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史 |
汤若望的《主制群征》与翻译
罗婉薇/陈万成
【专题名称】明清史
【专 题 号】K24
【复印期号】2004年02期
【原文出处】《中国典籍与文化》(京)2004年01期第97～105页
【作者简介】陈万成，香港大学副教授；
罗婉薇，香港城市大学文学部讲师。
【关 键 词】汤若望/《主制群征》/翻译
一
明末清初西学东传的研究，当今是为显学。讨论学术传播，与一般的文化传播其实并无两样，要言之必有三个环节：传播的源头、过程、标的（受众社会）。三者之中，目前专论传播过程者为最少，尤其是新文化环境下的知识重构（包括翻译、转述），其所遭遇之文化制约为何，新知识又如何经过重新模塑而被扭曲，这方面的研究，或由于语言障碍，原典难觏，而尤为稀见（注：关于明末清初西学东传的研究状况，参黄一农：《明末清初天主教传华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新史学》7：1（1996），页137—169。黄文论研究展望，谓“相关语文（如拉丁文、法文等）的阅读能力尤需加强”，确为的论。近年台湾祝平一氏颇具特色的三篇著述：《身体、灵魂与天主：明末清初西学中的人体生理知识》[《新史学》7：2（1996），页47—98]、《跨文化知识传播的个案研究——明末清初关于地圆说的争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9本第3分，1998年，页589-670]、《通贯天学、医学与儒学：王宏翰与明清之际中西医学的交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1分，1999年，页165-201]，主要还是传播源头与传播受众的研究。本篇以汤若望译《主制群征》为中心，论及汤氏翻译者，有Peter Gola，“Agricola in China：a little problem of translation”in K. Hashimoto et a1.eds.East Asian Science：Tradition and Beyond（Osaka：Kansa University Press，1995）pp.91—97；Adrian Dudink，“The Religious Works Composed by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especially his Zhuzhi qunzheng and his efforts to convert the last Ming emperor”，in Roman Malek ed. Western Learning and 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contribution and impact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Sankt Augustin：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1998），PP.813—814.Gola之文，仅论译事之难，汤氏之译Agricola，实未见传于后代。Dudink文旨本非在翻译，不过略及汤译对原著删增而已。汤译在清初又曾转译为满文，满译本现藏于Vilnius大学图书馆。参K. Alexeev-K. Yachon-tov，“The J. Kowalevskij’s Collection of Chinese，Manchu，Mongolian and Tibetan Books in Vilnius”，Peterburgskoe vos-tokovedenie 1，1992，PP.301—338；又Giovanni Stary，“Christian Literature in Manchu”，Central Asian Journal，44：2（2000），P.307。笔者见识狭陋，未尝见此本之研究。）。但传播之成功与否，其传播策略最关重要，知识是否为受众所吸收，翻译、转述这类文字之末的作业，乃为一大关键。本篇以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主制群征》为例，举出其中最为明清士人、医家所征引的两段文字，都是关乎人体生理，按据原典，评量翻译，尝试打开另一个透视西学东传的新角度。至于汤若望其人与《主制群征》其书，论者已多，不烦细赘（注：参上注Roman Malek前揭书，又参辅仁大学编《历史与宗教：纪念汤若望四百周年诞辰暨天主教传华史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新庄：辅仁大学，1992）。）。
二
汤若望《主制群征》卷上《以人身向征》，有一段话谈到神经（“筋”）生理，很令人疑惑：
筋自脑出者六偶，独一偶逾颈至胸下垂胃口之前，馀悉存项内导气于五官，或令之动，或令之觉。又从膂髓出筋三十偶，各有细脉旁分，无肤不及，其与肤接处，稍变似肤，始缘以引气入肤，充满周身，无弗达矣。筋之体，瓤其里，皮其表，类于脑，以为脑与周身连结之要约。（注：汤若望：《主制群征》，收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296册，卷上页13a-b（总页560—561）。此版有1919年陈垣先生跋，为天津大公报馆重印。版式文字与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藏本（Borgiano Cino 324-（23））[收于吴相湘《天主教东传文献续编》（二），台北：学生书局，1966]无大差异。此书初刻于明末，年份有两说，A. Pfister与方豪系于崇祯二年（1629）；Adrian Dudink系于崇祯九年（1636）。参Aloys 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 phiques sur les Je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Changhai：Imprimerir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1932—1934）p.178；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香港：公教真理学会，1967）第二册，页14；Adrian Dudink，“The Religious Works Composed by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especially his Zhuzhi qunzheng and his efforts to convert the last Ming emperor”，收于Roman Malek ed. Western Learning and 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contribution and impact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Sankt Augustin：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1998），pp.813—814.Adrian Dudink曾见本书初版（Bibliotheca Nationale Centrale藏），内有汤若望《小引》，注明为“崇桢九年丙子”。另有李祖白的《跋》，亦注明“崇祯九年”。Dudink之说当可信。汤氏《小引》及李跋俱不见于后来各版。）
这段话方以智（1611—1671）采录于《物理小识》（注：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本，卷3，页12a。），为海内所熟知。《主制群征》也曾流传海外，朝鲜李瀷（1682—1763）《星湖僿说》就引用过以上的说话，以为“比中国医家更觉详尽，不可没也”（注：原见李瀷《星湖僿说·西国医》（汉城：文光书林，1929年）页21—23。关于《主制群征》之传入朝鲜，参金斗钟《韩围医学史》（探求堂，1993）页360—362；李元淳《朝鲜西学史研究》（一志社，1996二刷）页116，147—148。）。不过，留意到它的事理有点不寻常的，是18世纪的日本医家大槻玄泽（1757—1827），他看到的是方氏书这段引文，他的《重订解体新书》（1826）指出其文应误（注：转引自小川鼎三《医学用语の起り》（东京：东京书籍，1983）页29。日本江户幕府因禁西教而大行书禁，对在华天主教士的译著一概禁绝。详大庭脩《江户时代にちけゐ唐船持渡の研究》（吹田市：关西大学出版部，1967）。但方以智书不在其列。大槻所读到的是方氏书和王若翰《医学原始》，参Yoshida Tadashi（吉田忠）“The works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in Tokugowa Japan”。收于Roman Malek前揭书，pp.1127—1128。）：
按ズルニ六ハ十ノ误、蓋ツ十对神经ナリ（按“六”乃“十”之误，盖神经有十对也。）
大槻玄泽是日本兰学家杉田玄白（1733—1817）的高第，杉田有名著《解体新书》谓（注：《解体新书》，收于广濑秀雄等编《洋学》（东京：岩波书局，1976），下册，卷2，页335。）：
盖神经从脑髓起者，左右各十矣。
下文举出十对神经的分布路线。杉田书据说是译自Johann Adam Kulmus（1689—1745）的Anatomische Tabellen（1725）（注：见《解体新书·凡例》页214，又小川鼎三《解说》，见同书页502—503。Anatomische Tabellen原文为德文，杉田书其实是根据Gerardus Dicten的荷兰语译本Ontleedkundige Tafalen再转译。），属于18世纪的欧洲医学。大槻依据师说而臆断方氏书有鱼亥之误，乃是昧于医史，无足细论。但他的疑惑也颇能引起后人研究的兴味，因为就算在一百多年前汤若望的时代，西人其实已有脑神经七对之说。另一东来传教士邓玉函（J. Terrenz 1576—1630），他的《泰西人身说概·细筋部》明说：“细筋都生于头上，或从脑或从骨髓而生，脑有七双。”（注：本篇所用邓玉函《泰西人身说概》，乃伦敦会所藏钞本，现归澳洲国家图书馆所有。无页码。）七对之说，可以上溯到2世纪Galen（A.D.129-C.216？）的De Nervorum Dissectione。到了利玛窦（1552—1610）的时代，其时Vesalius（1514—1564）的名著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已于1543年出版，此书标志着欧西近代科学的诞生，其中第四册论神经，就是依Galen所主张的七对之说（注：Charles Mayo Goss英译“On Anatomy of Nerves by Galen of Pergamon”，American Journal of Anatomy（March 1966）118（2），pp.328-331。Vesalius，A.，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Bruxelles：Culture et Civilisation，1964，Facsimile reproduction of the 1543 ed. published by Joannis Oporini，Basileae），pp.315-342。关于Vesalius的七对说与Galen七对说的比较，参C.D.O’Malley，Andreas Vesalius of Brussel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4）pp.169-170，P.446。）。西人一千多年来都知道脑神经有七对，所以汤书说“筋自脑出者六偶”，是不能不令人起疑的。
我们今天知道《主制群征》其实是摘译自耶稣会士Leonardus Lessius（1554—1623）的De providentia numinis，＆ animi immortalitate（1613）（注：Leonardus Lessius是17世纪享负盛名的大学者，他的著作如De Justitia et Jure，De Providentia Numinis，Hygiasticon等，甫一出版，即译成多种欧洲语言。参C. Herbermann，The Catholic Encyclopedia（NY：Robert Appleton，1910），vol.9.pp.192—193。De Providentia Numinis有英译本，是1631年据传为Edward Knott（1582—1656）所译：Ravvleigh his ghost，Or a feigned apparition of Syr VValter Rawleigh，to a friend of his，for the translating into English，the booke of Leonard Lessius（that most learned man）entitled，De prouidentia numinis，＆animi immortali-tate：written against atheists，and politicians of these dayes.（Permissu superiorum，1631），PP.98—99。关于汤译及Lessius原书的关系，参见Adrian Dudink，前揭文PP.805—898.Dudink指出17世纪欧人书志已载录De Providentiu Numinis有中译《主制群征》，见Martino Martini（卫匡国）：Brevis Relatio de qualitate et numero Christianorum a pud Sinas（Roma：1654），P.xxxiv.），1618年汤若望来华之前，Lessius的原书出现过两个版本，初版于1613年，再版在1617年。汤若望所依据的应就是1617年经修订的再版，显证之一，见于“Sexta Ratio”一节，此节与《以人身向征》相对应，当中论脊骨节之数云：
1613年版，页66：Spina constat verte-bris triginta duobus（脊梁由三十二块脊椎骨组成。）
1617年版，页66：Spina constat verte-bris triginta quatuor.（脊梁由三十四块脊椎骨组成。）
脊梁由三十四块脊椎骨组成，亦见于前述Vesali-us的Fabrica：
Sed ex quatuor et triginta efforrmetur ossibus，varie mutuo articulates.（注：见《解体新书·凡例》页214，又小川鼎三《解说》，见同书页502-503。Anatomische Tabellen原文为德文，杉田书其实是根据Gerardus Dicten的荷兰语译本Ontleedkundige Tafalen再转译。Fabrica，P.58.）（[脊梁]由三十四块骨头组成，并以各种方式接合。）
后来Lessius把初版的三十二（triginta duobus）改成三十四（triginta quatuor），是订正旧误。汤译作“膂三十有四”，所依据的应就是1617年修订过的版本。上文关于“筋自脑出者六偶”一节，试拿原文（详见附录《书影一》，参“A cerebro sexnervorum paria... et duplici membrana qua in-volvitur”一段（注：Leonardus Lessius，De Providentia numinis ＆ animi immortalitate（Antuerpi：Ex Officina Plantiniana，apud Balthasarem ＆Ioannen Moretos，1617），pp.74-75.De Providentia Numinis有两版（详下），此为再版，初版于1613年（Antuerpice：ex officina Plantiniana，apud viduam filios Io.Moreti，1613）。本篇所用两版，俱藏于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所引者如无另作注明，则为1617年版，亦即汤若望所用之版本（详下）。两版差别不大。可参Dudink前揭文，页815注（38）。））两版核查，首先修订版是曾经把标点符号改动过：
1613年页74：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quinque quidem paria ad quinque sen-suum organa...（自脑所出六对神经；其中五对通向五官……）
1617年页74：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quinque quidem paria ad quinque sen-suum organa...（自脑所出六对神经，其中五对通向五官……）
取汤译与之比照，“sex paria”确为“六偶”，但“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意译：自脑所出六对神经），语意模棱，非必指脑神经仅有六对。Lessius原书为神学书，旨在彰明天主大智大能，所造人身器官，无不恰到好处，尽善尽美。他论神经以五对（quinque quidam paria）配五感官（quinque sensuum organa），第六对伸延到头颅之下，管理脏腑。修订版将这一节的标点改动过，“paria”之后的“；”改为“，”，语意紧接下文，“六对”是照应五对配五官、一对配脏腑，本意非谓脑神经仅有六对而已。汤若望译“筋自脑出者六偶”，固为不误，但令读者误以为脑神经仅有六对，始终不是上乘之译。我们再细查下文，短短一段之中，汤译含糊仿佛，还有以下三条：
1.Lessius谈到神经结构像脑，共有三物（sicut enim cerebrum integrum tribus constat），即髓（medulla）在其内，两皮层在外包裹（nimirum medulla，et duplici mem-brana qua involvitur），这两皮层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神经外膜epineurium和神经束膜peri-neurium两层，汤译仅谓“筋之体，瓤其里，皮其表”，读者就以为仅得两物。
2.Lessius谓神经之末，伸入肌肉之内，变成像筋腱的物质（in nervorsam abeunt materiam），称为“腱”（quam tendinam vocant），汤译则谓“稍变似肤”，此“肤”就算指“肤肉”，亦非筋腱，离原意甚远。
3.Lessius描述“第六偶”，经喉（musculos... laryngis）、胸（pectoris），入于胃口，汤译仅谓“至胸下垂胃口”，难以确示神经的展布路径。
由此观之，汤译《主制群征》之传播西学，恐怕最多也不过是得其依稀惝恍而已。他这部书到底只是神学书的翻译，本来无意于缕述神经生理的细节。只是17、18世纪的东方读者拿出读医理书的眼光来看待它，乃是时代的“错爱”，非能完全怪罪译者。不过汤译寥寥百字之中，惹人误会，所在非少，这就不免引起我们的疑惑：汤译这部名著究竟有多准确？明清时代的东方读者又从中得到怎么样的知识？
我们不妨再来检视《主制群征》另外一节最为中国学者所注意的论述，此节论人身骨节，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胡廷光等都先后征引过（注：同第98页注①，页12a，清初王宏翰《医学原始》（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影印康熙三十一年（1692）原刊本，1989）卷3《周身骨肉数界论》页221—222；陈元龙《格致镜原》卷1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页21a—b；胡廷光《伤科汇纂》（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页10。）：
首骨自额连于脑，其数八。上颔之骨十有二，下则浑骨一焉。齿三十有二。膂三十有四。胸之上，有刀骨焉，分为三。肋之骨二十有四，起于膂，上十四环至胸，直接刀骨，所以护存心肺也。下十较短，不合其前，所以宽脾胃之居也。指之骨，大指二，馀各三。手与足各二十有奇。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注：“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数句，方以智《物理小识》所引作一句“诸骨各有本向”，下接“或纵入如钉”。参第98页注①，卷3页13a。方氏所引极简短，或为汤氏初译。汤译第一版藏于罗马Bibliotheca Nationale Centrale，作者未能寓目。无论如何，汤译的两个版本俱未能表达骨节接合之意。详下文。）。或纵入如钉，或斜迎如锯，或合笋如椟，或环扼如攒，种种不一。
细按原文（见附录《书影二》，“Captis ossa sunt octo....et motus membri postulat”一节（注：同第99页注④，页66。）），汤译“手与足各二十有奇”，与原文稍异。原文谓：“Manus vero ipsae，... constant ossiculus vicens.In pedibus vero non est minor ossiculorum multitude（两手……各有小骨二十块，两足小骨之数亦同），”“Vicens”是各二十块。汤译“二十有奇”，则非止二十之数，数字上出入，可能汤译另有所本。Vesalius的Fabrica云：
Digitorum ossa trigintat utriusque manus nimirum quindecim.Sesamina ossicula in fingulis minibus ut minimum sunt duo-decim ac proinde iam viginti quatuor illa in manibus recenseamus.... decem pedij ossa，in utroque quinque.viginti octo digitorum pedis ossa，cuiusque nimirum pedisquatuor decim.pedis sesamina ossicula similiter atque in manibus viginti quatuor.....（意译：手指骨共三十块，两手各十五块。又各手有十二籽骨[按：即小骨]，两手共二十四块。脚趾骨共二十八块，左右两脚各十四块，籽骨亦如手掌一样，两脚共二十四块。）（注：Vesalius，A.，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Bruxelles：Culture et Civilisation，1964，Facsimile reproduction of the1543 ed. published by Joannis Oporini，Basileae）P.162.英译参Vesalius，On the Fabric of the Human Body（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trans.W.F.Richardson，（San Francisco：Norman Publishing，1998）P.385.）
手脚各有小骨二十馀，汤译与之相合，还不算是大问题。但下文续谓“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细检Lessius原文，1613年与1617年两版俱作“haec autem miro modo inter se sunt connexa”（意译：此等骨节，互相接合，其法甚奇妙），乃指骨节接合之法。汤氏衍为数句而未得要领。所谓“本向”、“数势”云云，都是隔靴搔痒，不着要害，读者何由得知所指为“骨接合”（inter se sunt connexa）？中国传统医籍，向来对骨接合未曾细述如西医学之精微透彻，此或令汤译无所措手，而敷衍成含糊之文（注：“向”字之义，按《主制群征》同段下文有云：“西有名医，各骨之向，约有四十。”原文谓：“Scribit Galenus... etsingula ossa habere scopos supra 40.”[同第99页注②，页67；1613与1617两版俱同]（意译：Galen写道：……每一骨头，其作用共四十项以上。）与“向”字相对应者为scopos，即希腊文skopos，指标的、作用。以此释《主制群征》前文“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亦豁然可解。汤若望或出于弘教之用心，有意强调人身结构必有用意，以证天主实有，全能全知，因此乖离原本文字。关于明季耶稣会士的人体观念，乃借Galen的功用说以证明天主大智大能，可参祝平一文《身体、灵魂与天主：明末清初西学中的人体生理知识》[《新史学》7：2（1996），页64-66]。）。其后的汤译，与原文更若即若离：
或纵入如钉。或斜迎如锯。或合笋如椟。或环扼如攒。种种不一。
所谓“如钉”，原文是说骨像钉子一样（instar clavorum）插入，并举齿牙（dentis maxillae）为例。汤译将此例删去。汤译下文“斜迎如锯”，原文谓如锯接合（ossibus serratim commissa），举头颅骨（in ossibus cranij）为例，汤译同样刊落其例不录。持平而论，两译尚与原文相去不远。但删略证例，若非先已认识颅骨边缘之形如锯缝，实难想象“斜迎如锯”所指为何形何物。下文说“合笋如椟”，原文仅谓如木盒子之“合”（pyxidatim im-missa），非有骨学常识，未易得其确解。原文举出股骨嵌入髋臼为例（sicut os femoris in coxae acetabulo），我们转参Vesalius的Fabrica第一册论骨节接合：
Enarthrosis itaque articulationis speciem notabat.in qua excipientis ossis cavum sinusque altus，et acetabuli modo exculptus est.Caput autem quod illi inarticulatur extuberans，... unicum scilicet sinum et unum caput，perinde ac in femoris articulatione cumcoxendicis osse....（注：第101页注④，页13。英译参Richardson，P.31.）（意译：杵臼关节（En-arthrosis）指一种骨节嵌合的方式，其中一根骨头挖空作一深孔，像杯子中空一样，用来套纳另一根骨外突的头。……一个孔配一个头，正如股骨之插进髋臼。）
按此，股骨之入髋臼，亦如榫头之入凿孔。汤译“合笋”，是能得其实形，可知汤若望对于骨学是不无认识的，但刊落生理实例，又无图示，读者焉知其详？汤译下文续谓“环扼如攒”，与原文所谓“in modum cardinis”（如门铰链），相去很远。“如门铰链”即Vesalius论骨接合之ginglymus（屈戌关节）：
Ginglymus
Ostiorum cardinibus hanc articuli speciem conferas，in quibus ferrum parieti in fixum illud quod ostio committitur excipiat，ipsi qui etiam ostii ferro parietis ferrum subintret.（注：同本页注①，Fabrica，页14；Richardson英译，页33。Fabrica于1555年再版（Basileae，1555），Vesalius略有增订，屈戌关节之图解亦稍有不同（页17，见右图）：下图如初版，上图A件插入B件，亦脊椎骨接合之形。
）（意译：屈戌关节：这种骨接合方式，可与门之铰链相比：铁铰链的构件一片安在墙上，另一片安在门上，门上的一片与墙上的一片嵌合，而且墙上的一片是插进门上的一片之内。）
并且附有图解：
拉丁语ginglymus源自希腊语gigglumos（即屈戌），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医家Hippocrates就已经拿来比喻脊椎骨的接合方式。汤译之前，有邓玉函译《泰西人身说概》，其中论骨云：“背脊骨共三十四节，悉有管轴相连承受，如门臼枢轴。”（注：澳洲国立图书馆藏《泰西人身说概》（清钞本），卷上《骨部》（无页码）。）“门铰链”比喻脊椎接合，是西医习说，自Hippocrates（注：同第101页注①，Richardson英译，页42注文。）一直到Vesalius、Lessius、邓玉函等，无不因承其旧。汤译“环扼如攒”，并非大误，因为cardinis另有圈转（swing）之义。但如此翻译，则上骨嵌套下骨之形顿失，大不如邓译所谓“如门臼枢轴”之确切，而且“环扼如攒”这样雅洁简括的文法，对于17世纪的中国人来说，恐怕只能想象其仿佛，难以知其真切。总观全段，首先是主题句“haec autem miro modo inter se sunt connexa”（这些骨头，互相连结，方式很奇妙）未得妥译，汤谓“诸骨安排，各有本向”云云，读者已势难推知所谓“本向”，乃关乎骨与骨之间的连结。再读到下文“如钉如锯”、“如椟如攒”等等，又无实例说明，明清读者读之，恐怕除了感到文章恢闳恣肆之外，就只能莫名其妙而已。
明清以还，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胡廷光等人都曾征引过汤译论骨此节。王、陈两人，引而不论。王宏翰引汤书前标题为“周身骨肉数界论”（注：同第100页注①，页221。），所注意者为骨肉数目多寡，似未知其中旁及骨节接合之奇。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三引汤译，前有引言云：
论骨肉之概 铜人骨度以各人中指一节为寸，两乳间九寸半，可验。然曰“此众人之骨度。”则出格者有矣。
此乃依据《灵枢经》卷四《骨度第十四》之所言。下文即引出《主制群征》“首骨自额连于脑，其数八”一节。《主制》书论骨数多寡，与骨度长短截然两事。方氏此节，主论骨度，似未洞了汤书所论为骨节之数（注：方以智所引比本篇前文所引为长，一直至“凡各骨之向约有四十，各肉约有十，悉数之，则数万也。”其中包括汤书论肉界一段，非本篇所及。以下接“以身之高言之……其长短厚薄疏密坚柔无弗称者。”此段乃取自《主制群征》卷下《以人物外美征》（同第98页注①，卷下页2b-3a），论人身长短纵横比例。益可见方氏主意在于长短广狭之数，他征引《主制群征》“首骨自额连于脑”一段，与骨度长短纵横比例其实无大关系，很可能是误以为汤文的骨节之数，乃骨度长短之数。），更遑论骨节接合之法。19世纪初，胡廷光《伤科汇纂》（嘉庆乙亥[1815]自序）同样引过汤译这段话，按语云：
至论骨如钉如锯、如椟如攒，是灵、素所未发，故附之。
他引用汤译，与《灵枢经》、《医宗金鉴》等同列（注：《伤科汇纂》（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页10。），按语论骨“如椟如攒”，莫得要领，大抵只是搜奇猎异，聊备一说，不一定对汤说有什么体会。前文提到朝鲜李瀷读过《主制群征》，其《星湖僿说·西国医》云：“规模言语绝异，有不可以领会也。”（注：同第98页注②，页23。）这是老实的话。方豪先生《中西交通史》下册第四节《西洋生理学、心理学及医学之传入》总论汤若望《主制群征》等几种略涉医学而以传道为主的教理书，云：“各书多非医学专著，故所言自多隔膜之处。”所谓“自多隔膜”，其言甚确，下引医史家范行准的读后感：“难于厝其手足。”（注：方豪《中西交通史》（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据1953年版复印），页800。）专家董理，尚且如此。今人马伯英《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有专论《主制群征》谈骨数一节，其书先引“首骨自额连于脑，……手与足各二十有奇”一段，下加按语云：“这是骨骼解剖学，按现代解剖学亦无大差，但他的意图还在说明：”，下文即引出“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总期体之固、动之顺而已”一段（注：马伯英等编《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年），页296。）。作者之意，是以为“诸骨安排”一节乃关系上文，似未完全读通汤氏的译文乃主论骨节接合。以此而论，今人具有西医知识的尚且读不明白，明季的士人读者群又如何能洞悉其真确？
汤若望的《主制群征》是传道书，并非医理书，他的翻译略于医理而谆谆于弘教，在《以人身向征》是随处可见的。他刊落医理之微细，已略见于前述，而弘教之殷殷，则还可以再录其中最末一段为例：
设有画像于此，灵气奕然如生，观者必归关于工，称道不置。乃若真形之美，精巧奇异，非智虑可通，非能力可效，并非言论可悉。孰造化是，孰安排是，独可置弗求乎？且人为万物之灵，宜乎动协于义，乃其自主之行，较之不自主之行，不免乖错，是知造化人身，安排人身，如是恰当者，必智能超人倍万不啻者也。从此推知造化天地万物而安排之，其智能准此矣。（注：同第97页注①，页14b-15a。）
此段总结前文，谓人身精妙足证天主实有，智能无匹，乃是译者所添加，本非原文所有，可见汤译《主制群征》的旨趣。东方读者自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李瀷以致胡廷光、赵彦晖（1832-1895）等（注：见王宏翰《医学原始》卷3《周身骨肉数界论》（页1a-b）即引“汤道未主制书”；赵彦晖《存存斋医话稿》卷上引《主制群征》。其余各书参第99页注⑥。除了李瀷的《星湖僿说》，各书都只是原文照搬，绝少发挥。），无不以医书目之，也就只能算是“误读”。到底我们是不能用医理书的严格标准来苛求于汤若望的翻译的。汤氏其人以天文历算有名于代，本篇仅略为表彰一下他另外在医学方面的涉猎。汤若望曾有意译介西医学，见于毕拱辰《泰西人身说概·序》，此书只有抄本传世，兹载录其涉及汤氏者如下：
甲戌岁（1634），余得交汤道未先生于京，一日乘间请之，谓“贵邦人士，范围两仪，天下之能事毕矣。独人身一事，尚未睹其论著，不无缺望焉？”时先生以西洋人身图一帧相示，其形模精详，剖厥工绝，实中土得未曾有，谓西庠留意此道，论述最夥，但以旅辈日译教中诸书，未遑及此，请以异日。复示亡友邓先生人身说二卷，乃译于武林李太仆家者。……日驰简蓟门索汤先生所译人身全书，尚未然绪，来札谓不妨先梓其概（作者按：即《泰西人身说概》），以为前茅。……遂急授之梓，为汤先生全书嚆矢。（注：②同第99页注①。）
按此，汤若望对人体学似曾究心，亦应有一基本认识。《主制群征·以人身向征》的翻译疏失，或在乎汤氏殷殷于弘教，未措意于世俗学问之细微而已。
三
检读过汤书之后，我们不能不感到，对于明末西学的翻译，似乎很有认真研究的必要。一般对西学东传的讨论，其论述模式都是凭借传教士译述的梗概而指称其内容即西学某一新知，并由此而结论其知识已传来了中土。这种论述模式，虽然能指出西学源本，但忽视了翻译与读者接受这两环，那么东传的具细与效果等，还只是雾里看花，想其当然而已（注：近读曹增友《传教士与中国科学》（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页350-352论《主制群征》的医学，谓汤译介绍“血液循环说”，云：“汤若望在其所著《主制群征》中介绍了西方的血液生成、血液循环与功用理论。”下引《主制群征》“血行以脉，脉有所总曰络”一段，其下续云：“汤氏介绍的17世纪的西方血液循环理论，其先进之处，在于它基于近代人体解剖学的新发现。”此段似未考究医史，更未观原典，读汤氏书，亦囫囵吞枣而已。西人普遍知道血液循环（circulation of blood），乃在William Harvey（1578-1657）之后。Harvey于1616年于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主讲解剖学，至1628年出版Exercitacio anatomica de motu cordis et sanguinis in animalibus，正式提出血液循环之说。Lessius的De Providentia Numinis成于1613年，实无由得知血液循环之新论，汤氏之译，更何来循环之说？血液循环，其一关键问题乃在于血液如何从右心室通往左心室。Galen以来，以为左右心室之间的间隔（septum）有小孔容血液流过。De providentia numinis谓血自右心室流往左心室（pp.69-70：Sanguinis partem unam per venam cavam，quae ex ipso oritur，transmittit ad cor.Ibi calore cordis primum in dextro，deinde in finistro ventriculo mire extenuatur，et bonam partem intenuissimum vaporem convertitur... et temperate efficitur spiritus animalis.），系依此旧说。汤译云：“又本血一分，由大络入心，先入右窍，次移左窍，渐致细微，半变为露，所谓生养之气也。”其书主张血变露成气（spiritus animalis），何曾有循环之说？其实Lessius之前的Vesalius已指出心间隔（septum）无孔，Vesalius的业师Michael Serretus（1511-1553）以及后来的Realdus Columbus（1516-1559）都指出血从右心室流向肺，再由肺静脉流往左心房。参Abraham Wolf：AHistory of Science，Technology and Philosophy in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Bristol：Thoemmes Press，1999）pp.416-417。Lessius所认识的人体学十分保守，如何能提出17世纪血液循环的新理论？又如何“先进”？如何“基于近代人体解剖学的新发现”？夸夸之谈，单凭译著片言只语，不审原典，未考翻译，其弊又岂止雾里看花而已！），其学术东传的历史作用，也就难以深究。像《主制群征》这样的西学名著，其中两段又是如此受到东方学者的重视，却原来在翻译传意与读者接受两方面都有极大的差误，东方人的所谓重视，还是“错爱”的成分居多。学术传播的曲折多歧，由此而知。这样的例子在明末清初的西学中有多普遍，目前没有全盘考察，难以实说。但研究学术传播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应该认真检视一下传播媒体，尤其是文字的载录，是起了怎么样的传播作用。《主制群征》的例子就说明了，西学译述就算引起了注意，甚至还触发起回响，也就是有了读者反应，不一定就等于西学成功地传来了东土。译事之巨细，与读者接受的文化条件，亦为关要，治史者岂容轻忽视之？
附识：本篇撰写时承韩国韩神大学柳己洙教授、伦敦大学谭炜乐先生惠寄影印资料。谨此并谢。
附录
书影一
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藏De Providentia Numinis （1617），页73—74
书影二
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藏De Providentia Numinis （1617），页66^
【专 题 号】K24
【复印期号】2004年02期
【原文出处】《中国典籍与文化》(京)2004年01期第97～105页
【作者简介】陈万成，香港大学副教授；
罗婉薇，香港城市大学文学部讲师。
| 【内容提要】 | 汤若望的《主制群征》是晚明西学名著，其中论及神经、骨度，尤为中、日、朝鲜三地学者所注意。汤书本来是神学书的翻译，其翻译医理之精粗得失，向来未为学者所深究。本篇以汤书所论神经与骨度两节为例，审读原典，较量翻译，并将东方读者的“误读”稍作考查，其旨要在于说明，西学东传，传教士的著述意图（传教），与东方读者的阅读意图（考究实学）错配，此现象并不罕见。在此环境下，翻译的偏正精粗，对读者理解上的正误，以及西学东传的实效，攸关重要。像《主制群征》这样的西学名著，我们要非考查原典背景与内文，细心衡量翻译上的得失，是绝不容易对其传扬西学的贡献作出公允的评价的。 |
明末清初西学东传的研究，当今是为显学。讨论学术传播，与一般的文化传播其实并无两样，要言之必有三个环节：传播的源头、过程、标的（受众社会）。三者之中，目前专论传播过程者为最少，尤其是新文化环境下的知识重构（包括翻译、转述），其所遭遇之文化制约为何，新知识又如何经过重新模塑而被扭曲，这方面的研究，或由于语言障碍，原典难觏，而尤为稀见（注：关于明末清初西学东传的研究状况，参黄一农：《明末清初天主教传华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新史学》7：1（1996），页137—169。黄文论研究展望，谓“相关语文（如拉丁文、法文等）的阅读能力尤需加强”，确为的论。近年台湾祝平一氏颇具特色的三篇著述：《身体、灵魂与天主：明末清初西学中的人体生理知识》[《新史学》7：2（1996），页47—98]、《跨文化知识传播的个案研究——明末清初关于地圆说的争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9本第3分，1998年，页589-670]、《通贯天学、医学与儒学：王宏翰与明清之际中西医学的交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1分，1999年，页165-201]，主要还是传播源头与传播受众的研究。本篇以汤若望译《主制群征》为中心，论及汤氏翻译者，有Peter Gola，“Agricola in China：a little problem of translation”in K. Hashimoto et a1.eds.East Asian Science：Tradition and Beyond（Osaka：Kansa University Press，1995）pp.91—97；Adrian Dudink，“The Religious Works Composed by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especially his Zhuzhi qunzheng and his efforts to convert the last Ming emperor”，in Roman Malek ed. Western Learning and 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contribution and impact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Sankt Augustin：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1998），PP.813—814.Gola之文，仅论译事之难，汤氏之译Agricola，实未见传于后代。Dudink文旨本非在翻译，不过略及汤译对原著删增而已。汤译在清初又曾转译为满文，满译本现藏于Vilnius大学图书馆。参K. Alexeev-K. Yachon-tov，“The J. Kowalevskij’s Collection of Chinese，Manchu，Mongolian and Tibetan Books in Vilnius”，Peterburgskoe vos-tokovedenie 1，1992，PP.301—338；又Giovanni Stary，“Christian Literature in Manchu”，Central Asian Journal，44：2（2000），P.307。笔者见识狭陋，未尝见此本之研究。）。但传播之成功与否，其传播策略最关重要，知识是否为受众所吸收，翻译、转述这类文字之末的作业，乃为一大关键。本篇以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主制群征》为例，举出其中最为明清士人、医家所征引的两段文字，都是关乎人体生理，按据原典，评量翻译，尝试打开另一个透视西学东传的新角度。至于汤若望其人与《主制群征》其书，论者已多，不烦细赘（注：参上注Roman Malek前揭书，又参辅仁大学编《历史与宗教：纪念汤若望四百周年诞辰暨天主教传华史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新庄：辅仁大学，1992）。）。
二
汤若望《主制群征》卷上《以人身向征》，有一段话谈到神经（“筋”）生理，很令人疑惑：
筋自脑出者六偶，独一偶逾颈至胸下垂胃口之前，馀悉存项内导气于五官，或令之动，或令之觉。又从膂髓出筋三十偶，各有细脉旁分，无肤不及，其与肤接处，稍变似肤，始缘以引气入肤，充满周身，无弗达矣。筋之体，瓤其里，皮其表，类于脑，以为脑与周身连结之要约。（注：汤若望：《主制群征》，收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296册，卷上页13a-b（总页560—561）。此版有1919年陈垣先生跋，为天津大公报馆重印。版式文字与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藏本（Borgiano Cino 324-（23））[收于吴相湘《天主教东传文献续编》（二），台北：学生书局，1966]无大差异。此书初刻于明末，年份有两说，A. Pfister与方豪系于崇祯二年（1629）；Adrian Dudink系于崇祯九年（1636）。参Aloys 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 phiques sur les Je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Changhai：Imprimerir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1932—1934）p.178；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香港：公教真理学会，1967）第二册，页14；Adrian Dudink，“The Religious Works Composed by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especially his Zhuzhi qunzheng and his efforts to convert the last Ming emperor”，收于Roman Malek ed. Western Learning and 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contribution and impact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Sankt Augustin：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1998），pp.813—814.Adrian Dudink曾见本书初版（Bibliotheca Nationale Centrale藏），内有汤若望《小引》，注明为“崇桢九年丙子”。另有李祖白的《跋》，亦注明“崇祯九年”。Dudink之说当可信。汤氏《小引》及李跋俱不见于后来各版。）
这段话方以智（1611—1671）采录于《物理小识》（注：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本，卷3，页12a。），为海内所熟知。《主制群征》也曾流传海外，朝鲜李瀷（1682—1763）《星湖僿说》就引用过以上的说话，以为“比中国医家更觉详尽，不可没也”（注：原见李瀷《星湖僿说·西国医》（汉城：文光书林，1929年）页21—23。关于《主制群征》之传入朝鲜，参金斗钟《韩围医学史》（探求堂，1993）页360—362；李元淳《朝鲜西学史研究》（一志社，1996二刷）页116，147—148。）。不过，留意到它的事理有点不寻常的，是18世纪的日本医家大槻玄泽（1757—1827），他看到的是方氏书这段引文，他的《重订解体新书》（1826）指出其文应误（注：转引自小川鼎三《医学用语の起り》（东京：东京书籍，1983）页29。日本江户幕府因禁西教而大行书禁，对在华天主教士的译著一概禁绝。详大庭脩《江户时代にちけゐ唐船持渡の研究》（吹田市：关西大学出版部，1967）。但方以智书不在其列。大槻所读到的是方氏书和王若翰《医学原始》，参Yoshida Tadashi（吉田忠）“The works of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in Tokugowa Japan”。收于Roman Malek前揭书，pp.1127—1128。）：
按ズルニ六ハ十ノ误、蓋ツ十对神经ナリ（按“六”乃“十”之误，盖神经有十对也。）
大槻玄泽是日本兰学家杉田玄白（1733—1817）的高第，杉田有名著《解体新书》谓（注：《解体新书》，收于广濑秀雄等编《洋学》（东京：岩波书局，1976），下册，卷2，页335。）：
盖神经从脑髓起者，左右各十矣。
下文举出十对神经的分布路线。杉田书据说是译自Johann Adam Kulmus（1689—1745）的Anatomische Tabellen（1725）（注：见《解体新书·凡例》页214，又小川鼎三《解说》，见同书页502—503。Anatomische Tabellen原文为德文，杉田书其实是根据Gerardus Dicten的荷兰语译本Ontleedkundige Tafalen再转译。），属于18世纪的欧洲医学。大槻依据师说而臆断方氏书有鱼亥之误，乃是昧于医史，无足细论。但他的疑惑也颇能引起后人研究的兴味，因为就算在一百多年前汤若望的时代，西人其实已有脑神经七对之说。另一东来传教士邓玉函（J. Terrenz 1576—1630），他的《泰西人身说概·细筋部》明说：“细筋都生于头上，或从脑或从骨髓而生，脑有七双。”（注：本篇所用邓玉函《泰西人身说概》，乃伦敦会所藏钞本，现归澳洲国家图书馆所有。无页码。）七对之说，可以上溯到2世纪Galen（A.D.129-C.216？）的De Nervorum Dissectione。到了利玛窦（1552—1610）的时代，其时Vesalius（1514—1564）的名著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已于1543年出版，此书标志着欧西近代科学的诞生，其中第四册论神经，就是依Galen所主张的七对之说（注：Charles Mayo Goss英译“On Anatomy of Nerves by Galen of Pergamon”，American Journal of Anatomy（March 1966）118（2），pp.328-331。Vesalius，A.，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Bruxelles：Culture et Civilisation，1964，Facsimile reproduction of the 1543 ed. published by Joannis Oporini，Basileae），pp.315-342。关于Vesalius的七对说与Galen七对说的比较，参C.D.O’Malley，Andreas Vesalius of Brussel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4）pp.169-170，P.446。）。西人一千多年来都知道脑神经有七对，所以汤书说“筋自脑出者六偶”，是不能不令人起疑的。
我们今天知道《主制群征》其实是摘译自耶稣会士Leonardus Lessius（1554—1623）的De providentia numinis，＆ animi immortalitate（1613）（注：Leonardus Lessius是17世纪享负盛名的大学者，他的著作如De Justitia et Jure，De Providentia Numinis，Hygiasticon等，甫一出版，即译成多种欧洲语言。参C. Herbermann，The Catholic Encyclopedia（NY：Robert Appleton，1910），vol.9.pp.192—193。De Providentia Numinis有英译本，是1631年据传为Edward Knott（1582—1656）所译：Ravvleigh his ghost，Or a feigned apparition of Syr VValter Rawleigh，to a friend of his，for the translating into English，the booke of Leonard Lessius（that most learned man）entitled，De prouidentia numinis，＆animi immortali-tate：written against atheists，and politicians of these dayes.（Permissu superiorum，1631），PP.98—99。关于汤译及Lessius原书的关系，参见Adrian Dudink，前揭文PP.805—898.Dudink指出17世纪欧人书志已载录De Providentiu Numinis有中译《主制群征》，见Martino Martini（卫匡国）：Brevis Relatio de qualitate et numero Christianorum a pud Sinas（Roma：1654），P.xxxiv.），1618年汤若望来华之前，Lessius的原书出现过两个版本，初版于1613年，再版在1617年。汤若望所依据的应就是1617年经修订的再版，显证之一，见于“Sexta Ratio”一节，此节与《以人身向征》相对应，当中论脊骨节之数云：
1613年版，页66：Spina constat verte-bris triginta duobus（脊梁由三十二块脊椎骨组成。）
1617年版，页66：Spina constat verte-bris triginta quatuor.（脊梁由三十四块脊椎骨组成。）
脊梁由三十四块脊椎骨组成，亦见于前述Vesali-us的Fabrica：
Sed ex quatuor et triginta efforrmetur ossibus，varie mutuo articulates.（注：见《解体新书·凡例》页214，又小川鼎三《解说》，见同书页502-503。Anatomische Tabellen原文为德文，杉田书其实是根据Gerardus Dicten的荷兰语译本Ontleedkundige Tafalen再转译。Fabrica，P.58.）（[脊梁]由三十四块骨头组成，并以各种方式接合。）
后来Lessius把初版的三十二（triginta duobus）改成三十四（triginta quatuor），是订正旧误。汤译作“膂三十有四”，所依据的应就是1617年修订过的版本。上文关于“筋自脑出者六偶”一节，试拿原文（详见附录《书影一》，参“A cerebro sexnervorum paria... et duplici membrana qua in-volvitur”一段（注：Leonardus Lessius，De Providentia numinis ＆ animi immortalitate（Antuerpi：Ex Officina Plantiniana，apud Balthasarem ＆Ioannen Moretos，1617），pp.74-75.De Providentia Numinis有两版（详下），此为再版，初版于1613年（Antuerpice：ex officina Plantiniana，apud viduam filios Io.Moreti，1613）。本篇所用两版，俱藏于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所引者如无另作注明，则为1617年版，亦即汤若望所用之版本（详下）。两版差别不大。可参Dudink前揭文，页815注（38）。））两版核查，首先修订版是曾经把标点符号改动过：
1613年页74：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quinque quidem paria ad quinque sen-suum organa...（自脑所出六对神经；其中五对通向五官……）
1617年页74：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quinque quidem paria ad quinque sen-suum organa...（自脑所出六对神经，其中五对通向五官……）
取汤译与之比照，“sex paria”确为“六偶”，但“A cerebro sex nervorum paria”（意译：自脑所出六对神经），语意模棱，非必指脑神经仅有六对。Lessius原书为神学书，旨在彰明天主大智大能，所造人身器官，无不恰到好处，尽善尽美。他论神经以五对（quinque quidam paria）配五感官（quinque sensuum organa），第六对伸延到头颅之下，管理脏腑。修订版将这一节的标点改动过，“paria”之后的“；”改为“，”，语意紧接下文，“六对”是照应五对配五官、一对配脏腑，本意非谓脑神经仅有六对而已。汤若望译“筋自脑出者六偶”，固为不误，但令读者误以为脑神经仅有六对，始终不是上乘之译。我们再细查下文，短短一段之中，汤译含糊仿佛，还有以下三条：
1.Lessius谈到神经结构像脑，共有三物（sicut enim cerebrum integrum tribus constat），即髓（medulla）在其内，两皮层在外包裹（nimirum medulla，et duplici mem-brana qua involvitur），这两皮层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神经外膜epineurium和神经束膜peri-neurium两层，汤译仅谓“筋之体，瓤其里，皮其表”，读者就以为仅得两物。
2.Lessius谓神经之末，伸入肌肉之内，变成像筋腱的物质（in nervorsam abeunt materiam），称为“腱”（quam tendinam vocant），汤译则谓“稍变似肤”，此“肤”就算指“肤肉”，亦非筋腱，离原意甚远。
3.Lessius描述“第六偶”，经喉（musculos... laryngis）、胸（pectoris），入于胃口，汤译仅谓“至胸下垂胃口”，难以确示神经的展布路径。
由此观之，汤译《主制群征》之传播西学，恐怕最多也不过是得其依稀惝恍而已。他这部书到底只是神学书的翻译，本来无意于缕述神经生理的细节。只是17、18世纪的东方读者拿出读医理书的眼光来看待它，乃是时代的“错爱”，非能完全怪罪译者。不过汤译寥寥百字之中，惹人误会，所在非少，这就不免引起我们的疑惑：汤译这部名著究竟有多准确？明清时代的东方读者又从中得到怎么样的知识？
我们不妨再来检视《主制群征》另外一节最为中国学者所注意的论述，此节论人身骨节，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胡廷光等都先后征引过（注：同第98页注①，页12a，清初王宏翰《医学原始》（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影印康熙三十一年（1692）原刊本，1989）卷3《周身骨肉数界论》页221—222；陈元龙《格致镜原》卷1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页21a—b；胡廷光《伤科汇纂》（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页10。）：
首骨自额连于脑，其数八。上颔之骨十有二，下则浑骨一焉。齿三十有二。膂三十有四。胸之上，有刀骨焉，分为三。肋之骨二十有四，起于膂，上十四环至胸，直接刀骨，所以护存心肺也。下十较短，不合其前，所以宽脾胃之居也。指之骨，大指二，馀各三。手与足各二十有奇。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注：“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数句，方以智《物理小识》所引作一句“诸骨各有本向”，下接“或纵入如钉”。参第98页注①，卷3页13a。方氏所引极简短，或为汤氏初译。汤译第一版藏于罗马Bibliotheca Nationale Centrale，作者未能寓目。无论如何，汤译的两个版本俱未能表达骨节接合之意。详下文。）。或纵入如钉，或斜迎如锯，或合笋如椟，或环扼如攒，种种不一。
细按原文（见附录《书影二》，“Captis ossa sunt octo....et motus membri postulat”一节（注：同第99页注④，页66。）），汤译“手与足各二十有奇”，与原文稍异。原文谓：“Manus vero ipsae，... constant ossiculus vicens.In pedibus vero non est minor ossiculorum multitude（两手……各有小骨二十块，两足小骨之数亦同），”“Vicens”是各二十块。汤译“二十有奇”，则非止二十之数，数字上出入，可能汤译另有所本。Vesalius的Fabrica云：
Digitorum ossa trigintat utriusque manus nimirum quindecim.Sesamina ossicula in fingulis minibus ut minimum sunt duo-decim ac proinde iam viginti quatuor illa in manibus recenseamus.... decem pedij ossa，in utroque quinque.viginti octo digitorum pedis ossa，cuiusque nimirum pedisquatuor decim.pedis sesamina ossicula similiter atque in manibus viginti quatuor.....（意译：手指骨共三十块，两手各十五块。又各手有十二籽骨[按：即小骨]，两手共二十四块。脚趾骨共二十八块，左右两脚各十四块，籽骨亦如手掌一样，两脚共二十四块。）（注：Vesalius，A.，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Bruxelles：Culture et Civilisation，1964，Facsimile reproduction of the1543 ed. published by Joannis Oporini，Basileae）P.162.英译参Vesalius，On the Fabric of the Human Body（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trans.W.F.Richardson，（San Francisco：Norman Publishing，1998）P.385.）
手脚各有小骨二十馀，汤译与之相合，还不算是大问题。但下文续谓“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细检Lessius原文，1613年与1617年两版俱作“haec autem miro modo inter se sunt connexa”（意译：此等骨节，互相接合，其法甚奇妙），乃指骨节接合之法。汤氏衍为数句而未得要领。所谓“本向”、“数势”云云，都是隔靴搔痒，不着要害，读者何由得知所指为“骨接合”（inter se sunt connexa）？中国传统医籍，向来对骨接合未曾细述如西医学之精微透彻，此或令汤译无所措手，而敷衍成含糊之文（注：“向”字之义，按《主制群征》同段下文有云：“西有名医，各骨之向，约有四十。”原文谓：“Scribit Galenus... etsingula ossa habere scopos supra 40.”[同第99页注②，页67；1613与1617两版俱同]（意译：Galen写道：……每一骨头，其作用共四十项以上。）与“向”字相对应者为scopos，即希腊文skopos，指标的、作用。以此释《主制群征》前文“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所向异，故其数与势亦不得不异”，亦豁然可解。汤若望或出于弘教之用心，有意强调人身结构必有用意，以证天主实有，全能全知，因此乖离原本文字。关于明季耶稣会士的人体观念，乃借Galen的功用说以证明天主大智大能，可参祝平一文《身体、灵魂与天主：明末清初西学中的人体生理知识》[《新史学》7：2（1996），页64-66]。）。其后的汤译，与原文更若即若离：
或纵入如钉。或斜迎如锯。或合笋如椟。或环扼如攒。种种不一。
所谓“如钉”，原文是说骨像钉子一样（instar clavorum）插入，并举齿牙（dentis maxillae）为例。汤译将此例删去。汤译下文“斜迎如锯”，原文谓如锯接合（ossibus serratim commissa），举头颅骨（in ossibus cranij）为例，汤译同样刊落其例不录。持平而论，两译尚与原文相去不远。但删略证例，若非先已认识颅骨边缘之形如锯缝，实难想象“斜迎如锯”所指为何形何物。下文说“合笋如椟”，原文仅谓如木盒子之“合”（pyxidatim im-missa），非有骨学常识，未易得其确解。原文举出股骨嵌入髋臼为例（sicut os femoris in coxae acetabulo），我们转参Vesalius的Fabrica第一册论骨节接合：
Enarthrosis itaque articulationis speciem notabat.in qua excipientis ossis cavum sinusque altus，et acetabuli modo exculptus est.Caput autem quod illi inarticulatur extuberans，... unicum scilicet sinum et unum caput，perinde ac in femoris articulatione cumcoxendicis osse....（注：第101页注④，页13。英译参Richardson，P.31.）（意译：杵臼关节（En-arthrosis）指一种骨节嵌合的方式，其中一根骨头挖空作一深孔，像杯子中空一样，用来套纳另一根骨外突的头。……一个孔配一个头，正如股骨之插进髋臼。）
按此，股骨之入髋臼，亦如榫头之入凿孔。汤译“合笋”，是能得其实形，可知汤若望对于骨学是不无认识的，但刊落生理实例，又无图示，读者焉知其详？汤译下文续谓“环扼如攒”，与原文所谓“in modum cardinis”（如门铰链），相去很远。“如门铰链”即Vesalius论骨接合之ginglymus（屈戌关节）：
Ginglymus
Ostiorum cardinibus hanc articuli speciem conferas，in quibus ferrum parieti in fixum illud quod ostio committitur excipiat，ipsi qui etiam ostii ferro parietis ferrum subintret.（注：同本页注①，Fabrica，页14；Richardson英译，页33。Fabrica于1555年再版（Basileae，1555），Vesalius略有增订，屈戌关节之图解亦稍有不同（页17，见右图）：下图如初版，上图A件插入B件，亦脊椎骨接合之形。
）（意译：屈戌关节：这种骨接合方式，可与门之铰链相比：铁铰链的构件一片安在墙上，另一片安在门上，门上的一片与墙上的一片嵌合，而且墙上的一片是插进门上的一片之内。）并且附有图解：
拉丁语ginglymus源自希腊语gigglumos（即屈戌），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医家Hippocrates就已经拿来比喻脊椎骨的接合方式。汤译之前，有邓玉函译《泰西人身说概》，其中论骨云：“背脊骨共三十四节，悉有管轴相连承受，如门臼枢轴。”（注：澳洲国立图书馆藏《泰西人身说概》（清钞本），卷上《骨部》（无页码）。）“门铰链”比喻脊椎接合，是西医习说，自Hippocrates（注：同第101页注①，Richardson英译，页42注文。）一直到Vesalius、Lessius、邓玉函等，无不因承其旧。汤译“环扼如攒”，并非大误，因为cardinis另有圈转（swing）之义。但如此翻译，则上骨嵌套下骨之形顿失，大不如邓译所谓“如门臼枢轴”之确切，而且“环扼如攒”这样雅洁简括的文法，对于17世纪的中国人来说，恐怕只能想象其仿佛，难以知其真切。总观全段，首先是主题句“haec autem miro modo inter se sunt connexa”（这些骨头，互相连结，方式很奇妙）未得妥译，汤谓“诸骨安排，各有本向”云云，读者已势难推知所谓“本向”，乃关乎骨与骨之间的连结。再读到下文“如钉如锯”、“如椟如攒”等等，又无实例说明，明清读者读之，恐怕除了感到文章恢闳恣肆之外，就只能莫名其妙而已。
明清以还，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胡廷光等人都曾征引过汤译论骨此节。王、陈两人，引而不论。王宏翰引汤书前标题为“周身骨肉数界论”（注：同第100页注①，页221。），所注意者为骨肉数目多寡，似未知其中旁及骨节接合之奇。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三引汤译，前有引言云：
论骨肉之概 铜人骨度以各人中指一节为寸，两乳间九寸半，可验。然曰“此众人之骨度。”则出格者有矣。
此乃依据《灵枢经》卷四《骨度第十四》之所言。下文即引出《主制群征》“首骨自额连于脑，其数八”一节。《主制》书论骨数多寡，与骨度长短截然两事。方氏此节，主论骨度，似未洞了汤书所论为骨节之数（注：方以智所引比本篇前文所引为长，一直至“凡各骨之向约有四十，各肉约有十，悉数之，则数万也。”其中包括汤书论肉界一段，非本篇所及。以下接“以身之高言之……其长短厚薄疏密坚柔无弗称者。”此段乃取自《主制群征》卷下《以人物外美征》（同第98页注①，卷下页2b-3a），论人身长短纵横比例。益可见方氏主意在于长短广狭之数，他征引《主制群征》“首骨自额连于脑”一段，与骨度长短纵横比例其实无大关系，很可能是误以为汤文的骨节之数，乃骨度长短之数。），更遑论骨节接合之法。19世纪初，胡廷光《伤科汇纂》（嘉庆乙亥[1815]自序）同样引过汤译这段话，按语云：
至论骨如钉如锯、如椟如攒，是灵、素所未发，故附之。
他引用汤译，与《灵枢经》、《医宗金鉴》等同列（注：《伤科汇纂》（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页10。），按语论骨“如椟如攒”，莫得要领，大抵只是搜奇猎异，聊备一说，不一定对汤说有什么体会。前文提到朝鲜李瀷读过《主制群征》，其《星湖僿说·西国医》云：“规模言语绝异，有不可以领会也。”（注：同第98页注②，页23。）这是老实的话。方豪先生《中西交通史》下册第四节《西洋生理学、心理学及医学之传入》总论汤若望《主制群征》等几种略涉医学而以传道为主的教理书，云：“各书多非医学专著，故所言自多隔膜之处。”所谓“自多隔膜”，其言甚确，下引医史家范行准的读后感：“难于厝其手足。”（注：方豪《中西交通史》（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据1953年版复印），页800。）专家董理，尚且如此。今人马伯英《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有专论《主制群征》谈骨数一节，其书先引“首骨自额连于脑，……手与足各二十有奇”一段，下加按语云：“这是骨骼解剖学，按现代解剖学亦无大差，但他的意图还在说明：”，下文即引出“诸骨安排，各有本向，……总期体之固、动之顺而已”一段（注：马伯英等编《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年），页296。）。作者之意，是以为“诸骨安排”一节乃关系上文，似未完全读通汤氏的译文乃主论骨节接合。以此而论，今人具有西医知识的尚且读不明白，明季的士人读者群又如何能洞悉其真确？
汤若望的《主制群征》是传道书，并非医理书，他的翻译略于医理而谆谆于弘教，在《以人身向征》是随处可见的。他刊落医理之微细，已略见于前述，而弘教之殷殷，则还可以再录其中最末一段为例：
设有画像于此，灵气奕然如生，观者必归关于工，称道不置。乃若真形之美，精巧奇异，非智虑可通，非能力可效，并非言论可悉。孰造化是，孰安排是，独可置弗求乎？且人为万物之灵，宜乎动协于义，乃其自主之行，较之不自主之行，不免乖错，是知造化人身，安排人身，如是恰当者，必智能超人倍万不啻者也。从此推知造化天地万物而安排之，其智能准此矣。（注：同第97页注①，页14b-15a。）
此段总结前文，谓人身精妙足证天主实有，智能无匹，乃是译者所添加，本非原文所有，可见汤译《主制群征》的旨趣。东方读者自方以智、王宏翰、陈元龙、李瀷以致胡廷光、赵彦晖（1832-1895）等（注：见王宏翰《医学原始》卷3《周身骨肉数界论》（页1a-b）即引“汤道未主制书”；赵彦晖《存存斋医话稿》卷上引《主制群征》。其余各书参第99页注⑥。除了李瀷的《星湖僿说》，各书都只是原文照搬，绝少发挥。），无不以医书目之，也就只能算是“误读”。到底我们是不能用医理书的严格标准来苛求于汤若望的翻译的。汤氏其人以天文历算有名于代，本篇仅略为表彰一下他另外在医学方面的涉猎。汤若望曾有意译介西医学，见于毕拱辰《泰西人身说概·序》，此书只有抄本传世，兹载录其涉及汤氏者如下：
甲戌岁（1634），余得交汤道未先生于京，一日乘间请之，谓“贵邦人士，范围两仪，天下之能事毕矣。独人身一事，尚未睹其论著，不无缺望焉？”时先生以西洋人身图一帧相示，其形模精详，剖厥工绝，实中土得未曾有，谓西庠留意此道，论述最夥，但以旅辈日译教中诸书，未遑及此，请以异日。复示亡友邓先生人身说二卷，乃译于武林李太仆家者。……日驰简蓟门索汤先生所译人身全书，尚未然绪，来札谓不妨先梓其概（作者按：即《泰西人身说概》），以为前茅。……遂急授之梓，为汤先生全书嚆矢。（注：②同第99页注①。）
按此，汤若望对人体学似曾究心，亦应有一基本认识。《主制群征·以人身向征》的翻译疏失，或在乎汤氏殷殷于弘教，未措意于世俗学问之细微而已。
三
检读过汤书之后，我们不能不感到，对于明末西学的翻译，似乎很有认真研究的必要。一般对西学东传的讨论，其论述模式都是凭借传教士译述的梗概而指称其内容即西学某一新知，并由此而结论其知识已传来了中土。这种论述模式，虽然能指出西学源本，但忽视了翻译与读者接受这两环，那么东传的具细与效果等，还只是雾里看花，想其当然而已（注：近读曹增友《传教士与中国科学》（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页350-352论《主制群征》的医学，谓汤译介绍“血液循环说”，云：“汤若望在其所著《主制群征》中介绍了西方的血液生成、血液循环与功用理论。”下引《主制群征》“血行以脉，脉有所总曰络”一段，其下续云：“汤氏介绍的17世纪的西方血液循环理论，其先进之处，在于它基于近代人体解剖学的新发现。”此段似未考究医史，更未观原典，读汤氏书，亦囫囵吞枣而已。西人普遍知道血液循环（circulation of blood），乃在William Harvey（1578-1657）之后。Harvey于1616年于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主讲解剖学，至1628年出版Exercitacio anatomica de motu cordis et sanguinis in animalibus，正式提出血液循环之说。Lessius的De Providentia Numinis成于1613年，实无由得知血液循环之新论，汤氏之译，更何来循环之说？血液循环，其一关键问题乃在于血液如何从右心室通往左心室。Galen以来，以为左右心室之间的间隔（septum）有小孔容血液流过。De providentia numinis谓血自右心室流往左心室（pp.69-70：Sanguinis partem unam per venam cavam，quae ex ipso oritur，transmittit ad cor.Ibi calore cordis primum in dextro，deinde in finistro ventriculo mire extenuatur，et bonam partem intenuissimum vaporem convertitur... et temperate efficitur spiritus animalis.），系依此旧说。汤译云：“又本血一分，由大络入心，先入右窍，次移左窍，渐致细微，半变为露，所谓生养之气也。”其书主张血变露成气（spiritus animalis），何曾有循环之说？其实Lessius之前的Vesalius已指出心间隔（septum）无孔，Vesalius的业师Michael Serretus（1511-1553）以及后来的Realdus Columbus（1516-1559）都指出血从右心室流向肺，再由肺静脉流往左心房。参Abraham Wolf：AHistory of Science，Technology and Philosophy in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Bristol：Thoemmes Press，1999）pp.416-417。Lessius所认识的人体学十分保守，如何能提出17世纪血液循环的新理论？又如何“先进”？如何“基于近代人体解剖学的新发现”？夸夸之谈，单凭译著片言只语，不审原典，未考翻译，其弊又岂止雾里看花而已！），其学术东传的历史作用，也就难以深究。像《主制群征》这样的西学名著，其中两段又是如此受到东方学者的重视，却原来在翻译传意与读者接受两方面都有极大的差误，东方人的所谓重视，还是“错爱”的成分居多。学术传播的曲折多歧，由此而知。这样的例子在明末清初的西学中有多普遍，目前没有全盘考察，难以实说。但研究学术传播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应该认真检视一下传播媒体，尤其是文字的载录，是起了怎么样的传播作用。《主制群征》的例子就说明了，西学译述就算引起了注意，甚至还触发起回响，也就是有了读者反应，不一定就等于西学成功地传来了东土。译事之巨细，与读者接受的文化条件，亦为关要，治史者岂容轻忽视之？
附识：本篇撰写时承韩国韩神大学柳己洙教授、伦敦大学谭炜乐先生惠寄影印资料。谨此并谢。
附录
书影一
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藏De Providentia Numinis （1617），页73—74
书影二
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藏De Providentia Numinis （1617），页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