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维持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是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是继罗素之后对当代分析哲学起过决定性影响的人物。 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1921年)就曾对当时兴起的维也纳学派产生过重要的启发作用。从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其遗著的陆续发表,维特根斯坦哲学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他的许多哲学观点已经成为哲学界热烈讨论的中心话题。当今,任何一个哲学家在讨论某个哲学问题时都不能忽视维持根斯坦对该问题所持的观点。他的哲学已经成为当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甚至可以说,不了解维特根斯坦,就无法了解当代哲学,正如不了解亚里士多德,就不能了解希腊哲学一样。 维特根斯坦哲学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阶段:前期哲学的代表著作是《逻辑哲学论》。他当时探讨的主要问题是:语言的本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换句话说,语言是怎样描述世界的?后期哲学的主要著作是其身后出版的《哲学研究》(1953年)。这本书代表了他的更加成熟的哲学思想。这时他的哲学观点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认识到语言并没有单一的本质,相反,语言是由各种不同种类的语言游戏组成的集合。语言除了其描述世界的功能之外,还有其他用于不同活动的重要功能。语言的意义不再限于指示外界事物,语言的意义在于它在人类各种活动中所实现的许多用途。这种语言观不仅批判了作者自己在《逻辑哲学论》中所主张的论点,实际上也是对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传统语言观的彻底革命。 维特根斯坦一直认为,哲学问题产生于“对我们语言逻辑的误解”。一旦语言的运作得到人们的正确理解,哲学问题就会随之消失。在早期阶段,他认为语言的本质决定了可说的与不可说的之间的界限。传统哲学问题就产生于用语言去说那些不可说的东西。所以找到语言的本质也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传统哲学问题。在后期阶段,由于认识到语言功能的多样性,他放弃了那种对语言作出系统说明即提出理论的方法,而代之以如实描述各种语言游戏的方法。照这种新观点看,哲学问题产生于不能区分不同种类的语言游戏或者脱离语境孤立地去理解语句。因此,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特点就是通过“描述”语言的运作来对哲学问题进行“治疗”,从而使其消失。 《逻辑哲学论》和《哲学研究》是维特根斯坦一生著作中最重要的两部书,因为它们分别代表了他的前后期哲学思想。此外,在维特根斯坦的其他著作中,最值得重视的恐怕就要算这部《论确实性》了。本书由于其在认识论上所取得的重大进展而占有仅次于上述两书的特殊重要地位。这是他在去世前一年半时间内所写的一本哲学笔记,其中最后—则写于1951年4月27日,也就是他临终前两天。不过应该指出,本书由于是笔记初稿而不同于经过多年重写和整理的《哲学研究》,更不同于经过精心安排的如警句般简练的《逻辑哲学论》。其中有许多不够明确,前后重复,甚至相互不一致的地方。尽管如此,本书仍然代表了维特根斯坦哲学生涯中最后阶段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实际上,《论确实性》是作者沿着《哲学研究》的思路在认识论方面进行的新探讨。同维特权斯坦的其他著作——样,读者在《论确实性》一书中也随处可以看到作者特有的洞见卓识和另辟蹊径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维特根斯坦的《论确实性》(1969年)是对英国当代哲学家摩尔(G.E.Moore,1873~1958)在其有名的论文《外在世界的证明》(1939年)中驳斥怀疑论所用万法的批判。摩尔在这篇文章中为了反对怀疑论而提出自己关于外界事物存在的“证明”。他通过举起自己的双手说“这里有一只手”和“这里还有另一只手”,从而得出心灵之外有事物存在的结论:摩尔知道某些哲学家不会对这种证明方法感到满意。他们要求对“这里有一只手”和“这里还有另一只手”这些前提给出逻辑上的证明。摩尔承认自己不能给出这种证明,但仍坚持说他确实能够知道这些命题为真。他认为有些真理是人们确实知道但却不能证明的。他也曾在较早的一篇论文《维护常识》(1925年)中列举一些命题,说他确实“知道它们为真”,比如说“我有身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以及“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存在”等等。 维特根斯坦虽然同意摩尔所持的反驳怀疑论的立场,但却认为他所列举的命题根本不是知识的典型范例。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在说“知道”时,违反了这个词的正当用法,因而是一种误用。照维特根斯坦看来,凡是知识就必须有理由根据。他说: “我知道”经常表示这样的意思:我有正当的理由支持我说的语句。(18) 人们在准备好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时才说“我知道”…… 但是如果他所相信的事情属于这样一类,即他能够给出的理由并不比他的断言有更多的确实性,那么他就不能说他知道他所相信的事物。(243) 另外,知识总是伴有怀疑的可能性(480)。换句话说,知识与怀疑是共存的,两者只有结合起来才有意义。与此相反,摩尔所列举的确实性命题则是不能怀疑的,因而也就不是什么知识。 维特根斯坦总结说,从逻辑上讲“知识和确实性属于不同的范畴”(308)。换句话说,知识总是可能有怀疑和错误,而确实性则排除了怀疑和错误。确实性不需要理由根据,因为确实性本身就是被我们当做理由根据的东西。维特根斯坦指出:“如果我试图给出理由,我能给出1000个,但是没有一个理由同其所支持的事物一样确实。”(307) 同样,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也不懂得“怀疑”这个词的正当用法。 摩尔虽然力图用他的常识哲学驳倒怀疑论,但是他却未能看清怀疑论者所说的怀疑是没有意义的。怀疑只有在一种语言游戏的背景下才有意义,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怀疑这种游戏本身就预先假定了确实性。”(115)怀疑一切实际上意味着不能有意义地使用字词。“如果你什么事实也不确知,那么你也就不能确知你所用的词的意义。”(114)“一种怀疑一切的怀疑就不成其为怀疑。”(450)“怀疑出现在信念之后。”(160)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这些话都表明怀疑必须预先假定有不受怀疑的东西;所以维特根斯坦又说“这表明不容怀疑属于语言游戏的本质”(370),而语言游戏归根结底乃是一种生活形式,“因为行动才是语言游戏的根基”(204)。 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由于误解了“知道”和“怀疑”这两个概念而“并不知道他所断言他知道的事情”(151),所以摩尔反对怀疑论的方法在他看来是完全错误的。但是维特根斯坦相信摩尔所列举的命题的程度绝不亚于摩尔本人。“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可动摇的,正如对我来说一样。”维特根斯坦说,“这些也就是在我们的经验命题体系中特殊逻辑任务的命题。”(136)这些命题所起的特殊作用及其特征正是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实性》中反复阐明的问题。 维特根斯坦说: 某些命题不容怀疑,好像就是这些问题和怀疑赖以转动的枢轴。(341) 某些经验命题的真实性属于我们的参照系。(83) 具有经验命题形式的命题,而不仅仅是逻辑命题,属于一切思想(语言)运作的基础。(401) 我不能怀疑这个命题而不放弃一切判断。(494) 它们已经属于我们思想的框架。(211) 我们在这里拥有的是我一切行动的基础。(414) 维特根斯坦是在通过这些不同的说法反复强调他在《论确实性》中所要阐明的中心思想,即这些命题的确实性是不容怀疑的,是我们一切判断和行动的基础。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所说的基础完全不同于传统哲学中唯理论者(如笛卡儿)和经验论者(如洛克)所说的知识的基础。按照笛卡儿的看法,我们的全部知识都建立在少数不证自明的真理之上,其他知识都是从演绎方法由此推导出来的。而洛克则主张知识来自感觉经验,正是这些经验才构成了我们全部知识的基础。尽管唯理论者与经验论者在知识的来源上抱着相反的看法,两派哲学家在知识的构成上却持有相同的观点,即都认为有一种先于其他知识的知识。维特根斯坦与他们都不相同,他在说这些不容怀疑的确实性命题(如“我有两只手”)是基础时,并不是把它们看做知识的“出发点”,用之来构建我们的全部知识,而是把它们当做我们必须接受的某种先于知识的早已给予的事实。因为脱离了这些确实性命题我们就无法思想,无法行动。这些确实性命题不是先于其他知识的知识,而是属于一个相互依赖的体系(105、102)。维特根斯坦说:“人们也许差不多可以说这些墙基是靠整个房子来支撑的。”(248)在他谈论证据、经验判断、假定、语言游戏以及信念和怀疑时也经常讲到体系。这种对于确实性命题的整体性认识是维特根斯坦与传统的认识论者的根本区别。 《论确实性》是维特根斯坦在其一生最后18个月中对知识和确实性问题进行深入探讨的结果,实际上是他这一时期哲学思考过程的记录,读起来就像是作者的思想独白。每则笔记只是按日期把当时的思想记下来,前后顺序并没有照主题重新加以整理和安排。因此同一个讨论题目往往多次重复,前后论点有时也不免有相互矛盾之处。读者为了弄清作者在某个问题上的观点,常常不得不在几百则笔记中前后翻阅,反复查看,所以阅读本书要有极大的耐心。但是这种努力是值得的。人们在阅读中不时会发现个别语句闪耀出思想形成时进发出的光亮夺目的火花,而层出不穷的新颖思想更是不断扩大和改变读者的视野,仿佛让他们也随着作者在新的思想天地中漫游。本书是一位大思想家以全新的眼光探讨知识和确实性这些最困难的认识论问题的思想结晶。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最有力地抨击了笛卡儿以来认识论只顾追求某种“完全确实”的东西这一错误方向。可以肯定地说,《论确实性》代表了20世纪哲学在认识论领域取得的一个重大进展。 译者 1994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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