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
当我睡着的时候,一个小羊咬吃我额上的长春藤之花圈。——它一面吃,一面说:"查拉斯图拉不再是一个学者了!"
接着,它便不屑地骄傲地离去:这都是一个孩子告诉我的。
我爱躺在这里,孩子们傍着坏墙在蓟草与红罂粟里游戏的地方。
对于孩子们与花草,我仍然是一个学者。他们作恶时也是天真的。
我不再是羊群的学者:我的命运要我如是。——让这命运被祝福罢!
事实是这样:我离去了学者的家,我曾把门恶狠狠地带上。
我的挨饿的灵魂坐在他们桌旁太久了!我对于知识的态度不是如压碎核桃一样,而他们却正如是。
我爱自由和清鲜地方的空气。我宁爱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们的荣誉与威严上!
我因我的思想而烧红了灼痛了:它们常常阻断我的呼吸。
于是我必得到露天里去,离开一切的尘室。
但是,他们冷静地坐在凉爽的阴处:无论在哪里,他们只做观客,决不坐在太阳射着石阶的地方。
他们像那些张着口在街上看人的闲走者:这样,他们等候着,张着口看别人的思想。
谁用手抚触他们,他们像面粉袋一样,不自觉地在四周扬起一些灰尘。但是谁猜到他们的灰尘,是从谷里,从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里来的呢?
当他们自信为聪明的时候,那些简短的格言与真理简直使我毛竖:他们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气息;真的,我已经听到他们的智慧里的蛙鸣了。
他们是很能干的,他们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单纯与他们的复杂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手指知道抽线,作结,与纺织:所以他们编打着精神之袜!
他们是很好的钟:假若别人留心把它们适宜地扭紧!于是它们不错地指出时刻,而响出一个谦卑的滴答。
他们像磨坊与碎谷器似地工作着:让人们抛一点谷进去罢!——他们知道磨碎壳而使它成粉。
他们善于互相监视着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们发明一些小策略,侦视着那些知识已跛的人,——他们蜘蛛似地等候着。
我常见他们小心地预备毒药;而用玻璃手套掩护着自己的手指。
他们知道玩掷假的骰子,而我常见他们热心地玩掷着,以致汗流如洗。
我与他们互不相识,他们的道德之可厌,甚于他们的虚伪与他们的假骰子。
当我与他们共住时,我住在他们之上。因此他们恨我。
他们不愿知道有人在他们头上走着;所以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泥木与秽物。
这样,他们喑哑了我的脚步之声音:而直到现在,最大的学者最不曾听到过我。
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人类之一切弱点与错误:——在他们的住宅里,这个被称为"假天花板"。
但是,无论如何,我与我的思想在他们头上走着:即令我踩着我自己的弱点,那还是在他们与他们的头上。
因为人类是不平等的:正义如是说。我所意志的事,他们没有意志的权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诗人
"自从我更认识肉体以后,"——查拉斯图拉向他的一个弟子说,——"精神之于我仅成了某种范围内的精神;而一切不变之物——那只是象征。"
"我曾听到你这样说过,"弟子说;"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了。'为什么你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呢?"
"为什么?"查拉斯图拉说。"你问为什么吗?我不是随便让别人问为什么的人。
难道我的经验,才只是昨日的吗?很久以来,我已用经验考察过我的论据了。
难道我必得是一个记忆之桶,以留住我的许多理由吗?
我已经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见呢;许多鸟儿展翼飞了。
但是,有时候我的鸽笼里也有一个迷路的鸟。它于我是陌生的;当我的手去捉它时,它战栗着。
查拉斯图拉从前曾向你说过什么呢?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吗?——但是查拉斯图拉自己也是一个诗人。
你相信他对于这点是说着真话吗?为什么你相信他呢?"
弟子答道:"我信任查拉斯图拉。"但是查拉斯图拉摇摇头笑了。
"信仰不能神圣化我,"他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信仰。"
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诚实地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他是有理的。——我们太善于说谎了。
我们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们是笨拙的学习者:所以我们必得说谎。
哪一个诗人不曾伪造他的酒呢?许多毒液曾在我们的地窖里预备;许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里完成。
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少,所以我们由衷地喜欢痴子,尤其是痴呆的少妇!
我们渴想知道老妇们晚间互述的故事。我们称这个是我们身上的永恒的女性。
我们似乎以为有一条秘密的知识之通路,而这路是不容稍有知识的人通过的:所以我们相信民众和它的"智慧"。
但是诗人们都相信:谁伸着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总可以学到一点天地间的事。
如果他们得到一点缠绵的情感,他们便相信大自然也恋爱了他们:
便相信大自然潜行到他们的耳朵里,低说着秘事与情话:
他们在别人前以此自豪,以此为荣!
唉,天地间许多事情,只有诗人们才梦想过!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为一切神是诗人之寓言与造作!
真的,我们总被引向高处,——换言之,被引向白云之乡:在那里,我们安放我们的多色的气球,而称它们为神与超人:——
他们都够轻,可以坐在这种座位上!——这些神与超人。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一切无内容被强称为实在的东西啊!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诗人们啊!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着。查拉斯图拉便也不再发言;他收视向内,如望着远处一样。最后他叹息了,他吸了一口气。
"我属于今日与过去,"他于是说;"但是我身上有属于明日后日与未来之物。
我已厌倦于旧的新的诗人:我认为他们都太浅薄,都是没有深度的海。
他们不曾深思过;所以他们的感情不曾直达到深底。
一点淫乐,一点烦恼:这是他们最好的思索。
我认为他们的竖琴之声音只是鬼魅之呼吸与逃遁;直到现在,他们从声音的热诚里曾了解了什么呢!——
他们对于我,还不够清洁:他们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们愿被认为和解者:但是我认为他们是一些依违两可者,好事者,不彻底者与不洁者!
唉,我在他们的海里,抛下我的网,想捉好鱼;但是我总拖出一个古神之头。
这样,海把一个石块赠给饿者。他们自己也像从海里来的。
不错,那里面也有珍珠:这更使他们像坚硬的介壳类。在他们身上,咸的泡沫代替了灵魂。
他们从海学得了虚荣: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虚荣者吗?
即在最丑的牛前,它也展开它的屏;它决不厌倦于展开它的银与丝的花边扇。
牛轻蔑地望着,它的灵魂靠近着沙地,更靠近着丛林,最靠近着泥沼。
美与海与孔雀之屏,于它何有呢!这是我贡献给诗人们的譬喻。
真的,他们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虚荣者与一个虚荣之海!
诗人之精神需要观客,即令观客是一些牛!——
但是我已经厌恶这精神了;我看出他们自厌的时候也快要到来。
我已经看见诗人们改变了,诗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
我已经看见精神之忏悔者出现:他是从诗人中生出来的。"——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大事变
海里有一个岛——距查拉斯图拉的幸福之岛颇近——那上面有一个永远冒烟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妇人,都说这岛是阻住地狱之门的岩石:而那穿过火山而下的狭路是直达这门的。
查拉斯图拉留住在幸福之岛上时,一只船来到这火山冒烟的岛旁碇泊;它的船员便登岸去猎兔子。但是船长和水手们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穿过空地,走向他们,他清晰地高呼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当这形象走近了他们时,——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们很惊奇地认出了查拉斯图拉;因为除船长外,他们都曾见过查拉斯图拉,他们如一般人一样地爱查拉斯图拉:
同量的爱和畏惧被混合在一起。
"看罢!"老舵手说,"查拉斯图拉往地狱去了!"
正当这些水手们碇泊火焰之岛的时候,幸福之岛上确已有查拉斯图拉失踪的谣言;他的朋友们被人询问时,答道:查拉斯图拉夜间趁船离去,不曾说明他的方向。
这样,一种忧虑蔓延着。三天后这种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们的叙述,——于是一般人都说魔鬼把查拉斯图拉抓住了。他的弟子们却笑而不信;其中一个并且说:"我毋宁相信查拉斯图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们的灵魂之深处却充满着悲哀与渴望:第五日查拉斯图拉又出现在他们中间,他们自然快乐极了。
这是查拉斯图拉与火犬谈话之记录:
"地球有一层皮;"他说,"而这层皮有许多病。例如,这许多病的一种名叫'人类'。
这许多病的另一种名叫火犬:关于这火犬,人类让自己互说了许多诳语。
为着深究这秘密,我越过大海;我已经看见了裸体的真理,真的!从脚裸到颈的真理。
我现在知道了关于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仅是老妇人害怕的,推翻与反叛之魔鬼的真理。
'火犬啊,从你的深处出来罢!'我这样喊,'供认你的深度究竟多么深罢!你从何处取得你的吐唾物呢?'
你丰满地饮吸着海:你的语言之盐性告诉看我!真的,你这深处的犬,取食于地面太多了!
我至多把你当成大地之腹语者:而当我听到推翻与反叛之魔鬼说话时,我总觉得它们像你:盐性的,欺骗的,浅薄的。
你们知道怎样叫吠和怎样用灰屑遮暗天空!你们是最上等的夸大狂者,你们充分地学会了使污泥沸腾的艺术。
无论何处,你们必使污泥和腐烂,空洞而被压之物,跟随着你们:它们想取得自由。
'自由'是你们最喜欢的呼声:但是当'大事变'被包围在许多叫吠与烟雾里时,我对它们便失却了信仰。
亲爱的地狱之善闹者啊!相信我罢,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
世界不绕着新闹声之发明者而旋转,它绕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声地旋转着。
所以供认了罢!当你的闹声与烟雾消散了的时候,所获的结果是极不足道的。一个城市变成了木乃伊,一个石像倒在泥里,又算什么呢!
我再向石像之破坏者补说这句话。抛盐入海,推倒石像在泥里,那是最大的疯狂。
石像躺在你们的轻蔑之泥里:但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气勃勃的美,要从轻蔑中诞生出来!
它现在用更神圣的轮廓再站立着,那轮廓所表现的痛苦使它诱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坏者啊,它还得谢谢你们曾推翻了它呢!
我把这忠告给帝王与教堂与一切年龄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让你们被推翻,而再返于生命,而使道德再回向你们罢!"
我在火犬前如是说:于是它愠然地阻止了我,问道:"教堂?那到底是什么?"
"教堂吗?"我答,"那是一种国家,是最作诳语的那一种。但是别多讲罢,伪善之犬啊!你当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类!
国家像你一样,是一头伪善之犬;为使人相信它的话来自万物之源,它像你一样地善于用叫吠与烟雾发言。
因为国家无论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兽;而一般人也认为它是的。"
我说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乱叫乱动起来。"怎样!"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兽吗?而一般人竟承认吗?"它从喉管里吐出多量的气体和可怕的闹响,我以为它会被愤怒与妒忌所窒息。
最后,它终于平静下来,它的喘息也减轻了;但是它刚不出声,我便笑着说:
"火犬,你发怒了: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不错的!
为着使我维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说另一个火犬的故事罢:
它倒是真从大地的心里说话。
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烟雾与热唾,于它有何用处呢!
笑像一片彩云似地从它飞去;它反对你的逆气、吐呕与腹痛!
但是它的金与笑,——它自大地的心里取来:因为,索性让你知道罢,大地之心是金的。"
火犬听到了这些话,它再不能继续听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几声"哇哇",爬向洞里去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叙述。但是弟子们几乎不曾倾听他:他们迫切地想向他谈说水手们,兔子与那飞跑的人。
"我应如何解释呢!"查拉斯图拉说。"我那时真是一个鬼魅吗?
但是那无疑地是我的影子。你们当然曾听到过旅行者与他的影子罢?
一件事却是无疑的:我必得更严厉地抓住它;——否则它终会损伤我的名誉。"
查拉斯图拉又惊诧地摇摇头。"我应如何解释呢!"他重述着。
"为什么那鬼魅喊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对于什么事情,——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卜者
"——我看到一个无边的悲哀降到人间。最好的人物已疲倦于自己的工作。
一个学说流行着,一个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每个丘陵都回应着:'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不错,我们曾收获过: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果实腐烂了,变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恶的月亮里落下了什么吗?
我们的工作只是虚无,我们的酒变成了毒药,散布恶运的凶人萎黄了我们的田地和我们的心。
我们都枯涸了;假如火堕在我们身上,我们便会灰屑似地变成微尘:——是的,我们也使火疲乏了。
一切泉水为我们干涸了,海已经退去。整个的地要裂开,但是深谷不愿吞埋我们!
'唉!我们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们的怨诉如是说。而这怨诉只在平浅的泥沼上回顾着。
真的,我们也懒得死了;现在我们还醒着而生活下去,在死穴里。"——
查拉斯图拉听到一个卜者如是说;这预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变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着;他成为卜者所说的人们之一。
"真的",他向弟子们说,"这长期的黄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间了。唉,我将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过这漫漫的黄昏呢!
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里窒息呢!它还得是辽远的世界与黑夜的光明呢!"
这样查拉斯图拉因他在此地而到处漫走着;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饮;他不休息,也不发言。最后,他竟熟睡起来。但是他的第子们坐在他旁边,整夜地守着,焦急地等候着他再醒悟,再发言,和他的痛苦的痊愈。
这便是查拉斯图拉醒后向弟子们的说教;但是他们觉得他的声音来自远处。
"朋友们,倾听我所做的梦罢,帮助我猜透它的意义罢!
这梦对于我还是一个谜;它的意义被藏闭在它里面,还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顶上飞翔。
我梦到我整个地抛弃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独的山上,成了守夜者与守坟者。
在那里我守着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里充满了它的胜利的锦标。消失了生命穿过玻璃棺望着我。
我吸着永恒之杂着灰的气息:我的多尘的灵魂被重压着。
谁能在这地方轻减他的灵魂呢!
半夜的光明包围着我;孤独也坐在它旁边;第三还有断续地喘着气的死的沉默,我最坏的朋友。
我携带着钥匙,一切钥匙的最锈者;我知道怎样开最会作恨声的门。
当两扇门叶开的时候,它的声音如哑劣的蛙鸣似地,传遍了长的走廊:这夜鸟悻悻地叫着,它不愿被惊醒。
但是当一切没有声响,而我独自坐在这不怀好意的沉默里的时候,这再来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
这样,时间慢慢地蠕动着,假若还有所谓时间: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门被敲击了三声,如雷响一样,甬道便也回应了三次:于是我走向门边。
吓!我喊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吓!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
我转动了钥匙,我推着门,我努力地推着而力竭起来。但是那门一点也不曾开。
那时候,一阵大风暴扑开了两扇门叶:它尖锐地呼啸着,狂刮着,抛给我一个黑棺:
在呼啸中,在喧闹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个笑。
千百个孩子的,天使的,枭鸟的,疯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丑脸对着我大声笑骂。
我怕极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骇呼了,我从不曾那样骇呼过。
但是我自己的呼声惊醒了我:——我恢复了知觉。"——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他的梦,便沉默着: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梦应如何解释。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来,握着查拉斯图拉的手说道:
"啊,查拉斯图拉,你自己的生活给我们解释了这个梦。
你自己不就是那阵风,锐呼着扑开死神之门吗?
你自己不就是那个黑棺,充满着多色的恶与生命之天使的丑脸吗?
真的,查拉斯图拉如千百个孩子的笑一样,走到每个死者的室里,去笑一切守夜者守坟者和叮当作响的管钥匙者。
你用你的笑使他们恐惧而推倒他们;昏迷与醒悟证明你对于他们的权力。
即令那长期的黄昏与致命的疲倦到来,你不会从我们的天空消失,你这生命的肯定者!
你曾使我们看到新的星球与夜间的新光耀;真的,你把你的笑像多色的幕帐一样张在我们头上。
现在孩子的笑将永自棺里传出来;现在一阵烈风会来,它会克服了那致命的疲倦:你自己便是它的保人与卜者!
真的,你梦见了他们,你的仇敌:这是你最痛苦的梦。
但是,既然你从他们那里醒来,而恢复了知觉,他们也会自己醒来,——而来就你!"——
这弟子如是说;其余的弟子便紧绕着查拉斯图拉,握着他的手而想劝他离开他的床与他的悲哀,而常态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查拉斯图拉目光陌生地起坐在床上。他像一个久别重归的人一样,凝视着弟子们,而考察他们的面孔;他还不能认出他们。直到他们扶起他站着,他的眼睛才突然变了;他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抚着长须,用洪大的声音说:
"好罢,这一切都会合时宜地到来;朋友们,留心给我们快快地预备一顿美餐罢!我想这样赎回我的恶梦!
但是那卜者应当与我共饮共食:真的,我将告诉他一个可以自沉的海!"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接着他很久地注视着那释梦的弟子的面孔,而摇摇头。——
赎救
有一天,查拉斯图拉经过大桥,残废者与乞丐围住了他。
一个驼背者向他说:
"看啊,查拉斯图拉!一般人都向你请教了,信仰你的学说了:但是为使他们完全相信你,另一件事是必要的。——你必得也说服我们这些残废者!这里有一个很好的选择,真的,有一个可以多方面把握着的机会!你可以使盲者重见太阳,跛者再跑路;你可以轻减那背上负担太重的人:——我相信这将是使残废者相信查拉斯图拉的真方法!"
但是查拉斯图拉向这发言者如是答道:"谁取去了驼背者的驼背,同时也取去了他的精神:——一般人这样说。如果盲者重获光明,他便会看见大地上许多坏事:因此他诅咒那使他病愈的人。谁使跛者跑路,便给跛者以最大的损害;因为他刚知道跑路时,他的恶便会自由地走出来:——这都是人们对于残废者的说法。当人们汲取查拉斯图拉的意见时,查拉斯图拉为什么不也汲取一般人的意见呢?
自从我住在人群里,我便发现:有人少了眼睛,别一个少了耳朵,第三个人没有脚,还有许多人失去了舌头或鼻子,甚至于失去了头颅。但是,我认为这只是最小的恶。
我看见,我曾看见更坏的可怖的事情,我不愿全说,但我又不愿全不说:——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东西却太多,——有些人仅是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是别的大东西,——我称他们为反面的残废者。
当我离别了孤独,第一次经过这桥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注视着,最后我说:'这是一个耳朵!这是一个与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审察:不错,耳朵后还蠕动着一点可怜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这大耳朵生长在一个瘦小的茎上,——而这茎便是一个人!谁在眼睛上再戴着眼镜,便可以认出一个妒忌的小面孔;并且还有一个空洞的小灵魂在这茎尖上摇摆着。但是一般人告诉我:这大耳朵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伟人,是一个天才。不过一般人说起伟人的时候,我从不相信他们。——我坚持着我的信念:这是一个'一切都太少一件东西却太多'的反面的残废者。"
查拉斯图拉向驼背者和驼背者所代表所辩护的人说完以后,他很不高兴地转向弟子们说:
"真的,朋友们,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人类之断片与肢体里一样!
我发现了人体割裂,四肢抛散,如在战场上屠场上似地,这对于我的眼睛,实是最可怖的事。
我的眼睛由现在逃回过去里:而我发现的并无不同:断片,肢体与可怕的机缘,——而没有人!
大地之现在与过去——唉!朋友们,——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预知那命定必来之物,我简直不能生活。
预知者,意志者,创造者,未来之本身和达到未来之桥。唉,在某种意义上,站在这桥头的残废者:这一切都是查拉斯图拉。
你们常常自问:'查拉斯图拉对于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怎样称呼他呢?'如我一样,你们把问题作自己的答语。
他是允诺者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收获吗,或是犁刃?医生吗,或是新愈者?
他是诗人吗,或是求真者?解放者吗,或者克服者?好人吗,或是坏人?
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未来之断片里一样:这未来是我看见的未来。
我整个的想像与努力,是组合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的统一之物。
如果人不是诗人,猜谜者与机缘之拯救者,我怎能忍受为人呢!
拯救过去的人们,而改变'已如是'为'我曾要它如是':——这才是我所谓赎救!
意志,——这是解放者与传递喜讯者的名字:朋友们,我曾如是教你们!现在也学得这个罢:意志自己还是一个囚犯。
对于一切已成的,无力改变:所以它对于过去的一切,是一个恶意的观察。
意志不能改变过去;它不能打败时间与时间的希望,——这是它的的最寂寞的痛苦。
意志解放一切:但是它自己如何从痛苦里自救,而嘲弄它的囚室呢?
唉,每一个囚犯都变成疯子!被囚的意志也疯狂地自救。
它的愤怒是时间不能倒退;'已如是者'——便是意志不能踢开的石块。
所以意志因恼怒而踢开许多石块,它找着不感觉到恼怒的人而施行报复。
这样,意志这解放者成为一个作恶者,它对于能忍受痛苦的一切施行报复,因为它自己不能返于过去。
这才是报复:意志对于时间与时间之'已如是'的厌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里有一个大疯狂;这疯狂之学得了精神,成为对于人类的一切的诅咒!
朋友们,报仇的精神:那是直到现在人类之最好的思考;
而痛苦所在的地方,便也应有惩罚。
'惩罚,'这是报复的自称:它用一个诳字藏着一个好心。
既然意志者因不能向后运用意志而痛苦:所以意志与生命应被认为是惩罚。
现在一片一片的云堆积在精神上:直到疯狂说教起来:
'一切死灭,所以一切值得死灭!
'这时间之律:时间必得吞食它的孩子,却正是正义':疯狂如是说教。
'万物是依照正义与惩罚而道德地安排着的。啊,何处是万物之潮里和"生存"惩罚之潮里的拯数呢?'疯狂如是说教。
'如果永恒的正义存在,拯救是可能的吗?唉,已如是这石块是不能移动的:一切惩罚必得也是永恒的!'疯狂如是说教。
'任何行为不能被毁灭:它怎能被惩罚解除呢!"生存"惩罚里的永恒之物——是生存必得永恒地再是行为与罪过!
除非意志终于自救,或意志变成不意志':——但是,兄弟们,你们知道这个疯狂的寓言!
当我告诉你们:'意志是创造性的',我曾引导你们远离了这些寓言的故事。
一切'已如是'都是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曾要它如是!'
——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将要它如是!'
它已经如是说过了吗?而它什么时候才如是说呢?意志已从它自己的疯狂里得救了吗?
意志已是它自己的拯救者与传递喜讯者吗?它忘却了报复之精神和切齿的愤怒吗?
谁教它与时间讲和了呢?谁把那比讲和更高之物教了它呢?
意志,这权力意志,必得追求比讲和更高之物:——但是它如何可能呢?谁教它向后意志呢?"
查拉斯图拉说到这里,忽然如一个为极度惊骇所袭击的人一样,停止了他的说教。他用畏惧的眼睛望着弟子们;他的目光箭似地穿透了他们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但是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平静地说道:
"生活在人群里是难的,因为沉默是难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好说话的人。"——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驼背者藏着面孔倾听了这段谈话:当他听到查拉斯图拉的笑声,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慢慢地说:
"为什么查拉斯图拉向我们说的话,和向弟子们说的不同呢?"
查拉斯图拉答道:"这有何可怪呢!我们应当用弯曲的方法向驼背者说话!"
"很好,"驼背者说;"我们也应当向学生们传授学说。"
但是查拉斯图拉为什么向弟子们说的话,——和向自己说的不同呢?——
人间的智慧
高处不可怕,而斜坡是可怕的!
在斜坡上,目光向下瞰望,而手却向上攀援。这双重的意志使心昏眩。
唉,朋友们,你们能猜到我心里的双重意志吗?
我的斜坡与危险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却想悬挂在、支持在——深处!
我的意志执着于人类,我用锁链使我与人类连系着,因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里去。
所以我盲目地住在人群里:好似我全不认识他们:目的只在使我的手不完全失去对于硬物的信仰。
我不认识你们这些人:这种黑暗与安慰常常包围着我。我为着每一个流氓,坐在桩廊前,我问:"谁要欺骗我呢?"
我的第一宗人间的智慧是:让我自己被欺骗,而不使我自己防卫着欺骗者。
唉,如果我对抗人群而自卫着,人群怎能做我的气球之铁锚呢!我将很容易地被夺去,被吸向高远的地方!
这种神意统治着我的命运,我必得没有先见之明。
谁不愿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学用一切杯儿饮水;谁想在人群里保持清洁,便得学用污水自洗。
而这是我常常自慰的话:"勇敢些!鼓舞起来罢!老而益壮的心!你在一个恶运里的失败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罢!"
我的第二宗人间的智慧是:我忍受虚荣者甚于骄傲者。
被中伤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亲吗?但是,骄傲被中伤的地方,一种胜于骄傲之物成长着。
生命要成为好戏,它必得有好的表演:因而必得有好角色。
我觉得一切虚荣者是好角色:他们表演着而要别人看他们,——他们整个的精神是在这意志里。
他们互相表演,互相发现;我喜欢在他们旁边看着生命,——这可以治好忧郁。
所以我忍受虚荣者,因为他们是我的忧郁之医生;因为他们把我与人群连系着如把我与戏剧连系着一样。
并且谁能测到虚荣者之谦卑的整个深度呢!我对他是善意的,而同情于他们的谦卑。
他要从你们学到自信;他以你们的目光自养,而在你们掌里采食你们的赞颂。
只要你们因赞颂他而说诳,他便喜欢听信你们的诳语:因为他的心从最深处叹息着:"我是什么呢!"
如果真正的道德是不自知:好罢,虚荣者不自知其谦卑!——
我的第三宗人间的智慧是:不让你们的畏怯使我厌倦于恶人的表演。
我极乐于看炎热的太阳所孕育的奇迹:虎与棕榈树与响尾蛇。
在人群里,炎热的太阳也有好的孵化,恶人里也有许多奇物。
不错,我觉得你们中间的智者,并不真正地聪明:同样地,我也觉得人群中的恶者,也不如传说之甚。
我常常摇着头自问:响尾蛇,你们为什么还摇响你们的尾巴呢?
真的,恶也还有一个未来!最热的南方还未曾被人发现。
现在许多已经被称的极恶之物也不过十二尺宽、三个月久罢了!但是有一天世界会有更大的龙到来。
为使超人也得有他的龙,非超龙不足以称超人:许多炎热的太阳还得灸照卑湿的太古的森林!
你们的野猫必得演进为虎,毒蛙为鳄:因为好猎人必得有好猎物!
真的,善良者正直者啊,你们有许多可嗤笑处,尤其是你们对于所谓"魔鬼"的畏惧!
你们的灵魂对于伟大太陌生了,你们会觉得善里的超人也是可怖的!
你们这些智者与学者啊,你们将逃避智慧之炎日,而超人却正在那里高兴地洗浴自己的裸体!
你们这些我所亲见的高等人啊!这是我对于你们的疑惑与我的秘密的笑:我猜到你们仍会喊我的超人做魔鬼!
唉,我对于这些高等的人和最好的人已经厌倦了:我渴望从他们的"高处"上升得更高些更远些,直达超人!
当我看见这些最好的人裸着的时候,我不禁战栗起来:于是我的翼载着我飞往辽远的未来去。
往更辽远的未来去,往艺术家从未梦想过的更南的南方去:在那里,神们以穿衣为可羞!
啊,邻人们啊,同伴们啊,我愿你们化装着打扮起来,虚荣的,可敬的,如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一样,——
我也要化装坐在你们一起,——使我不能认出你们或自己:这是我最后一宗人间的智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最沉默的时刻
朋友们,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你们看出我被扰乱了,被推进着,不自愿地服从着,而准备离去,——唉,准备离去你们!
是的,查拉斯图拉必得再回到他的孤独里去:但是这次归洞的熊是不快乐的!
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谁命令着我呢?——唉,我的发怒的情妇要我如是;它已向我说过了;我曾把它的名字告诉过你们吗?
昨夜黄昏时候,我的最沉默的时刻曾向我说话:这便是我的泼悍的情妇的名字。
事情如是发生的:——因为我必得全部告诉你们,使你们对这匆匆离去的人不致心肠太硬!
你们知道睡着的人之恐惧吗?
他从头到脚地害怕了,因为他沉落着而梦正开始。
我向你们说这句话当一个譬喻。咋夜在那最沉默的时刻,夜沉落了,梦开始了。
时针前进着,我的生命之钟呼吸着,——我从不曾觉得我四周如此沉默过;因此我的心害怕了。
于是我听到这句无声的言语:"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吗?"——
我听到这低语便惊呼起来,血退出了我的面孔:但是我不做声。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但是你不说出!"
我终于用挑战的态度答了:"是的,我知道那个,但是我不愿说出!"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不愿意吗?真的吗?别把你自己藏在这挑战的态度之后罢!"——
我竟孩子似地哭泣而战栗起来,我说道:"唉,是的,我很愿意,但是我如何能够呢!免除我这个罢!这是超乎我的力量的!"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查拉斯图拉!说出你的话而死去罢"——
我答道:"唉,那是我的话吗?我的谁呢?我等候着一个比我有价值些的人呢;我还不够资格因它死去呢。"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你还不够谦卑。谦卑之皮是最厚的。"——
我答道:"我的谦卑之皮真是一切都忍受过了!我住在我的高度之下:我的峰顶多高呢?谁还不曾告诉我。但是我很清楚我的深谷。"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啊,查拉斯图拉,谁必得移山,也移深谷与平原。"——
我答道:"我的说教还不曾移过山,还不曾达到人群。不错,我曾向人群去,但是我还不曾达到人群。"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知道什么呢?露珠之降在草上是在夜间最沉默的时刻。"——
我答道:"当我发现了而遵循着我自己的路途时,他们讥笑我;真的,我的两足曾战栗呢。
他们向我说:'你从前不识路,现在竟不知如何走路了!'"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他们的讥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一个忘却了服从的人:现在你应当发号施令!
你不知道谁是大家需要的人吗?那便是指挥大事业的人。
完成大事业,是难的:但是更难的是指挥大事业。
这是你最不可原谅的固执:你有权力,你却不愿统治。"——
我答道:"我缺乏狮吼以发布命令。"
于是一个低语向我说:"最沉默的言语引起大风暴。轻盈的鸽足带来的思想指挥着世界。
啊,查拉斯图拉,你应当像那应当来到之物的影子似地走着:你将命令着。命令的时候,你成为前驱。"——
我答道:"我害羞。"
于是那无声言语又说:"你必得成为孩子而不知道害羞。
青春之高傲还在你身上;你的青春来得很迟:谁要成为孩子,便得克服青春。"
我考虑了一会,战栗起来。最后我重述着我的第一句答语。"我不愿意。"
于是我四周有一个笑之爆发。唉,那笑声如何地撕碎我的内脏而劈开我的心啊!
那无声的言语最后一次说:"啊,查拉斯图拉,你的果实已经成熟了,但是对于你的果实而言,你自己还不够成熟!
所以你必得再回到孤独里去:使你变成软熟的。"——
第二次笑声爆发了,又逃走了:于是我四周又宁静下来,如两重宁静一样。我躺在地上,四肢流着汗。
——现在你们听到一切了,知道我何以必须回到孤独里去的原因了。朋友们,我不曾隐瞒什么。
我把这个都告诉了你们了:我这最慎秘的而愿意永远慎秘的人。
唉,朋友们,我还得有话向你们说,我还有东西赠给你们!但是我为什么不给你们呢?我悭吝吗?——
查拉斯图拉说完这些话以后,他想到他就将离去朋友们,痛苦之权力抓住了他,使他呜咽地哭起来;任何人也不能安慰他。可是夜间他仍然留下了朋友们而独自别去。
旅行者
午夜,查拉斯图拉取道岛之中脊出发,以便第二天清晨到达那边海岸:因为他想在那里乘船。那里有一个很好的海湾,外来船舶常在那里下碇;它们把那些想由幸福之岛渡海去的人们带走。查拉斯图拉在登山的途中,回忆着他自青春时候到现在的许多孤独的旅行与许多爬登过的山脊和峰顶。
"我是一个旅行者与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说,"我不爱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长时间的静坐。
无论我将遭遇什么命运与经验,——旅行与登山总会是不可少的成分:因为到头来,一个人所经验的只是自己。
我隶属于机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能发生在我的命运里,而不曾属于我过呢!
我的'我'——它只是回向我来,它和它的四处飘泊的散在万物与机缘里的各部分,终于到家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现在面对着我最后的绝巅,面对着最后为我保留着的。唉,我必须登上我的最艰险的山道!唉,我已经开始了我的最孤独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类都不规避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现在你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绝巅和巨壑现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自来你的最危险的,现在成为你的最后的庇护所。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现在临于绝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达到你的最伟大的路。这里不会有一个人悄悄地追随你!你自己的脚,抹去你后面路上铭记着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败,你必须在你的头上学习升登,否则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头和你的心上学习升登!现在你心中的最温柔必须成为最坚强。
对自己太姑息的人,最后从姑息得病。赞美使人坚强的一切罢!我不赞美涌流着奶油和蜜的国土!
远观而遐视,才能周知一切的事物。这是每个登山者必不可缺的倔强。
那求知者和瞪视着眼睛的人,除了表皮的理由,能看见什么呢!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当热望探察一切事物的前后背景:所以你必须升登在你自己之上——向上,向上,直到你看见了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是呀,下视着你自己甚于下视着你的星辰!只那我称为我的绝巅,为我保留着的最后的绝巅。
查拉斯图拉一面登山,一面心里这么说,以苦心的箴言慰藉着心灵。因为他心中的剧痛为从来所没有。当他登到了山顶,看哪,一片远海展开在他的面前了;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了很久。高峰上,寒夜冷森,天宇澄明,星光烂然。
我明白了我的命运了,最后他悲切地说。好罢!我已预备停留!现在我最后的孤寂开始。
唷,这在我下面的阴沉而悲愁的大海!唷,这阴沉的梦呓的绝望!唷,命运,唷,大海哟!现在我必须向着你们下降!
我面对着我的最高迈的高山,面对着我和最遥远的途程,因此比之于以前的下降,我更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里,甚至于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渊!我的命运如是意欲。好罢!我预备停留了。
"最高的山从何处来的呢?我从前曾发问过。以后我知道它们来自海里。
这个证明被写在它们的岩石和峰顶上。最高者之达到它的高度,从最低处开始。"——
查拉斯图拉在那寒冷的山巅上如是说;当他走近了海而终于独自在岩石之间的时候,他感到长途旅行的疲倦。而热望更充满着他。
"一切睡着,"他说;"便是海也睡着了。它的眼睛奇特地惺忪地望着我。
但是我感觉到它的呼吸是温热的。同时我觉得它正幻梦着。梦中,它在硬枕上翻腾着。
听吧!听吧!它如何地喃喃着不快的回忆啊!也许是不幸的预告吧?
唉,黑暗的怪物,我为你悲哀了,我因为你而恨我自己了。
唉,为什么我的手这样无力呢!真的,我怎样地愿意把你从恶梦里救出啊!"——
查拉斯图拉一面说,一面又忧郁地刻毒地笑自己。"怎样!
查拉斯图拉,"他说。"你竟想向海唱安慰之曲吗?
唉,查拉斯图拉,你这好心肠的疯人,盲目的信任者啊!
但是你一向如是:你亲昵地接近一切可怕之物。
你要抚爱一切怪物。一点温热的呼吸,一点柔软的脚毛:——而立刻你就准备爱它引诱它。
爱,只要是爱生物,是最孤独者的危险!我爱里的疯狂和谦卑真是可笑!"——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又第二次地笑了:但是那时候,他想到被弃的朋友们;——他好象在他的想念里对他们犯了罪一样,便对自己的想念生气。可是他正笑时,忽然立刻又哭泣起来:——查拉斯图拉因愤怒与热望而哀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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