优势部门。
    威尼斯的东方贸易确因葡萄牙开辟新航路而在16世纪初惨遭破坏,但最后的发展结果并不象最初那样具有灾难性。尤其是当葡萄牙人占领霍尔木兹和红海口等地、切断了阿拉伯与印度的联系之后,反而给意大利香料贸易的恢复带来了一线生机。原因在于,其一,葡萄牙人在红海和波斯湾上实行的禁运,无法贯穿始终,最后只得松动,允许阿拉伯商船通行,条件是课征较重的关税。葡萄牙的关税,加上奥斯曼人1520年后在埃及和叙利亚征收的过境税,使经由利凡特商路到达地中海的香料成本大为增加,威尼斯因此而得到的香料投放市场,价格不可能不高。但是,禁运的解除毕竟为意大利香料贸易复兴提供了机会。其二,葡萄牙人从好望角航路运送的香料虽然成本较低(不向任何人付过境税),但这一贸易几乎完全是单程的,他们回送给印度的商品极少。这就给其香料贸易带来了两点不利:一是利润所得必须扣除空船去印度的航程之花费;二是阿拉伯人和印度人更想得到由威尼斯商船运来作交换香料之用的西欧商品。其三,葡萄牙香料质量差的问题极难避免。航船在绕道好望角,穿行两大洋的漫长行程中,经常受到海上风暴的袭击,香料易被浪水浸湿而变质。相比较而言,欧洲中上层社会更信任威尼斯香料。于是乎,“地中海胡椒”和“大西洋胡椒”在16世纪展开了广泛而又激烈的竞争,威尼斯香料逐步夺回了已失去的传统市场。如1525至1527年间,法国里昂市场上至少有一半香料来自威尼斯。[19]1550至1570年,威尼斯香料贸易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每年约有800万磅香料入港[20],大大超过了15世纪以前的水平。此外,从利凡特进口的棉花、羊毛、皮革、地毯、纺织品、椰枣、干葡萄等,仍是16世纪威尼斯东方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21]。
    热那亚商人的西地中海贸易也在16世纪前中期形成了高潮。巴塞罗那、瓦伦西亚、摩洛哥、塞维利亚、里斯本,到处都有热那亚人的身影。在葡萄牙,热那亚人完全控制了里斯本的批发贸易,实际上也掌握了由当地人经营的零售商业。甚至葡萄牙对非洲西海岸和大西洋岛屿的开发也有热那亚人的一份贡献[22]。1522年,热那亚被西班牙及其盟友所占领。为了生存,热那亚不再在政治上企求独立性,而是毫不掩饰地利用同西班牙的盟属关系,来发展和巩固自己在西地中海的商业霸主地位。1528年,热那亚还派遣著名海军将领多利亚帮助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作为回报,热那亚人获准在西班牙本土从事商业贸易活动。故尔在这一年,西班牙著名的殖民者科泰斯抱怨,羊毛、丝绸、铁块、肥皂及西班牙的其它主要工业品,都被热那亚的商人公司垄断了[23]。1551年,在安特卫普从事商业经营的93家意大利商号中,热那亚拥有37家,占了40%[24]。热那亚的多利亚、森特里奥内、帕拉维希诺、斯皮诺拉、格里玛尔蒂等家族,都介入了西班牙的金融业,并在1560年超过奥格斯堡的福格尔家族而成为西班牙的主要银行家[25]。西班牙政府要依靠热那亚银行家提供财政支持,便将秘鲁白银的部分销售权赐给了后者。正是主要通过热那亚银行家,西班牙的美洲才得以大量流入低地国家。反过来,也正是西班牙的银块孕育了16世纪最后二三十年热那亚金融业的复兴和繁荣[26]。无怪乎布劳代尔说,自1557至1627年的70年,可称之为“热那亚时代”,“热那亚城和热那亚的银行家是这个时代欧洲的世界经济体系之核心”[27]。换言之,在16世纪中叶安特卫普衰落之后,16世纪末阿姆斯特丹和伦敦崛起之前,热那亚就是这一间歇期里西欧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充任着前如安特卫普后如阿姆斯特丹所扮演的角色。这一点以往学术界很少注意到。
    除香料贸易和金融业外,实际上,整个地中海贸易16世纪仍主要控制在意大利人手中。转运的货物包括:(1)生活消费品。每年大约有5万吨粮食由热那亚和威尼斯船只从地中海东部转运到西部,包括小麦、大麦、豆类等[28]。为换取粮食,又将意大利南部和西班牙南部出产的食用橄榄油转运到埃及。威尼斯人还是伊斯特里亚和西西里所产盐的主要运输者,后来还转运塞浦路斯的盐。希腊、塞浦路斯和克里特岛的高档红酒、葡萄干、糖等,也属于威尼斯及热那亚人的贸易范围。(2)工业原材料。16世纪里,意大利毛纺业所用优质羊毛主要来自西班牙,低档羊毛来自北非、巴尔干以及利凡特,丝织业所用的生丝来自利凡特的的黎波里,皮革业的生皮来自北非的阿尔及利亚等地。这些都是由威尼斯、热那亚和佛罗伦萨等城市的商船队运输的。后在意大利南部开挖明矾矿,满足本地需要外还有剩余,又由热那亚商船运往英国和低地国家[29]。(3)矿产资源。中欧内地所产的蒂罗尔铜和匈牙利铜,一直以威尼斯为主要输出口岸。从这里由威尼斯商船往东运到利凡特,交换印度香料,往西经过马豪卡和马拉加进入大西洋贸易[30]。威尼斯和热那亚人还在16世纪里将英国的锡和铅带入地中海贸易。(4)工业制造品。如佛罗伦萨的轻型优质毛纺品,威尼斯的书籍、玻璃,热那亚的纸张,米兰的武器甲胄,斐拉拉和萨沃纳的陶器,甚至西班牙的各色陶品,都在地中海有广阔的市场,也都属于意大利人的贸易范围,有的远销到亚洲内地和印度,也有的往西北进入了英国市场。即使如德国南部城市制造的火枪,也靠威尼斯船只送往利凡特[31]。
    16世纪的意大利与西北欧仍有频繁的商业联系。在安特卫普最繁荣的16世纪50年代,城内大约有一百来家意大利商号,与德国商号和葡萄牙商号的数目不相上下。他们向安特卫普转运的货物有丝与丝织品、织锦、天鹅绒、银线、金线及其它奢侈品,米兰的武器、棉织品,土耳其地毯,利凡特的皮革、香精,教皇国托尔发矿的明矾等,年输入商品总值不低于450佛罗琳,高于英法德各国,约占安特卫普年进口总额的五分之一[32]。从意大利去西北欧本分陆路和海路。16世纪30年代后,北非海盗骚扰增多,使直布罗陀水域异常危险,陆路便日见重要。陆路有两条主要商道。一条从威尼斯出发,越过阿尔卑斯山勃伦纳出口,经奥格斯堡、纽伦堡,到乌尔姆、法兰克福再沿莱因河北下。另一条商路即圣哥错大道,以热那亚、米兰为起点,翻阿尔卑斯山、过瑞士,而到上莱因。正常情况下,从安特卫普到威尼斯的行程需70至80天[33]。70年代后,随着英国和荷兰舰队在大西洋上对西班牙、葡萄牙船只实行封锁,以及从里斯本至尼德兰的水域上海盗活动日益猖獗,连接地中海与西北欧的陆路贸易更为兴旺[34]。
    意大利城市工业也在16世纪中叶出现新的发展高潮。不过,这次工业高潮的到来,与16世纪初远程贸易的暂时低落有一定关系。正是由于东方贸易的收缩,投入贸易中的大量资本回流到城市转向工业领域,从而促进城市各工业部门的发展。如威尼斯,工业从来没有取得如此重要的地位。该城的毛纺业原料系来自西班牙的次等羊毛,呢绒质量中等,适合亚洲人爱好而进入东方市场,生产一直呈上升趋势。16世纪初年均产量仅2000匹,1550至1559年年均为13240匹,1570至1620年间,年产量稳定在2至2.5万匹之间,17世纪初每年向东方出口呢绒2.5万匹左右[35]。该城的玻璃制造仍然名扬海外,种类繁多,既有用途广泛的平板玻璃、镜屏玻璃,也有西欧船只都喜欢用作航船计时器的玻璃沙漏[36]。15世纪威尼斯总督普里尤利列举该城的富人时,没有提到工业富翁,表明该城主要是商业城市。但在16世纪中,特别是1580至1620年间,手工业组织成为城内相当活跃的力量。1586年威尼斯的15万居民中,工业劳动力为33852人[37],平均每个家庭有一人从事手工业。佛罗伦萨毛纺业也在16世纪中叶再度振兴,毛织品在1553年增加到14700匹,1560至1580年生产量均在3万匹左右。就连小城贝加莫,呢绒产量也从1500年的7000匹左右增加到1596年的16500匹[38]。1540至1589年,帕维亚的毛织品产量增长10倍[39]。米兰在1600年有60家毛纺企业,年产呢绒1.5万匹,科莫也有差不多数量的毛纺企业,年生产8000至1万匹呢绒[40]。以往曾以威尼斯和卢卡为基地的丝织业,现在因本地大规模种桑树和养桑蚕而遍布意大利。米兰、威尼斯、热那亚、科莫、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等地都成为重要的丝织业中心[41]。如佛罗伦萨,1540年在丝织方面的投资为1.5万佛罗琳,1590年增加到15.5万佛罗琳,是半个世纪前的10倍多。那不勒斯在1561至1565年的5年中有195人加入丝织业行会,而1591至1595年的5年中则有255人[42]。至于佛罗伦萨的皮革业、米兰的武器甲胄制造业、热那亚的珊瑚饰品、造纸,在16世纪时闻名遐迩。还出现了一些手工业新技术。如“新呢布”是16世纪中叶以后流行于西欧的一类适合于大众消费的轻质中档毛纺品,其技术源流甚至品种和名称却可溯源于意大利的城市纺织业[43]。只可惜这些新技术因受行会阻力和缺乏充分的羊毛原料而未在意大利流行,让西北欧洲占先广泛运用。
    随着工商业复兴,城市的经济政治实力以及吸引力再度增强。16世纪后期,威尼斯造币厂每年约造出价值200万杜卡特的金银币,意味着通过威尼斯的货币流通量要达到400万杜卡特以上[44]。大量的财富投入,使16世纪威尼斯的建筑事业和艺术事业异常发达。军事上,威尼斯还和西班牙几度结盟,共同对付土耳其人。工业发展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从而吸引大量人口迁移城市。因此16世纪的大部分时候,威尼斯人口都呈增长趋势。1500年时约为11.5万人,1550年约为16万人,1576年人口达到顶点,将近20万人[45]。大部分意大利主要城市,人口在16世纪下半叶都有不同程度的增长[46],表明城市经济这时期仍处在不断发展之中。
      三
    意大利城市经济的真正衰落,是从16世纪末年开始的。其顺序亦与16世纪中叶的经济复苏相类似,先贸易,再是工业。
    先是东方贸易出现波折。16世纪70年代,控制了利凡特的土耳其人,由于阿拉伯人的反抗而关闭了红海贸易,由于与波斯的战争而使波斯湾贸易改道,更由于与威尼斯的战争而阻止意大利商船东航。1571年,威尼斯的船队已完全停止往来于利凡特各港口[47]。不出几年和平恢复,威尼斯东方贸易依然如故,经营的商品范围比以往还有所扩大[48]。
    真正给意大利商业地位以致命打击的,是来自西北欧的新兴民族国家荷兰、英国、法国,汉萨商人,以及拉哥萨、马赛等地中海地区的非意大利城市。整个过程可以说是一个三部曲。
    最先被打开的缺口并非利凡特贸易,而是意大利城市所需的基本生活品供应。随着人口增长,意大利各城市国家缺乏足够的土地来保证粮食供应,因此长期以来各城市所需粮食有相当部分依赖进口。进口的粮食来自两个地方。一是西西里岛,二是地中海东部。16世纪70年代后,这两个粮食产地都发生了问题。西西里本岛人口逐渐增多,又因1575年后发生了几次大灾荒,使它自身也成了粮食的进口者而不是供应者。地中海东部,奥斯曼帝国禁止所控制的地区向基督教人的西欧出口粮食。故此,粮食问题给意大利城市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粮价上涨的幅度令人吃惊。1550至1580年的30年间,米兰的谷物上涨了300%,帕维亚各种食品均上涨75%[49]。因此,为保持社会稳定,几乎每一个城市都设立了粮食办公室一类机构。由于缺粮,那不勒斯甚至解散了大学[50]。这时北方商人乘虚而入。16世纪80年代、荷兰、汉萨以及英国人的船只,载着波罗的海谷物和桶装鲱鱼,运到了意大利港口。鉴于粮食贸易形势的变化,1593年,托斯坎尼大公爵斐迪南宣布里窝那为自由港口。结果十年内,每年都有2500艘商船光临该港。这些船大多属于荷兰、英国及汉萨商人,里窝那因此而成为北方粮食在地中海最重要的集散中心[51]。
    北方商人的第二步,便是全面进入地中海区域和利凡特贸易。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荷、英、法,以及汉萨商人在地中海展开了激烈的贸易角逐,北方人战胜意大利人的法宝是运输工具即船舶的先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船一般都很大,载货500吨以上,大的甚至上千吨[52],但航速较慢。而新的情况则有利小船。因为原有的谷物贸易格局已破坏,香料贸易也因土耳其人的阻隔而时断时续,以往那种固定的直航模式已不能继续,必须从各处港口收集货物,这种事当然更适合于轻巧灵便的小船去干。而善于造用小船正是荷英等北方国家的优势所在。
    威尼斯人并非不会造小船,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即造船材料短缺。传统上,威尼斯造船用料均来自阿尔卑斯山区和阿迪杰河上游一带。到16世纪中叶,这些地区的船用木材基本告罄,其他地方又有运输不便的困难。为了更经济地利用这些有限的木料,威尼斯只能建造大船舶,吨位一般都超过千吨,但数量每年仅5艘左右[53]。于是乎,素以造船业著称的威尼斯人,于今沦落得只得购买西班牙甚至北方国家的船只了。而荷英等国则占尽了天时。1585年安特卫普陷入西班牙之手,欧洲香料交易市场转移到了阿姆斯特丹。1600年后,荷兰和英国相继建立了东印度公司,逐渐取代葡萄牙而成为东方香料产地的占领者。1590至1630年利凡特过境贸易再次被封锁,荷兰人抓住机会扩张自己的商业势力。因此,在16、17世纪之交的年头,北方商人已全面渗透东方贸易。而17世纪的来临,好象在宣告持续了五六个世纪之久的意大利东方贸易最后阶段的到来。
    第三步便是改变地中海贸易及东方贸易的内涵,使之成为荷英世界贸易体系的一部分。英国和荷兰的新呢布质地轻巧、更适合于利凡特地区温暖的气候,因而逐渐占领了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毛呢在东方的市场。法国、英国、荷兰等地的丝织品,也在各地排挤意大利产品[54]。从东方进口的商品成分也发生变化,整个16世纪里,东方商品80%是胡椒,而在17世纪,纺织品贸易日见重要,到该世纪末已占从东方进口总量的60%,都由英国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运来[55]。意大利城市与地中海和利凡特贸易则越来越无缘了。17世纪头20年中,通过威尼斯海关出口的货物年均尚有10万包,而到1650年时仅为7万包。1615年,克雷莫纳加入商业行会登记在册的商人尚有187个,而到1648年仅为28个[56]。18世纪初,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报告,威尼斯呢绒年出口量不过100匹左右。威尼斯在君士坦丁堡和土麦那的贸易总额已降至每年约80万杜卡特,而法国人则达到了400万杜卡特,英国人也与此不相上下[57]。
    意大利贸易衰落有外部竞争的原因,也有内在的政策因素,因而即使是家门口的贸易势力范围也岌岌可危。威尼斯受到拉哥萨的挑战就是一例。拉哥萨拉于达尔马提亚,原为一小渔港,发展到16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已拥有180艘商船。由于威尼斯政策日趋僵化排外,坚持不让其小伙伴参与利凡特贸易,结果驱使伦巴底商人跑到了亚得里亚海西岸的安科纳,德意志商人则受到拉哥萨的欢迎。加上当时气候逐渐变冷,翻越阿尔卑斯山十分艰难,威尼斯通往德意志南部以及西北欧的陆路贸易基本停止下来。至16世纪末,仅局限于亚得里亚海贸易的威尼斯,其商船队的势力也已不如拉哥萨[58]。
    步商业之后尘,意大利城市工业从17世纪一开初就走上了衰落之路。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关键因素在于意大利工业素来依赖于长程中转商业,商业衰落也就使工业失去了原料供应基地,失去产品销售市场。而且,16世纪中叶复苏的工业却又处在行会的支配之下。16世纪后期工业发展的高峰期,也是行会活动的活跃期。如1586年威尼斯的33852名劳动力中,加入行会者达22504人,占三分之二[59]。行会总是以生产传统高档产品为自豪,不愿转向大众消费市场,最后只能促使城市工业走向衰亡。除前述造船工业衰落外,威尼斯的毛纺业从17世纪初的年均产量2万匹,下降到1640至1660年的大约1万匹,18世纪初仅为2000匹上下。米兰在17世纪初有70家毛纺工场,年产量约为1.5万匹,到1640年毛纺工场仅为15个,年产量不到100匹。佛罗伦萨毛纺业从1580年开始滑坡,呢绒年产量从1570年的3万多匹下降到该世纪末的1.4万匹,17世纪30年代约为6000匹,17世纪末已没有几个毛坊工人。17世纪初,科莫60个毛纺工场年生产1万匹呢绒,1650年仅有4个工场,呢绒年产量不过400匹,17世纪末,该城的毛纺行业几乎完全停止了[60]。
    几乎是城市的所有工业部门都在衰落。丝织业方面,17世纪初威尼斯年产丝绸达80万码,1623年降为60万码,1659年只有25万码。16世纪末,整个热那亚共和国共有1.8万张织机,1630年骤降为4000张,1675年仅剩264张,而且其中大多数未处于工作状态。科莫在17世纪初有30张丝织机,1650年只剩下2张,其中一张还常常只工作半年[61]。在纽伦堡等德国南部城市的竞争下,米兰的武器和金属制造业衰落了。17世纪里,意大利城市的优势只保留在某些奢侈品生产领域,如珠宝、金银首饰、天鹅绒、水晶、金银丝线和高档玻璃等[62]。
    素以工商业发达著称的意大利,17世纪后反成了西北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成了欧洲世界经济体系的半外围地带,也成了向西北欧出口农产品和初级工业品如生丝、橄榄油、红酒、稻米、硫磺等的国家[63]。自1600至1700年的整整一个世纪里,全意大利的人口始终徘徊在1100至1300万之间,毫无增长[64]。各城市尤然。28个主要城市中,只有一二个城市人口有较大增加,四五个城市略有增加,其余21个城市人口均有不同程度的减少[65]。因此,17世纪后的意大利,是欧洲一个地地道道的落后国家。
    通过上述考察,至少可以得到这样几点认识:
    一、从时间上看,意大利城市工商业经济走向停滞衰落经历了一个较长过程,历时约200年,大致相当于布劳代尔所说的“长的16世纪”(1450—1640)时代,并不只是16世纪上半叶的事情。200年中有起有伏,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5世纪中叶至1530年左右,以佛罗伦萨经济停滞为征兆、热那亚贸易重点西移为先声,16世纪初期意大利城市工商业经济普遍进入低谷。其外部因素虽有葡萄牙人控制东方而使意大利利凡特贸易几乎中断之故,但更大的灾难来自法、德、西所进行的意大利战争的蹂躏和破坏。第二阶段,1530至1600年,先有地中海利凡特贸易的恢复和兴旺,后有热那亚金融业的异常发达,再后意大利城市工业普遍出现新的发展高潮,比15世纪以前任何时候更为突出。第三阶段,1600年以后,地中海贸易和利凡特贸易先后丧失,工业跟着全面衰落,城市从此一蹶不振,意大利变成落后国家。
    二、虽然16世纪前期欧洲商业中心转移到了大西洋沿岸,但意大利商人能快速作出反应和调整,使自己适应并改造这一欧洲经济新格局。16世纪大部分时候的意大利,仍是欧洲经济最发达、生活水平最高、人口增长最快的地区之一,仅有西北欧北海两岸地区可与之相比。地中海贸易依然充满生气,意大利及意大利人从事的利凡特贸易和金融事业,是以大西洋沿岸为中心的欧洲市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不再享有那种头等地位而已。即使是新航路贸易和大西洋贸易,也有意大利商人的参与和贡献。许多教科书对16世纪的意大利未做细致探讨,人云亦云地照搬衰落一说,实乃谬误之举。只是到了16、17世纪之交,由于荷兰和英国所建新的世界市场体系的推进,才最后摧毁了意大利城市的一切经济优势。
    三、从意大利衰落的历史过程看,外部环境和条件的变化是促使其每况愈下的关键因素。这些变化包括15世纪中叶土耳其人占领东地中海形成的贸易障碍、16世纪初欧洲商业中心的转移和意大利战争、16世纪末荷英等北方国家对地中海和东方贸易的渗透等。但是,意大利城市工商业经济内在的脆弱点更不容忽视。这就是经济结构过于外向性、开放性,过多地依赖国际市场,与国内经济发展的基础和水平脱节,因而不能经受住外部变化的打击。笔者曾对此作过专文论述。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16] [17] [18] [38] [46] [60] [65]齐波拉:《工业革命以前的欧洲社会与经济》,纽约1976年版,第281、236~238、281~282、180、238、281~282、240~241、281~282页。
    ②施泰因:《人类文明编年纪事》(经济和生活分册),中译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37页。
    ③ ⑤布鲁克尔:《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中译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66、75页。
    ④ [19] [30]奇波拉:《欧洲经济史》,第2卷(16和17世纪),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60、412、424页。
    ⑥庞兹:《中古欧洲经济史》,朗文公司1978年版,第368页。
    ⑦ ⑧ [14] [22] [27] [37] [44]布劳代尔:《文明与资本主义》,第3卷,伦敦1985年版,第142、127、127、141、157、136、122页。
    ⑨ [12] [20] [23] [25] [34] [51] [53]马兰德:《十六世纪的欧洲》,麦克米兰公司1982年版,第7、7、173、172、172、173、170、171页。
    ⑩ [11] [13] [24] [32] [33]沃耶特:《黄金时代的安特卫普》,安特卫普1973年版,第147、148、148、264、302~312、316页。
    [15] [21] [26] [35] [40] [41] [45] [47] [50] [52] [54] [58]史密斯:《1800年以前的欧洲历史地理》,剑桥1983年版,第422、410、415、422、423、423、417、410、417、417、424、421页。
    [28] [29] [31] [36] [48]里奇和威尔逊:《剑桥欧洲经济史》,第4卷,剑桥1980年版,第156、161、161~162、162、167页。
    [39] [42] [49]诺威齐:《意大利的历史、艺术和民族精神》,纽约1983年版,第176页。
    [43]科尔曼:《“新呢布”的发明和传播》,载《经济史评论》,第2辑,第22卷(1969年),第417~429页。
    [55]格拉曼:《1620至1740年的荷兰与亚洲贸易》,海牙1958年版,第13~14页。
    [56] [57] [62]齐波拉:《意大利的衰落》,载《经济史评论》,第2辑,第5卷(1952年),第178~180、181、178~181页。
    [59]拉普:《十七世纪威尼斯的工业和经济衰落》,剑桥1976年版,第14页。
    [53]《新编剑桥近代史》,第4卷,1971年版,第53页。
    [64]汉斯·豪斯赫尔:《近代经济史,从十四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下半叶》,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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