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从布什政府对立陶宛、乌克兰独立的政策看其对苏联解体的态度
白建才

【专题名称】世界史
【专 题 号】K5
【复印期号】1996年08期
【原文出处】《世界历史》(京)1996年02期第34-41页
【作者简介】白建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一
    苏联的解体始于1990年3月立陶宛加盟共和国宣布独立之时。
    早在公元11世纪前后立陶宛就成为普鲁士人、俄罗斯人争夺侵食的对象。1569年立陶宛为了免遭俄国的征服与波兰合并。然而在18世纪末俄、普、奥对波兰的三次瓜分中,立陶宛还是被俄国吞并。1917年俄国革命后,立陶宛获得独立,但这次独立只保持了20余年。二战爆发后,苏联根据与纳粹德国签订的秘密协定控制了立陶宛。1940年8 月立陶宛加入苏联,成为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80年代末苏联东欧形势急剧变化,始终不甘苏联统治的立陶宛民族主义者重新抬头,要求独立的呼声日益强烈。1989年8月18日, 戈尔巴乔夫的顾问亚历山大·雅克夫列夫在记者会上公开谴责了1939年苏德条约的秘密协定。8月22 日立陶宛议会宣布苏联的吞并为非法。90年3月11日, 立陶宛议会通过《关于恢复立陶宛国独立的法令》,宣布立陶宛独立,更名为立陶宛共和国。
    对于1940年苏联吞并立陶宛等波罗的海三国,美国政府从来没有承认,常常振振有词地谴责苏联对它们的吞并与奴役,把该三国称为“被奴役的国家”。但当立陶宛宣布独立时美国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1990年3月立陶宛宣布独立后, 戈尔巴乔夫曾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立陶宛取消独立。立陶宛最高苏维挨主席兰茨贝吉斯则拒绝撤消独立,立陶宛与联盟中央的关系日趋紧张。面对这一局势,布什政府一方面“赞扬”立陶宛为争取独立采取行动,“支持”立陶宛实行自决,呼吁苏联“尊重”立陶宛公民的“意志”,同立陶宛政府进行“直接的建设性的谈判”;一方面又不愿马上承认立陶宛的独立。〔1 〕布什在会见流亡的前波罗的海三国领导人时讲道,他对他们的同情需要与他“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民主改革的感情相一致。〔2〕3月12日白宫发言人菲兹沃特在新闻发布会上告诉记者,美国从来没有承认苏联对立陶宛的吞并,但美国不会马上承认立陶宛政府。一个被美国承认的政府必须控制着自己的领土或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在立陶宛仍然有苏联军队,他们可能随时推翻当地政府。他代表布什总统警告兰茨贝吉斯不要请美国为他而战,相反,他应与克里姆林宫寻找出最好的解决办法。〔3〕3月22日,布什在新闻发布会上重申美国从来没有承认苏联对立陶宛的吞并,但立陶宛应与苏联当局讨论他们之间的分歧。布什在私下与顾问的谈话中回顾了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与艾森豪威尔政府,说“我不打算做一个给人们留下错误的印象,认为他们造反就将得到帮助的总统”,他不想让美国的言论鼓励兰茨贝吉斯采取一个只能导致流血的不妥协的立场。〔4 〕斯考克罗夫特认为对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的“感情吁求”必须服从于美苏关系的“冷静现实”,表示除了希望波罗的海人交好运外美国不能再做什么,否则会损害美国利益。
    在美国国会参议院,参议员杰西·赫尔姆斯要求美国立即承认立陶宛的独立,结果以36票支持、59票反对而遭否决。
    布什政府在对立陶宛的独立采取这种既表示“支持”又不予承认的不冷不热的态度的同时,对苏联则采取了表面上作出温和评论,建议其不使用武力,与立陶宛谈判,暗中施加压力的政策。3月20日, 国务卿贝克与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在纳米比亚庆祝独立的大会上相遇。在私下会见中贝克警告谢瓦尔德纳泽在立陶宛“如果你们使用武力或高压政策就会出现各种我们无法控制的结果”,影响两国关系。〔5 〕斯考克罗夫特警告苏驻美大使杜比宁,如苏联对立陶宛使用武力,布什可能取消6 月与戈尔巴乔夫的最高级会谈,“任何增加紧张的行动或威胁倾向不仅是有害的,而且可能影响美苏间的全面关系。”〔6〕
    对布什政府采取上述立场,戈尔巴乔夫颇为感激,告诉其助手他感谢布什拒绝使美国的批评升温,西方的批评只能使他更难在共和国的民族主义者和莫斯科的强硬派之间走“中间路线”。而立陶宛主席兰茨贝吉斯则抱怨布什政府为了保持与戈尔巴乔夫的关系出卖了他们。3 月下旬,由于立陶宛拒不撤消独立宣言,苏联政府开始采取强硬措施。3 月21日,戈尔巴乔夫命令收缴立陶宛人手中非法拥有的武器。3月23 日,一批苏联空降兵占领立陶宛共产党中央大楼。布什政府对这些行动的批评开始升温,但很快认识到公开施压结果只能适得其反,于是布什命令菲兹沃特停止对苏联逐渐升温的批评。同时布什政府开始在联盟中央与立陶宛之间充当斡旋人的角色。3月28日,布什写信给戈尔巴乔夫, 强调他并不想使戈尔巴乔夫的窘境更困难,一直信守马耳他高级会谈时的诺言,限制对苏联的公开指责;要求戈尔巴乔夫也信守诺言,缓和每天看起来都更有爆炸性的形势。4月3日,贝克在华盛顿问谢瓦尔德纳泽,如果立陶宛不是撤消而是搁置独立宣言苏联是否愿谈判,谢瓦尔德纳泽含糊作答。会后贝克的助手罗斯问谢的助手塔罗塞柯:“你们说你们想对话,但我们没有看出你们在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塔罗塞柯回答说苏愿接受美国的搁置独立宣言的观点,但立陶宛人必须愿到莫斯科去。戈尔巴乔夫为要求兰茨贝吉斯来莫斯科而未来感到羞耻。事后贝克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兰茨贝吉斯,后者表示如苏同意“临时”搁置,“这可能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7〕
    4月10日, 戈尔巴乔夫的发言人宣布苏不再坚持立陶宛必须撤消独立宣言,但立陶宛必须停止通过与苏宪法相冲突的法律。三天后戈尔巴乔夫写信给兰茨贝吉斯,威胁说除非在48小时内服从该命令,否则进行经济封锁。4月17日莫斯科再度通知立陶宛,如24 小时之内不满足苏的要求,就将切断对立陶宛的天然气供应,停止给立陶宛的主要炼油厂运送石油。之后苏开始对立陶宛实施经济封锁,并把它扩大到金属、木材、轮胎、糖和其他物资。
    与此同时,莫斯科在私下建议兰茨贝吉斯搁置独立宣言两年,进行谈判。后者表示可以讨论。
    在苏联对立陶宛威胁并实施经济封锁后,美国一方面在暗中对苏施压,另一方面加紧进行斡旋。布什鼓励法国总统密特朗和德国总理科尔写信给兰茨贝吉斯,催促他搁置独立宣言,与莫斯科谈判。同时他又分别劝说立陶宛、苏联接受该建议。对此立陶宛主席兰茨贝吉斯忿忿不平,说立陶宛是“第二个慕尼黑的受害者”。立陶宛总理普伦斯克涅在美国的劝说下接受了该建议。苏联也表示该建议与苏的路线相近。5月3日布什在白宫接见了立陶宛总理普伦斯克涅,后者对兰茨贝吉斯“另一个慕尼黑”的言论表示歉意,并表示如与莫斯科的谈判进展富有建设性,推迟至1992年完全执行独立宣言。布什称赞了她的耐心和远见。在美国政府的斡旋下,立陶宛的独立风波暂时平息下来了。
    1991年“8.19”事件之后,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纷纷宣告独立,苏联解体的趋势已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布什政府决定承认立陶宛等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也希望一旦莫斯科承认该三国的独立,苏联的解体会减缓速度。8月底布什写信给戈尔巴乔夫, 催促他尽快承认该三国的独立,说一旦苏联承认美国会紧跟着。这时布什仍然不愿在戈尔巴乔夫之前承认该三国的独立,而是让戈尔巴乔夫支配美国承认的时间表。他告诉记者:“我不打算仓促行动……我不想成为使苏内部出现无政府错误的一部分。”〔8〕戈尔巴乔夫答应将于8月30日承认。后又要求再多给些时间。8月31日布什打电话给立陶宛主席,表示美国很快就会承认。9月2日布什政府正式宣布承认立陶宛的独立。这时美国已落在其他一些西方国家后面了。
    上述事实表明,尽管美国政府从来没有承认苏联对立陶宛的吞并,但当它宣布独立时却没有积极支持,而是迟迟不予承认,甚至要求放慢独立步伐,后来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才承认了其独立。布什政府对立陶宛的独立之所以采取这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保守谨慎的政策,其原因主要是:
    第一、出于支持戈尔巴乔夫改革的需要。
    1985年戈尔巴乔夫上台执政后提出“民主化”、“公开化”的口号和“新思维”,以此为指导对苏联社会进行全面改革,对内放弃共产党的垄断地位,实行多元化;对外摒弃“勃列日涅夫主义”,实行全面收缩。1989年布什入主白宫后经过一个时期的政策检讨,认为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符合美国的利益,遂于5月12 日在得克萨斯州农业与机械大学发表演说,提出了本届政府的对苏政策,即“超越遏制战略”,说“美国现在的目标要比简单地遏制苏联的扩张主义更大得多——我们寻求使苏联融合到国际社会中来……最终,我们的目标是欢迎苏联重新回到世界秩序中来。”表示美国“真诚”地“希望看到苏联改革方针继续实行下去并取得成功。”〔9 〕之后布什及其助手多次强调美国政府坚决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期望看到改革成功。如果美国积极卷入苏联内部事务,坚决支持民族分裂主义者,对戈尔巴乔夫的政策横加指责,就可能会被包括戈尔巴乔夫在内的苏联政府看作是干涉苏联内政,利用苏联的改革开放政策颠覆苏联,使苏联政府转而采取严厉的镇压措施,使改革发生倒退;或者给苏联反对戈尔巴乔夫改革的势力提供口实,使他们乘机搞垮戈尔巴乔夫,建立军事独裁专政,摧毁戈的改革事业。这些都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1991年1月22日, 斯考克罗夫特在白宫接见了一个小型的美藉波罗的海人代表团,该代表团指责政府对最近在维尔纽斯和里加发生的苏军对民族主义者的屠杀事件反应不强烈。斯考克罗夫特解释说美国不可能强迫苏联改变它的政策,美国的任何做法不仅纯粹是“刺耳的话”,而且也可能是挑衅性的,只能起反作用。“痛斥”可能使戈尔巴乔夫坠入陷阱并毁坏苏联的改革机会。他反问道,你们真的宁肯在克里姆林宫出现一个克格勃的军事独裁专政吗?斯考克罗夫特的这些看法清楚地揭示了美国不愿积极支持立陶宛立即取得独立的一个原因。
    第二,出于对核武器失控的担心。
    苏联自1949年研制成功第一颗原子弹以来,到80年代末,在与美国近40年的核军备竞赛中建立了庞大的核武库,拥有核弹头达27000枚。 如果苏联分裂、解体或发生内战,只要有少许核武器散落在相互对立的任何一方手里,其后果不堪设想。80年代末布什政府建立了一个秘密小组,研究在苏联发生广泛暴力的可能性及核武器的散落与安全。研究结果认为,根据中央情报局掌握的资料,苏联核武器的指挥控制系统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由于复杂的密码和特定装置,苏联的战略核武器处于牢牢控制之下。但一些反叛者和持不同政见者可能获得某些战术核武器和生化武器。这使布什政府确信必须控制苏联的民族分离主义;只有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才能保证可靠地控制苏联的核武器。1989年9 月21日布什在白宫会见谢瓦尔德纳泽,重申他个人毫无保留地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会见后他对斯考克罗夫特说,美国如果执行旨在加速华沙条约组织的崩溃,或鼓励可能使苏联解体的离心力量的政策是“非常愚蠢的”,指出,“‘如果苏联帝国分裂不是很好吗?’这一说法是诱人的,但是不实际,不聪明的。”斯考克罗夫特同意布什的观点,认为“缓和民族主义者的争论符合我们的利益。或许某种联合要比所有这些共和国分离各走各的路更好一些。”〔10〕他们认为,对于国际和平与安全来说,一个统一的苏联比一个独立的立陶宛更重要。为了防止苏联分裂,布什有时甚至放弃反对使用武力的一贯主张,支持苏联政府的镇压措施。1990年1月20日,苏军镇压了巴库民族分离主义者制造的骚乱,打死100多人。布什在当周一次私人晚宴上对苏驻美大使杜比宁爽朗地说,他“完全”支持戈尔巴乔夫在巴库的做法;有时一个领袖必须使用武力保护少数民族的权利维护和平。同一周他会见《新闻周刊》的记者时讲,他不愿看到巴库使用武力,“但这里的情况是苏联正试图制止种族骚乱,内部冲突”。在问到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分离主义兴起的情况下是否会继续执政时,他宣称“我希望他不仅继续执政而且有力地执政。”〔11〕在这里布什公开和戈尔巴乔夫站在一起反对苏联的民族主义,这不仅是因为他认为戈尔巴乔夫是美国利益的“真正的最好的希望”,也是出于对苏联分裂核武器失控的担心。1991年“8·19”事件后以及12 月独联体成立、苏联解体过程中,布什政府最关心的就是苏联核武器的控制问题,多次在电话上询问并派贝克前往莫斯科商讨,直至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等反复保证苏联的核武器处于牢牢控制之中,才算放了心。
    第三,也是为了让立陶宛最终获得独立。
    美国没有坚决支持、立即承认立陶宛的独立并不意味着美国反对立陶宛独立。美国从来没有承认苏联对立陶宛的吞并就意味着美国在传统上从来就认为立陶宛是一个独立国家。问题是何时在事实上承认它的独立。布什政府认为没有戈尔巴乔夫就没有立陶宛的独立事业。由于戈尔巴乔夫的民主化与“新思维”,立陶宛才能提出独立要求,开展独立运动。同样,也只有戈尔巴乔夫继续执政,继续改革,才能使立陶宛等国最终获得独立。欲速则不达。如果立陶宛等国家突然宣布独立,美国政府匆忙予以承认,很可能导致苏联政府采取镇压措施,立陶宛的独立事业也就付之东流。因此从策略上讲也不宜坚决支持、立即承认。布什在同美藉波罗的海人代表团的一次谈话中,在解释美国对立陶宛等波罗的海三国独立的政策时,以1956年匈牙利事件为例,说西方的鲁莽支持可能“毁灭”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事业,就道出了布什政府的上述政策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是为了让立陶宛等国最终获得独立。
      二
    如果说布什政府对立陶宛的独立采取了没有坚决支持、立即承认的保守谨慎政策的话,对乌克兰的独立一度则近乎持反对态度了。
    与立陶宛不同,乌克兰在历史上与俄罗斯的关系比较密切。早在公元9世纪,在乌克兰的土地上建立了著名的基辅罗斯公国, 它成为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东斯拉夫三大民族文化的摇蓝。之后数百年间几经战乱,到18世纪末乌克兰全部归并俄国。1917年俄国革命后乌克兰共产党人建立了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1922年12月30日乌克兰与俄罗斯联邦、白俄罗斯以及南高加索联邦共同组成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
    80年代末在苏联东欧巨变的影响下,乌克兰的民族主义者也纷纷站出来为乌克兰的独立摇旗呐喊。1991年6 月乌克兰议会提出了从苏联独立出来的要求。“8·19”事变后乌克兰议会于8月24日通过了关于独立的文件,更国名为乌克兰。12月1日乌克兰举行全民公决, 参加投票的选民中90%的人赞成独立。同时选举克拉夫丘克为乌克兰首任总统。
    在原苏联的15个加盟共和国中,乌克兰的地位仅次于俄罗斯,人口排行第二,工农业产值约占苏联的20%,谷物产量约占苏联的25%,号称苏联的粮仓。其地位如此重要,联盟中央当然不愿让它独立,甚至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在乌克兰全民公决之前也曾坚决反对其独立,表示如乌克兰不签署新的联盟条约,俄罗斯也拒绝签署。那么布什政府的态度又是如何呢?
    1991年7月30日—31日, 布什在莫斯科与戈尔巴乔夫举行了第四次最高级会谈,正式签署了削减战略核武器条约。会谈结束后,8月1日,布什到基辅访问,在乌克兰议会发表了一篇出人意料的演说。他在演说中把戈尔巴乔夫大大褒奖了一番,说:“戈尔巴乔夫总统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他关于改革和公开性以及民主化的政策在实现自由、民主和经济自由的目标”。表示“我们将与戈尔巴乔夫总统的苏联政府保持最牢固的关系”。在赞扬戈尔巴乔夫并表示要与苏联政府保持“最牢固的关系”的同时,他又含蓄地谴责了乌克兰的分离主义,说自由不同于独立,“美国人不会支持那些为了用地方专制取代一个遥远的暴政而寻求独立的人。他们不会援助那些鼓动一种基于种族仇恨的自取灭亡的民族主义的人。”并且暗示乌克兰和其他共和国应留在苏维埃联邦中,说“作为一个联邦国家,我们希望与各加盟共和国之间建立良好的关系。”〔12〕布什这番话使乌克兰人大为震惊。乌克兰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伊万·德拉奇对记者满腹牢骚地抱怨说,“布什是作为戈尔巴乔夫的一个说客来这里的。关于乌克兰独立问题,他看起来还没有我们自己的共产党人政治家激进”。〔13〕波兰的《论坛报》认为布什的基辅讲话“好似一瓢冷水浇在苏联的一些加盟共和国领导人的头上”。〔14〕美国一位评论家则批评布什过分懦弱并习惯地站在苏联当局一边反对民主变化。他称这篇演说为“令人沮丧的‘基辅懦夫演说’”。〔15〕这一尖刻的指责很快被布什的政敌作为布什的绰号流传开来,广泛使用。
    布什的这篇演说并非未加深思熟虑的即席发言,而是经过几个星期精心准备的蓄意之作。布什对其助手们说他希望用这篇演说促进莫斯科与共和国之间的谈判,而不是煽动戈尔巴乔夫不能容许、美国不可能支持的分离主义运动。布什政府对乌克兰独立运动的态度到此已一目了然了。其原因盖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是出于支持戈尔巴乔夫改革的需要和对核武器失控的担心。乌克兰在苏联的地位举足轻重。乌克兰一旦独立,苏联势必解体。乌克兰又是苏联四个贮存核武器的共和国之一,在乌克兰存放的核武器达6000枚之多,乌克兰一旦独立,其核武器失去苏联中央的控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这些都将极大地损害美国的利益,威胁美国的安全。正因为如此,布什政府要和苏联政府站在一起反对乌克兰独立。
    但三个多月后布什政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11月27日,布什在白宫与其高级对外政策顾问开会决定,在乌克兰全民公决,大多数人赞同独立后迅速承认乌克兰的独立。第二天他在会见一个美藉乌克兰人代表团时宣布了这一打算。该代表团将这一消息迅速泄露出去。12月3日, 乌克兰全民公决结果公布后,布什立即打电话给当选总统克拉夫丘克表示祝贺,成为第一个对乌克兰的独立表示祝贺的西方领导人。紧接着又派助理国务卿奈尔斯作为总统特使赶赴基辅,同乌克兰领导人磋商建立正式关系等问题,成为乌克兰宣布独立后最早访问基辅的西方高级官员。12月25日,布什在圣诞之夜的电视讲话中正式宣布承认乌克兰的独立。
    布什此举无疑对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巨大打击。当戈尔巴乔夫听到布什在乌克兰全民公决前四天实质上已承认了乌克兰的独立时感到茫然失措,问其助手“布什怎么能这么做?”,他在给布什打电话时竭力控制着脾气,说布什的这一做法是令人失望的。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则称之为“背叛”。苏联许多人认为布什的声明“刺激了乌克兰的分离主义”。甚至贝克及其助手也感到布什有点“仓促行动”,承认戈尔巴乔夫的抱怨有些道理。布什政府对乌克兰独立的态度之所以来了个急转弯,是由两个因素造成的。
    其一是由于国内政治的制约。1992年是大选之年。布什本人早就有心蝉联下届总统职位。但他这时已遇到了严重挑战。一个新近宣布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阿肯色州州长克林顿虎视眈眈,猛烈攻击布什政府迟迟不承认苏联各共和国的独立。11月初,宾州在一次填补一名参议员空缺的特别选举中,许多东欧裔选民因不满布什迟迟不承认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将选票他投,导致布什亲手选定的候选人、前司法部长迪克·托龙伯格落选。这又是一个不祥之兆。布什尽管在海湾战争结束时声望如日中天,但民意测验表明他的声望在不断下降。选民们对他保守谨慎、畏首畏尾的对外政策及无所作为的对内政策越来越不满。如果布什不迅速调整其对外政策,在下届总统的角逐中势必丧失许多选票,鹿死他手。这样对国内政治的考虑成为他转变对乌克兰独立政策的一个因素。
    其二是由苏联局势发展的客观状况决定的。“8·19 ”事变后苏联各共和国的独立浪潮势不可挡,到10月底,除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外其余13个共和国都宣布独立。联盟中央的权力大都丧失,解体指日可待。在这种形势下,虽然布什政府仍想减慢苏联分裂的步伐,期望各加盟共和国同意组成一种松散的联邦,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实,加强同苏联各共和国的关系。尤其是与乌克兰、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这几个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使一旦苏联解体,该四国贮存的核武器得到有效控制。同时在西方国家争夺这些新独立国家的利益时抢先一步。正如一位美国官员所说:’我们仍然与戈尔巴乔夫联系在一起,如果要我们选择的话,我们仍然选择联盟。但人们已认识到我们的理想与现实不再相符。如果我们不采取适当的态度,我们会在不太遥远的将来给人们带来伤害。”〔16〕在这种情况下,布什政府及时调整了对苏政策,将重点由和苏联政府保持“最牢固的关系”转而加强同各共和国之间的联系,承认乌克兰的独立就成为必不可免的了。
      三
    综上所述,1991年“8·19”事件之前分别采取了消极支持和近于反对的政策,“8·19”事件失败后在各共和国纷纷宣布独立的情况下承认了立陶宛的独立;对乌克兰则直到苏联解体已成定局、美国大选之年即将到来之际才承认。由此可以看出,布什政府对苏联的解体并非持支持怂恿的态度,而是企图反对或阻缓它。布什政府并不愿看到苏联解体,至少不愿让苏联迅速解体。这并非出于对苏联和戈尔巴乔夫的同情与怜悯,从根本上说,是由美国国际斗争的战略与美国国家利益决定的。
    由于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的根本对立,美国和苏联从一开始就处于相互敌对地位。二次大战后美、苏冷战过程中美国对苏的一个重要战略就是促使苏联和平演变。遏制政策的实质就是促使苏联从内部发生变化。布什政府也自始至终奉行这一战略。1989年5 月他第一次公开提出本届政府的对苏政策时就讲:“西方的政策必须鼓励苏联朝着开放社会演变”。〔17〕1991年12月11日他在苏联行将就木时仍然不厌其烦地讲:“我们关心的事,如我已声明的,是民主、市场改革、人道主义援助、核武器问题与和平、所有这一切的和平演变”。〔18〕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正是使苏联社会朝着美国长期梦寐以求的方向演变,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就可以使美国“不战而胜”,实现数十年夙愿。因此布什政府在确定对苏政策后始终把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作为其对苏政策的核心。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并非一帆风顺,在国内遇到强大阻力,特别是来自那些坚持苏联共产党正统观念的人的阻力。苏联任何一个共和国的独立都会使他们将其责任归咎于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与“民主化”,从而搞掉戈尔巴乔夫或逼迫他向右转。这就会使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夭折,使美国政府的美梦难圆。在这种情况下它宁肯暂时放弃一贯鼓噪的“自决”理论,拒绝立即承认一些民族共和国的独立,也要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保持苏联的统一。最后只是在苏联解体、“自由民主获胜”的大局已定,在国内政治威胁到布什总统的连任时才改弦更张,调整政策,承认了它们的独立。
    布什政府之所以这样做也考虑到了国家利益。尼克松曾经讲,“所有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国家利益置于他们的好恶之上”。〔19〕在目前这个由主权国家组成的国际社会里,国家利益始终是一国制订对外政策的主要依据。美国自然也不例外,让戈尔巴乔夫留在台上,让苏联保持统一,就可以使双方完成关于限制核武器的谈判,使美国大大削减军备,使在几十年核军备竞赛中消耗了数万亿美元、如牛负重的美国大大松口气,将庞大的军费转为民用;就可使美国的势力向东欧、向亚非拉前苏联的势力范围扩张,甚至向苏联本土扩张,为美国开辟更大更广阔的原料产地、商品市场与投资场所;就可以使苏联庞大的核怪物得到控制,不致对美国利益乃至世界和平造成危害。正因为如此,布什政府认为一个统一的苏联比一个独立的立陶宛更重要,宁肯在一段时间不承认立陶宛的独立。至于乌克兰,其独立与否对苏联的统一分裂解体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布什政府对它的独立则一度持反对态度了。
    当然布什政府并非对苏联情有独钟,完全不愿看到苏联解体。一旦苏联解体成为事实,核武器的控制得到保证,美国政府还是乐不可支、喜不自胜的。苏联的解体使美国的一个宿敌从地球上消失,这对美国政府来说毕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苏联解体后美国政要、舆论界在一系列讲话、文章中为此幸灾乐祸,欢呼雀跃,高唱得胜歌。1991年12月25日圣诞之夜,布什在电视讲话中以从来未有的快乐心情讲道:“40多年来,美国领导西方同共产主义及其对我们最珍视的价值观的威胁进行了斗争……这种对抗现在已经结束……这是民主和自由的胜利。这是我们的价值观念道义力量的胜利”。〔20〕布什政府的对苏政策也并非与苏联的解体完全没有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苏联的解体也是布什政府对苏政策的结果。美国国务卿贝克对此毫不掩饰:“我们不是这场革命的领袖,但也不是旁观者。”〔21〕对此笔者将著专文予以探讨。
    注释:
    〔1〕路透社华盛顿1990年3月12日电。
    〔2 〕彼得·博伊尔:《美苏关系—从俄国革命到共产主义的衰落》(Peter G. Boyle, American—Soviet Relations, From the Russian Revolution to the fall of Communism),纽约1993年版, 第234页。
    〔3〕米歇尔·贝斯克劳斯、 司汤比·塔尔博特:《在最高层—冷战结束的内幕》(Michael R. Beschloss and Strobe Talbott, At the Highest Levels, The Inside Story of the End of the ColdWar),波士顿1993年版,第194页。
    〔4〕〔5〕〔6 〕贝斯克劳斯等:《在最高层—冷战结束的内幕》,第200、197、198—199、202页。
    〔7〕〔8〕贝斯克劳斯等:《在最高层——冷战结束的内幕》,第443页。
    〔9〕路透社得克萨斯州利奇站1989年5月12日电。
    〔10〕〔11〕贝斯克劳斯等:《在最高层——冷战结束的内幕》,第109、176—177页。
    〔12〕新华社华盛顿1991年8月1日电。
    〔13〕贝斯克劳斯等:《在最高层——冷战结束的内幕》, 第418页。
    〔14〕新华社华沙1991年8月2日电。
    〔15〕威廉姆·萨菲尔,《纽约时报》1991年8月29日。
    〔16〕新华社联合国1991年11月30日电。
    〔17〕路透社得克萨斯州科利奇站1989年5月12日电。
    〔18〕合众国际社华盛顿1991年12月1日电。
    〔19〕倪世雄等:《世纪风云的产儿——当代国际关系理论》,沙漠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页。
    〔20〕新华社华盛顿1991年12月25日电。
    〔21〕新华社莫斯科1991年12月14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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