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
清代科举世家与地方政务
——以婺源县程允中家族为例
张杰

【专题名称】明清史
【专 题 号】K24
【复印期号】2001年04期
【原文出处】《《辽宁大学学报》:哲社版》(沈阳)2001年01期第41~46页
【作者简介】张杰(1954-),男,辽宁辽阳人,中国人民大学史学博士,辽宁大学历史系教授,从事清史、满族史、边疆史研究与中国古代史教学。 辽宁大学 历史系,辽宁 沈阳 110036
【内容提要】婺源程允中家族自康雍之际兴起,成为当地著名的科举世家。以《清代硃卷集成》所载程允中硃卷履历为经,乾隆等三种《婺源县志》为纬,通过程氏家族九代近百人的传记资料,论述程氏族人在修建公共工程、从事文化教育和兴办公益善举等等活动中的表现,进而得出我们的结论:科举世家是清代地方官在行政事务中的主要依靠力量。
【关 键 词】科举世家/硃卷履历/地方政务


    〔中图分类号〕K24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291(2001)01-0041-07
    《剑桥中国晚清史》的作者在讲到清代地方政府特点时,十分强调绅士的作用:“在地方上,当地的小绅士,以及有时可能出现的大绅士,他们左右着众多的事情”;“地方长官只有在与当地绅士头面人物的密切配合下,才能做他的工作。”[1](P17-25)受该书这种观点的影响,近年来国内学者纷纷撰文论述生监或绅士在地方政务中的作用(如王跃生《清代生监的社会功能》;[2]王先明《清代社会结构中绅士阶层的地位与角色》[3])。笔者认为“生监”或“绅士”的概念过于空泛,无法准确反映清代地方政府的真实活动。本文拟从“科举世家”这一新的视野出发,以近年来出版的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中所载程允中乡试硃卷履历为基本史料线索,并以程允中家族在清代婺源县九代近百人事迹为例,试论科举世家在清代地方政务中的重要作用。
    一、程氏兴起与科名仕宦
    科举世家这一概念,是指在清代世代参加科举考试、取得举人以上功名、出仕人数较多的家族。清代士人考中进士、举人之后,有自行刊刻其试卷分送亲友之风尚,时人称之乡、会试硃卷。乡、会试硃卷正文之前为作者履历,“这项记载普遍都很详尽,而且凡是家世中有功名官职和德行著述的没有不尽量记上”[4]。因此硃卷履历就成为研究科举世家的最基本资料。《清代硃卷集成》一书中载有同治九年(1870)庚午科举人、安徽省徽州府婺源县(今属江西)人程允中的江南乡试硃卷履历,结合乾隆、光绪和民国三种《婺源县志》中有关程允中家族的传记资料,将程氏兴起与科名、仕宦详情概述如下。
    程氏家族先人自宋朝末年由歙县迁居婺源后,世居西培崇化坊,故三种《婺源县志》都将程氏族人写作城西人或西培人。婺源山多田少,每年农田收入“不足供通邑十分之四,乃并力于山,收麻、蓝、粟、麦,佐所不给,而以其杉、桐之人易鱼稻”。不利的自然环境和生存需要,使家族组织在当地普遍存在,“乡落皆聚族而居,多世族,世系数十代,尊卑长幼犹秩秩然”(乾隆《婺源县志》卷4)。祠堂是家族祭祀祖先的场所,也是家族组织的重要标志。程氏家族建有祠堂两处,一处为“程氏宗祠溯源堂”,另一处为“程氏支祠承志堂”。程允中硃卷履历记载的家族连续世系,是从支祖程克鉴算起。康熙、雍正之际,程克鉴之子程宸“偕兄(程)寅及(程)宇,以巨资创建溯源堂宗祠”(乾隆《婺源县志》卷17《程宸》)。程氏支祠承志堂乃是程宇之子(程克鉴之孙)程应鹏、程应华、程应鹄、程应鹤、程应鶛所建。由此可知,程允中家族是清代婺源县新兴起的一个家族。
    程允中支祖程克鉴(注:本文以程氏支祖程克鉴为程氏第1代,文中所述皆其直系后代事迹,并于首次出现时标明代际关系。),是程氏家族兴起的关键人物。程克鉴“性伉直,重然诺,乡里事无巨细,必取衷焉。……甲寅、乙卯间,军兴旁午,供亿浩繁,居民多畏葸退缩。(程克)鉴独毅然身任,部署注措曲中机宜,公事既无诖误,闾左又复贴然,以是人益德之。晚年笃志课子,皆能有成”(乾隆《婺源县志》卷25)。史料中所说“甲寅、乙卯”年间战事,指康熙十三年(1674年,农历甲寅年)靖南王耿精忠于福建响应吴三桂叛乱,派部将“别犯徽州、婺源、祁门”事件[5]。在战争过程中,程克鉴“独毅然身任”军需供应,其家中之富有可想而知。清代婺源商人“服远贾者率贩木,木商以其赀寄一线于洪涛飞浪中”(乾隆《婺源县志》卷4)。程克鉴靠经营木材发家致富,从他的两个儿子事迹中可以得到证明:长子程寅,“偕弟宸先后食饩,树帜文坛。长历江湖,出其绪余,恢宏先业”;次子程宇,“游江湖,重然诺,恢扩先业”(乾隆《婺源县志》卷23、卷17)程寅兄弟“长历江湖”和“恢宏先业”,显然都在继续其父程克鉴的水运木材生意,并且获得了更大的成功,于是才有前面提及的“以巨资创建溯源堂宗祠”之事。
    程氏家族凭藉程克鉴父子积蓄起来的财富世代应举,成为婺源著名的科举世家。据程允中硃卷履历统计,程氏家族自程克鉴起至程允中中举,计9代成员中,拥有科举功名者达174人。程允中硃卷履历列名家族男性人口数为410人,有功名者占家族人口42%以上。在获取功名的174人中,生员134人,贡生33人,举人7人。程氏家族中第一个获取贡生功名的是程克鉴之子程宸,“雍正丙午(1726)岁贡生”,他也很可能是程氏家族的第一个生员。第一个获举人功名的是程允中曾祖父程组,“乾隆壬子(1792)举人,内阁中书”[6](P3-4)。
    程氏家族获取功名的人数众多,其中不少人成为清朝各级政府官员。清朝任用官员首先重用“科甲出身”之人,“文进士、文举人出身者,均谓之科甲出身”(光绪《大清会典》卷105)。程允中硃卷履历记载其家族7名举人入仕情形如下:程组(程氏第6代),乾隆五十七年(1792)壬子科举人,官内阁中书、文渊阁检阅、内阁方略馆分校、候选府同知;程肇祺(程氏第5代),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科浙江商籍举人,官德清县训导;程鸾渚(程氏第7代),嘉庆十五年(1810)庚午科举人,拣选知县;程鸾台(程氏第7代),嘉庆二十四年(1819)己卯科举人,官陕西中部县知县,署清涧、石泉、安康知县;程元恺(程氏第9代),同治三年(1864)甲子科举人(后中进士,官湖北安陆县知县,作者注);程达璋(程氏第7代),同治九年(1870)与程允中(程氏第9代)为同榜举人。清朝任用官员除科甲出身外,其次则为“正途出身”的恩、拔、副、岁、优五贡(其他方式均被视做异途出身)。程允中家族由正途五贡入仕的有5人,其中居官最高的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己酉科拔贡程尚义(程氏第5代),历任山东肥城、荏平县知县,高唐州知州、曹州府同知,广西平乐、思恩府知府。另外4人为:岁贡生程宸(程氏第2代)官巢县训导;岁贡生程烈光(程氏第6代)官训导;优贡生程珮琳(程氏第7代),历官镶蓝旗教习,陕西白河、渭南县知县;优贡生程履丰(程氏第8代),署理甘肃秦安县知县。程氏族人由生员、例贡、捐纳、军功等异途入仕的有40余人,其中大多任州同知、县丞、教谕、典史、布政司理问、按察司照磨、盐运司经历等政府低级佐贰官员。其中惟一的例外是程荣春(程氏第8代),以军功官至署理福建福宁、泉州府知府。另外,程氏族人因功名或捐纳具备候补、候选、议叙、军功衔等做官资格的还有70余人(以上数字据《清代硃卷集成》第155册第3-15页统计)。
    程氏族人任职府、州、县,掌有地方实权者不多,但颇有些政绩。嘉庆二年(1797),程尚义任山东肥城知县时,遇上运河溃堤,清政府决定另挑引河,泄水便运粮船,肥城分担挑挖工程二百余丈。主持工程的官员因经费无着,打算按亩征银,造成百姓人心惶恐。程尚义向主管官员提出:“愿竭产贷赀,不忍贻百姓累。上宪善其言,得如所行,于是东境贴安。”程尚义前后任州县官十余年,“民未有犯死狱者,咸以为德化之徵,旋任广西思恩、平乐知府”(光绪《婺源县志》卷20)。程珮琳任京城八旗官学教习九年,后升任陕西白河知县,“时值旱蝗,便宜开仓散赈,更劝富民贷以余粟,全活者多,捕蝗不留余孽。”他后来调任渭南知县,“邑多盗,谓之刀客,严行保甲以清盗源,邻境有械斗者,单骑驰谕,斗遂息,上宪嘉之,记功优奖。以积劳病殁,任所宦橐萧条,三年始能归榇”(光绪《婺源县志》卷20》。
    上述程氏家族的兴起,以及科名和仕宦情况,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程氏家族自支祖程克鉴父子起,靠经商起家致富,并凭借其财富“笃志课子”,而成为婺源县著名的科举世家;其二,程氏家族世代应举,科名甚众,出仕人数虽多,然官未过知府,其家族势力之影响主要在地方。其三,程氏家族科举功名算不上显赫,科甲出身者仅1进士6举人,却热衷于出仕,提任各种官职者则多达50余人。在上三点,就成为程氏家族在地方政务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前提条件。
    二、修建地方公共工程
    作为婺源县的著名科举世家,程氏家族受到历任地方官的特殊礼遇。雍正年间,岁贡生程宸是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以致“邑宰下车,敬礼咨访”(民国《婺源县志》卷23)。知县亲自登门,足见程氏在地方威望之高。候选盐运司经历程若金,因系广西思恩府知府程尚义之子,“历任邑宰,皆相器重,时以治体访之”(民国《婺源县志》卷40)。程氏家族如此受地方官尊重,除了其族人科名众多出仕为官外,更主要的是历任婺源知县在地方行政事务中,往往离不开程氏家族的支持与合作。
    清代地方政府的一个特点是:“它没有独立的预算,它们被指望用当地征收的陋规自行支付费用来进行工作”[1](P26)。前面曾提到程尚义任山东肥城知县时遇上挑挖运河,主管工程官员试图征收陋规解决费用之事。但征收陋规往往导致严重后果,不仅损害地方官声誉,甚至可能激起民变。故程尚义深知征收陋规之害,才动用个人私财用做工程费用。清代类似程尚义富商出身的地方官毕竟是极少数,在一般情况下,地方官遇到兴建公共工程时,都要依赖地方上有影响的富家大族协助解决。程氏家族主持兴建的婺源县公共工程具体如下:
    文庙和崇圣祠,均为清代婺源县学中的主要建筑。雍正二年(1724),“邑人岁贡程寅、州同程宇捐造崇圣祠”(光绪《婺源县志》卷10)。程寅之弟程宇及其后代曾多次主持修建文庙、崇圣祠等工程,“尝协众改建文庙,又偕伯兄新崇圣祠”(乾隆《婺源县志》卷23)。乾隆三十四年(1769),婺源县内文庙因多年失修,言知县倡议重建,程宇之孙、侯选同知程文达(程氏第4代)被公推为主持人。程文达悉心筹办,无间寒暑,建成文庙。程文达又以崇圣祠为祖父程宇所建,“遂与堂兄(程文)遴,捐金数百,焕然一新,以继祖志”(民国《婺源县志》卷29)。
    书院,为清代地方士子读书之所。乾隆中期,婺源言知县于县内三贤祠旧址重建紫阳书院,继任唐知县拓展书院规模,均由程文达负责整个工程。在修筑书院大堂时,经费出现严重不足,程文达便慷慨解囊,用自家财产独立建起书院大堂。嘉庆年间,程文达之弟程文暹再次投入巨资修建书院大堂等附属工程。吴熊光《重建紫阳书院大堂及二门记》一文,对程氏家族在兴建过程中作用记载较细:“乾隆四十一年(1776),邑人鸠金重新之前门后寝,翼以书舍,时故绅程君应鹏(程氏第3代)冢嗣文达,独力捐赀营建大堂,规模始备。洎嘉庆九年(1804),邑人复议增修。程君文暹,应鹏季子也,率其侄暨孙等重建大堂及两廊二门,视前规加廓焉”(光绪《婺源县志》卷59)。
    婺源地处山区,交通极为不便,县内许多桥梁道路都为程氏族人独资修筑。程宇之子贡生程应鹄,在修桥筑路上“挥千金不惜”,他个人出资修建的工程有四项:“弦歌门外之新亭,小北门外之石磡,均独立建造;诸如香坑口石桥、镇头观音亭,所费甚巨,皆不藉人佽助”(光绪《婺源县志》卷32)。程寅次子生员程应凤出钱修筑的工程至少也有四项:“造福洋、石田等处石桥,费千余金;梅田大路、石田水口亭,均行人所倚藉,独力营建”(光绪《婺源县志》卷32)。婺源县南乡黄家尖岭,为清代江西与浙江两省交通要道,道路长期失修,倾塌难行。盐运使司衔程志章(程氏第5代)“独力重造石级,置亭设茶”(光绪《婺源县志》卷34)。由于黄家尖岭工程过大,直到程志章去世尚未完成,他的儿子廪贡生程守谦继承父志,“悉成之”(光绪《婺源县志》卷35)。
    程氏还有许多族人,对婺源地方工程捐助银两:同知衔程志晖(程氏第5代)“建书院、考棚,均协力捐助”(光绪《婺源县志》卷35);州同衔程世杰(程氏第6代)急公好义,“修路造桥,莫不踊跃捐输”(光绪《婺源县志》卷34);程若金(程氏第6代)不辞劳费,“建文庙、葺衙署,创造书院、考棚,修整城垣、尊经阁以及郡乘邑志,无不倡首捐赀”(民国《婺源县志》卷34);生员程辉(程氏第8代)遇到“本邑及省垣大兴作,每输钜金”(民国《婺源县志》卷24)。婺源地方文献说程氏家族对地方公共工程“每输钜金”,并非溢美之词,如程世杰修城垣捐银1400两,海疆经费捐银1000两。程世杰同代族人程光纬兴建紫阳书院时“首捐千金”(光绪《婺源县志》卷33)。道光时,清政府下令各地筹措海疆经费。候选员外郎程锡绂(程氏第6代)“慨然与兄(程)组,共输千余金”。
    程氏家族在兴建婺源地方工程时,逐渐形成以下特点:其一,积极参与兴建公共工程,已经成为一种长期的家族连续行为,而不是个别人的临时活动。以上所举兴建地方工程事例中,程氏族人在时间上持续数代、人数上多达几十人参与。其二,程氏家族在修建公共工程中,往往投入巨额资金独力承建,仅在桥梁道路上,程氏族人独力修筑的就有9项之多。没提到的还有许多,如候选道程文逑(程氏第4代)于嘉庆六年(1801)“独力重建”县学明伦堂(民国《婺源县志》卷36)。其三,程氏家族多由有功名或官职者出面参与兴修公共工程,因此被推举为主持人,如州同知程宇协众修建文庙,他们在地方上的威望和号召力,往往对工程顺利完成起着关键的决定作用。由是可知,历任婺源知县上任伊始,就前往程家拜访其头面人物,恰是因为地方公共工程没有程氏族人主持参与,是难以完成的。
    三、从事地方文化教育
    与徽州府中歙县、休宁等地相比,婺源虽然在经济上相对落后,却是宋朝理学大儒朱熹的故乡,“至今俗尚儒学,诵弦者比户而是”(何达善《乾隆乙亥邑志序》)。程氏家族正是在这种“俗尚儒学”的文化氛围中,由经商起家后转向科举。作为婺源地方著名科举世家,程氏有众多族人从事文化教育,为发扬光大“俗尚儒学”这一优良传统,培养地方人材,推动地方文化发展做出了贡献。
    首先,刻苦读书并以此为荣,是程氏族人从事文化教育的前提。程氏重视教育始于支祖程克鉴,而贡生程应鶛(程氏第3代)的作用最大。程应鶛幼年习儒,“郡、邑试列前茅,未获隽父命就商,历游吴越,称干济才”。他把经商获取的财富投入于家族教育,“集兄弟兴文会,给膏火以培后学,俱捐赀不吝”(光绪《婺源县志》卷37)。刻苦读书在程家蔚然成凤,有的人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监生程耀祖(程氏第5代)“顾日焚膏断晷,肆力于学,积劳成疾以卒”(光绪《婺源县志》卷37)。廪生程承诏(程氏第7代)“好学不倦,日理茶务,夜读书,尤淹贯群史。惜年不永,未竟其功”(光绪《婺源县志》卷34)。对教育的重视加上族人苦读,保证了程氏家族功名不断,为程氏族人从事文化教育事业创造了条件。
    其次,程氏不少族人“卓志业儒”,终身以任教为乐。其中事迹较为突出者有:廪生程致祥(程氏第7代)“系出宦门,无豪贵气。读书稽古,舌耕四十余年。尤工制艺,奈屡荐不售。后掌教湖山书院,评陟公允,士林钦重”(民国《婺源县志》卷23)。岁贡生程鸾池(程氏第7代)五次乡试落第,遂选择教书为业,“授徒四十余年,不干外事。门下列胶庠、举贤书、入仕籍者,不一而足”,直到88岁去世(光绪《婺源县志》卷26)。增生程学源(程氏第8代)6岁时父亲去世,家庭生活陷入“一门孤寡,贫乏难存”的困境,年长后母亲让他出外经商以维持温饱,而程学源“甘枵腹,卓志业儒”。他获取生员功名后“舌耕奉养,授徒不倦,多沐裁成”(光绪《婺源县志》卷26)。廪生程执中(程氏第9代)以教书著名,“门下多端士,……从不出入公门,故士林敬服”(民国《婺源县志》卷23)。
    第三,程氏有些族人还出任教官,在其他州县从事文化教育。清代州县教谕、训导(均为八品官),一般由举人和五贡出身的本省士人担任。岁贡生程宸曾任安徽省巢县训导,任教期间“课士有方”,不仅不收学生礼物,“间资诸生匮乏,且捐俸为巢立学”(乾隆《婺源县志》卷17)。举人程肇祺受邀主讲河南西平书院,任浙江省德清县训导,讲学所在“文风丕振”(光绪《婺源县志》卷25)。廪贡生程道南(程氏第6代),先署铜陵县教谕,后任无为州学正,“按月课勤宣讲,士风因加厚”(光绪《婺源县志》卷30)。廪贡生程祖训(程氏第7代)“历任滁州学正,海州、凤台县训导”(《清代硃卷集成》第155册第9页)。
    第四,程氏族人在任教或仕宦之余,还勤于著述。举人程组曾任内阁中书,归乡后潜心宋儒之学,著有《资治通鉴札记》、《春秋经传集解》、《艺荪堂制艺》、《小蓬菜仙人诗稿》等书(民国《婺源县志》卷23)。程组之子程诒“著有《南窗寄》、《傲琴谱》四卷”(光绪《婺源县志》卷30)。岁贡生程鸾池任教之暇,著有《绿满轩诗文稿》、《史学述要》、《周易述义》等书。此外,据光绪《婺源县志》卷55《典籍》条记载程氏族人著作有:程文在(程氏第4代)《周礼撷华》20卷;程尚志(程氏第5代)《古经义钞》、《史镜》、《算学卮言》3种;程尚志同代人程尚友《近思录辑要》6卷;程学金(程氏第6代)《金石纪闻》、《书巢吟草》、《消寒诗帖》3种。在程氏族人中,著述多而影响大的是廪生程文远(程氏第4代),“怡情子史,著作多不收拾,所传惟《史液》四卷、选订《文载》一部,《吴门刻烛诗》一帙”(道光《徽州府志》卷11)。
    在我国封建社会中,士人读书以做官为最终目标。教书授徒多为科场失意穷儒,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之中即使有人做了州县学校教官,因手中无权无钱,并不认真执教,而且经常撰写楹联自我嘲讽:“百无一事可言教,十有九分不象官”[7]。程氏族人出自富商宦门,而能够“卓志业儒”,以教书为乐,与程氏的教育思想有很大关系。程允中之父、附贡生程蕙春教授他的弟弟们读书时,“见能读者,教之读;不能者业商,均成立”(民国《婺源县志》卷32)。反映程氏读书目的,除了提高人的素质之外,只是视做谋生手段。教书育人与经商致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同样有益于社会发展,所以程氏才有众多族人从事文化教育。婺源有“东方邹、鲁”(光绪《婺源县志·序》)之美誉,是与程氏族人的努力分不开的。
    四、热衷地方公益善举
    在清代地方政府的日常政务中,有大量的事务属于公益福利活动。诸如赈济灾荒,解救贫民,出谷平粜,修筑社仓,施药饵,给棉衣,施茶,助婚,偿逋等等,程氏家族都率先响应,因而赢得了“善服贾勇为善”(光绪《婺源县志》卷38)的名声。婺源县内的集善局,是由程氏族人倡议兴办的。贡生程应鶛花在各种福利上的费用“不下累千金”(光绪《婺源县志》卷37)。盐运司运同程志章因乐善好施,县中“给银建坊”(光绪《婺源县志》卷34)。程氏族人在婺源地方公益福利活动中,成为最热衷的参与者,给当地百姓解决了许多具体困难。
    赈济灾民,平粜粮价。婺源山多田少,本地粮食不能自给,遇上水旱灾荒就更加困难。乾隆八年(1743),婺源发生严重旱灾,粮价涨至斗米三百钱,贡生程应鹤(程氏第3代)从外地贩米“三十余石,以赈族里”(乾隆《婺源县志》卷20)。四十五年(1780)、四十九年,婺源县又发生两次严重水灾,当地官员拟设米局平粜粮价,都察院都事程文邃(程氏第4代)“首先踊跃捐输”(民国《婺源县志》卷29)。程氏族人赈济灾民的活动,屡屡见于当地文献纪录:增贡生程应鹏凡遇水旱灾荒,“皆捐赈,邑里多所全活”(乾隆《婺源县志》卷20);候选道程文逑每遇岁饥,“屡捐米百余石平粜”(民国《婺源县志》卷36);附贡生程尚友(程氏第5代)“居恒好施,遇灾歉,力任周恤”(光绪《婺源县志》卷28);嘉道年间,当地叠遭水旱,同知衔程志晖“并捐赀平粜”(光绪《婺源县志》卷35);道光年间岁荒,盐运司运同程志章“首输千金赈济”(光绪《婺源县志》卷34)。婺源地方的赈灾事务中,几乎每次都有程氏族人的慷慨捐献。
    乐善好施,周济乡邻。候选盐运司运同程文暹家中备有灭火器具,见到领居失火,“则以器往,复捐金赏能救灾者,尤厚恤遇灾之家”(民国《婺源县志》卷31)。生员程先(程氏第5代)发现乡里“处士”王某贫困无以为生,就经常予以周恤,“又虑其年老无嗣,赠金使娶”;乡里举人王某,向程先贷银数百两做生意,结果未赚钱还亏蚀了本钱。程先得知后,找到王举人“焚券慰之”(民国《婺源县志》卷31)。廪贡生程守谦(程氏第6代)有某旧友“突生事端,几至身名莫保,得谦一诺三百金,俾两造冰释”(光绪《婺源县志》卷35)。巡检程馨年(程氏第8代)辞官还乡后,睦亲族和邻里,“尝焚贷券一万八千余金,乡里义之”(民国《婺源县志》卷42)。程氏族人的这些善行,受到当地百姓的称赞,说程氏“有求必应,负欠不追,背德不校”(光绪《婺源县志》卷32)。
    族医送药,治病救人。封建社会医学落后,地处山区的婺源更是缺医少药,很多人患病后得不到有效治疗而丧失生命。州同程志熙(程氏第5代)少习儒业,以老父患疯疾,遂绝意科名,发愤研究医术。程志熙后来成为远近闻名的医生,掌握精湛的技艺,“多活人”,而且将他毕生从医经验上升为理论,写成《脉论》、《治病杂论》两书留给后人(光绪《婺源县志》卷29)。除程志熙外,程氏族人因业医而出名的还有:候选道库大使程振基(程氏第6代)“业歧黄,施药饵,……人皆德之”(光绪《婺源县志》卷40);议叙八品衔程立猷(程氏第7代)“尤专外科,费钜赀买药敷治,见功不受谢,全活无算”(光绪《婺源县志》卷35);铜陵县教谕程钟麟“精歧黄,活人无算。季学使艺昌按临池郡,宿下血,延治数剂顿瘥”(光绪《婺源县志》卷20)。
    经商仕宦,不忘善举。程氏族人外出经商时,也尽其所能兴办福利。候补同知程尚忠(程氏第5代)长年经商江浙地区,“丙午(1786)吴郡(苏州)大饥,继之以疫,领袖设糜施棺,又尝修同乡义冢,葺吴地宗祠,示不背本云”(光绪《婺源县志》卷28)。监生程承谕(程氏第7代)“曾贩籴江西,同舟有病死者,(程承)谕独施棺殓之”(光绪《婺源县志》卷30)。增生程葆醇(程氏第7代)于道光十二年(1832)赴南京参加乡试,“过吴门,输金同善堂以施棺槥”(光绪《婺源县志》卷34)。程氏族人之热衷公益由是可见。
    五、结论
    根据《清代硃卷集成》所载程允中家族九代人世系、功名、官职,以及乾隆、光绪、民国《婺源县志》中程氏家族近百人的传记资料,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
    首先,程氏家族自支祖程克鉴于康熙年间经商起家,其子程寅兄弟“以巨资创建溯源堂宗祠”,利用家族组织结族人,凭借家族财富鼓励族人读书应考,使程氏家族成为婺源地方著名科举世家。程氏家族科名不断,依然保持经商传统,族人业商者频繁见于地方文献记载,程同春(程氏第8代)还被县中各界“公举商会正会长”(民国《婺源县志》卷20)。程氏家族有强烈的入仕愿望,据程允中硃卷统计,出仕为宦和拥有官衔的人数超过上百人。家族的地方声誉,雄厚的财力资金,入仕的极度渴望,这三个方面就构成了程氏家族踊跃参与地方政务的根本原因。
    其次,清代地方行政经费的不足,是程氏家族参与地方政务的客观条件。清代地方官由于回避制度规定均为外省人,他们来到任职地方后,若想在不征收陋规情况下,解决经费不足困难,开展正常有效的行政工作,而且在地方得到好官声,必须赢得当地上层集团的支持。类似程氏家族这样的科举世家,恰恰是地方官员所必须争取和依靠的主要对象。婺源历任知县频繁拜见程氏代表人物,是看中程氏家族拥有的财富和在地方上声望,以及程氏族人急公好义不辞辛劳的热情,与他们能够在地方政务中发挥地方官无法做到的作用。
    第三,程氏出仕众而官职低的特点,使程氏族人热衷于参与地方政务。程氏家族获取科举功名和官衔人数都超过上百人,但科举功名不为显赫,仅1进士7举人;为官职务不高,任知府者只有2人(程尚义和程荣春)。这种情况既限制了程氏家族向外发展势力,又促进程氏族人在县内政务中投入更大的热情。程氏族人响应地方官员号召,主持修建文庙、书院等文教设施;他们轻财重义,修桥筑路,赈灾济贫,稳定地方秩序;许多人从事文化教育,讲学著述乃至研究医学,为百姓施医送药解除病痛。程氏家族所做的这一切,有力的推动了婺源地方经济文化发展,起到了维护社会稳定的积极作用。同时也有效保护了程氏家族利益,进一步增强了程氏在地方的影响。
    最后,程氏家族九代近百人的活动,有力证明了科举世家在清代地方政务中的决定性作用。强调“绅士”在地方行政中的关键作用,曾盛行于美国史学界,但始终存在着较大分歧。如张仲礼主张:“绅士的地位是通过取得功名、学品和官职获得,凡是上述身份者即可成为绅士集团成员”[8]。何柄棣则争辩说:“生员要排除在绅士之外,理由是他们的社会地位绝不能和具有较高功名的人相比”[9](P3-4)。我们选取“科举世家”这一新的视角,更能准确说明清代地方政务活动中的实际情况,而且有助于推动这一课题的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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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王跃生.清代生监的社会功能[J].社会科学辑刊.1988.(4).
    [3]王先明.清代社会结构中绅士阶层的地位与角色[J].中国史研究.1995.(4).
    [4]潘光旦,费孝通.科举与社会流动[M].4卷1期,北京:清华大学,1947.
    [5]清史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M].第155册,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
    [7]陈其元.庸闲斋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9.
    [8]张仲礼.中国绅士[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
    [9]孔飞力.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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