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文集
政治、道德和教养



                      [捷克]哈维尔著  崔卫平译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周围存在着某些听上去是荒谬的和充满幻想的说法,其中
有件事与我有关,即我有责任再三去强调所有真正的政治的道德根源,重申道德价
值和标准在所有社会生活领域中的意义,包括经济活动,并且去阐明如果我们不在
自身之内尝试去做、去发现或重新发现并培育我称之为“更高的责任”,我们国家
的事情真的会变得很糟。
    当自由回到一个道德混乱的社会,产生了一些必然会产生的东西。其中某些是
我们预料的,但另外一些比任何人所能预料的远为严重:各种令人难以想像的人类
恶习巨大地、令人眩目地总爆发了。许多成问题的,至少是在道德上含混不清的人
类积习,多年来暗中受到鼓励,同时也在压力之下微妙地服务于极权主义制度的日
常运作,忽然从它们所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得到随心所欲的发挥。独裁政权曾给
这些恶习建立了某种秩序——如果这样表达是正确的话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使它
们合法化) ,现在这个秩序崩溃了,但是去限制这些恶习并自愿向全体社会负责的
新秩序尚未完全建立起来,当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地建立起来,这样一个秩序需要若
干年的发展和培养。
    于是,我们便目睹了一个怪现象:确实,社会解放了自己,但某些方面比原来
在枷锁之下表现得更糟。犯罪在骤增;当历史翻转时,人们所熟悉的那些污水,总
是从集体心理的隐蔽领域中滋生,眼下已经侵蚀到大众传媒,尤其是在低级趣味的
报纸中。然而,还有其他更严重、更危险的症状:民族之间的仇恨、猜疑、种族主
义,甚至法西斯主义的迹象;纯粹为了某种利益进行的拉选票、毫无节制的和轻率
的斗争,十足的野心,各种想得出来的狂热,新的、前所未有而五花八门的劫掠,
不同的秘密犯罪组织的出现,以及普遍的缺乏容忍、理解、趣味、节制和理性。还
有,不只是一种意识形态有了新的吸引力,好像马克思主义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令
人不安的空白,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地将其填补起来。
    只要环顾我们的政治场景便已足够 (其中缺乏教养仅仅是更为广泛的教养危机
的一个反映)。离1992年6月的选举只差几个月了,几乎所有的政治活动,包括议会
中极为重要的立法辩论,都在竞选之前的阴影下发生,一些人肆无忌惮地追求权力,
为博得迷惑的选民的好感而提出许多五颜六色、漂亮但毫无意义的东西。政治对手
们之间互相指责、恐吓和诽谤无边无际。一个政客仅仅因为对方属于不同的党派就
去暗中瓦解他的工作。党派考虑显然比实事求是地找到理性和切实的解决问题的方
法更为重要。报纸上的分析文章已被张扬丑闻所取代。出于好意支持政府简直是可
耻;出于恶意踢他一脚反而值得称赞。嘲笑那些宣称支持另一党派的政治家被认为
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找借口指责别人从事阴谋、没有能力、有不光彩
的过去或存有不良企图。
    蛊惑人心的活动盛行,甚至是一个人向往自主权这样自然的要求,也被纳入权
力的游戏,并向公众说谎的竞争比赛。许多所谓的“中央管理干部”的会员们直到
最近,还在假装关心社会主义和工人阶级,却几乎在一夜之间摘下了他们的面具,
公然变为投机者和窃贼。许多曾经令人畏惧的共产主义者现在变成了肆无忌惮的资
本家,公然无耻地当面嘲笑那些他们一度答应要维护其利益工人们。公民们越来越
厌恶所有这一切。可以理解,他们的厌恶针对他们自己选出的民主政府,一些道德
上可疑的人利用这个局面,为讨好公众,抛出诸如将整个政府扔到伏尔塔河的主意。

    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在我们的社会中,仍然有着巨大的沉睡的善意。只
是它们处于某种松散的、受压制的、混淆的、破碎和困惑的状态,仿佛不知道它们
依靠什么,从何处开始,在何处或怎样发现有意义的出口。
    在这种情况下,政治家有责任去唤醒这种沉睡的潜力,给它提供方向,打开通
道,鼓励它和为它提供空间,或赋予其希望。人们说什么样的民族拥有什么样的政
治家。在某些意义上,这是正确的;政治家的确是他们社会的一面镜子,它的潜力
的一种具体表现。非常矛盾的是,这句话反过来也同样成立,即社会是其政治家的
一面镜子。一般来说,是由政治家来选择释放哪些社会力量和抑制什么,由他们来
选择依靠每个公民的善还是他们的恶。(我们的)前政权有系统地动员了人类最坏的
品质,例如自私、嫉妒和仇恨。这样的政权和我们应得的东西相去太远了,这也正
是我们面临新的状况所提出的责任。因此,那些身处政治中的人们对于社会道德状
况担负着更高的责任,他们有责任发掘社会中最好的东西,发展和加强它们。
    顺便地说,甚至那些以其短见和怨恨经常令我生气的政治人物,其中大多数并
非就是恶毒的。更毋宁说,他们缺乏经验,容易受一时一地机遇的影响,受潜在倾
向和流行习惯的摆布,他们并非自觉地卷入了坏的政治漩涡,发现自己已不可能摆
脱,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将承担的风险。
    有人说我是一个天真的梦想家,总是试图在将两种不可能结合的东西结合到一
起:政治和道德。我听了很多这样的话,我一生中都在听这种东西。80年代,一位
居住在加利福尼亚的捷克哲学家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 来批评《七七宪章》 中的
“反政治的政治”,尤其是我的文章中对这一条的解释。困陷在他自己的马克思主
义的谬见中,他相信作为一个学者,他已科学地解释了整个世界历史。他视其为一
部暴力革命和恶势力斗争的历史。而如果不靠武力,不靠对权力的欲望及政治阴谋,
凭借真理的力量、真实的力量、自由精神、良心、责任感的力量来改变历史的状况,
便大大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当然,如果有人将正派仅仅理解为生产力的“上
层建筑”,他将永远不能以正派的意义来理解政治。
    因为他的教条告诉他,资产阶级绝不会自动交出他们的主导地位,因此必须以
武装革命为来把他们扔进历史的垃圾箱中。这位哲学家假定同样没有其他途径可以
除去我们的前政府。但结果证明是可能的。尤其是事实证明这是唯一有意义的途径,
因为我们知道,暴力孕育更多暴力。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革命堕落为吞食自己子女
的独裁统治,造就了一批酝酿新的暴力的革命家,而不知道他们是在自掘坟墓,促
使社会回到致命的“革命——反革命”走马灯式的循环。
    我们从前的政权是被生命、被思想、被人类的尊严推翻的。我们最近的历史已
经证实那位加州的捷克教授错了。同样地,那些仍然宣称政治主要是操纵舆论、道
德在其中无法容身的人真正是大错特错了。政治阴谋不是真正的政治,尽管在一段
时间内也许在表面上说得过去,但不可能带来最终成功的希望。通过阴谋,一个人
也许能变成总理,但这也就是他成功的顶峰了,因为他不大可能以阴谋改进社会。

    我很高兴自己远离同他人的政治阴谋,我将不与这些人竞争,当然也不去使用
他们的武器。真正的政治——配得上政治这个名称、也是我愿意致力的唯一的政
治——就是为你周围的人们服务,为社会服务,为未来的人们服务。根植于政治最
深的是道德,因为它是一种责任,对全体人民和为了全体人民通过行动来体现的责
任,这是一个可称之为“更高的”责任的东西,它拥有一个形而上学的出发点:它
产生于意识或无意识之中的一个信念,即我们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每一件
事情都在别的某处被永远地记录了下来, 永远地给予评价, 这是  “高于我们”
(above us)的某处,我将之称为“神的记忆”——这是宇宙、自然和生命的奥秘秩
序中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信徒们将之称为上帝,一切事情都要接受其裁判。
    说到底, 真正的良心和责任感, 只有被解释为一种沉默的假设,  假设上面
(from above)有人在观看我们,每一件事情都不会遗漏,没有东西被遗忘,因此尘
世岁月并不能抹去人间失败招致的尖锐痛苦:我们的灵魂知道并非只有自己意识到
这些失败。
    作为总统,我所做的,难道不是仍然保持对这种政治理念的信仰,并且至少部
分地将它实现 (归根结底,没有后者,前者不是可想像的。不去将部分我的理想付
诸实践只能有两个结果:或者我被从总统府扫地出门,或者我变成一个心怀叵测的
家伙,面对漫不经心的听众胡吹海夸——这不只是有损体面,也是更为不诚实,因
为这意味着另外一种辞职的形式,对于我自己和我的理念的背叛)。
    像在别的每件事情中那样,我必须从我自己开始做起:即在任何情况下,争取
做到正派、正直、宽容和理解,同时力争反对腐败和欺骗。换句话说,我必须尽最
大可能和我的良心保持一致。实际上,我经常听到一些忠告,说我应该更加“策略”
一些,不要对每件事马上表态,要学会巧妙地掩饰自己,不要害怕去乞求某人,哪
怕这违反我的内心,以及要和反对我的人保持距离。在为巩固我自身的利益中,我
多次被劝告要认同某人追逐权力的野心,要去讨好某人因为这会使他高兴,或者不
顾事实地去排斥某人,因为别人不喜欢他。
    我还听到另外一种劝告,我必须变得更强硬、更果断、更权威一些。出于良好
的动机,我不必害怕偶然地拍桌子,对人大喊大叫,以及激起别人稍微的恐惧和颤
栗。但是,如果我想保持对我自己和对于我的政治概念的忠诚,我必须去听这样一
些忠告:不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精神健康的考虑 (它可能完全被看作一个私人的、自
私的考虑) ,更主要的是根据我最关心的对象考虑: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坦率不可
能通过不坦率而建立起来,真实不可能通过谎言而建立起来,或者民主的精神不可
能通过权威命令而建立起来。当然,我并不能肯定坦直、真实和民主的精神是否取
得成功,但我知道怎样不会取得成功,即采取和预料的结果相抵触的途径。正如我
们从历史中知道的那样,这是将我们从一开始就寻求的结局排除在外的最好方法。

    换句话来说,如果存在最起码的成功的机会,唯一的途径就是追求正派、理性、
负责、诚恳、有教养地和宽容地去做。我意识到在日常政治中,这并非被认为是最
有效的办法。但是我有一个优越条件:在我许多坏品质中,我恰如缺少一种,即对
于权力强烈的欲望和爱好。由于不受此束缚,比起那些牢牢抓住他们的权力和位置
不放的人,我从根本上要自由得多,并且这使得我沉迷于不使用手腕的奢侈之中。
从那古老的熟悉的训诫:“生活在真实中”,我看到前进的唯一的道路。但是,
当一个人成为总统,将如何去做,如何付诸实践?我看到3种基本的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性: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大声重申某些事情。我不想重复我自己,但
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避免的。在我的许多公开言论中,我感到我必须重复分析和解
释所有社会生活中的道德尺度。并且这也是事实,在我的工作中,当我遇到一个问
题并试图作深入分析时,我总是发现存在某些道德方面的问题,如冷漠、意识不到
个人的错误和愧疚、不愿放弃个人的某些地位和好处、嫉妒、无节制地自大等等。

    我感到人们中沉睡的善意需要被激发。人们需要听到行为正派、帮助别人和置
共同利益于个人利益之上、尊重人们和平共处的基本原则是有意义的。他们希望被
大声地告知这一点。他们想要知道“最高层”的人们站在他们一边的,他们需要感
到自己是得到支持和确认的,是有希望的。善意渴望被认可和被培育。善意的发展
壮大取决于它必须听到整个世界都没有对它加以嘲弄。收听我对全国广播讲话节
目的普通听众,经常要求听到关于可以称之为“哲学的”和“伦理学”的思考见解。
因为怕过多地重复自己,我偶尔省去这些内容,但是人们总是再三要求听见它们。
我从未试图给出有关如何对付他们身边恶行的具体建议,即使我想要那样做也不可
能,但是人们想要知道正派和勇气不是无谓的,在与肮脏的诡计作斗争时有时必须
冒风险。他们想要知道自己不是孤立的、不是被遗忘和被勾销的。
    第二种可能性:在被称之为高级政治的世界,我可能试图在我周围创造一种积
极的气氛,一种慷慨、容忍、开明、宽宏大量的气氛,创造一种根本性的友谊和互
相信任。在这个领域,我远非是那种决定性因素,但我可以拥有一种心理上的影响。

    第三种可能性:作为总统处于我的位置上,我拥有直接的政治影响。我必须作
出某些政治决定。于其中,我可以而且必须带进我的政治理念,注入我的政治理想,
那些有关正义、正派、克制以及我称之为“道德国家”的近期目标。当然,我的成
功与否是由别人来评价的,结果也总是参差不齐,因为像任何别人一样,我也是个
难免有错误的人类成员。
    记者们尤其是外国记者,经常问我“生活在真实中”、“反政治的政治”是什
么意思,或者政治从属于良心如何可能,如何将其付诸实践。他们很想知道,当我
身处高位时,我是否必须大大修改以前我作为一个前“持不同政见者”对政治的期
望,换言之,他们的意思是说,我从“持不同政见者经验”中提出的标准,现在是
否仍然适用。
    可能有人不会相信,在我担任总统两年来,这片国土上充满了那些稳定的国家
的总统做梦也没想到的各种问题。我完全可以说,我从未被迫撤消我从前写下的任
何东西,或改变任何看法。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但确实是这样:不仅我没有改变
我的想法,而且它们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尽管有着我每天必须面对的政治烦
恼,我仍然深信政治并非本质上即不光彩的事情;就其不光彩的一面来说,只有不
光彩的人们令政治不光彩。我得承认,比起人类其他活动领域来,政治更能诱惑人
做出不光彩的事情,因此它对人的要求更高。但是,如果说一个政治家必须撒谎或
搞阴谋,那是不切实际的,那简直是荒谬的说法。出于某些原因,总是有人散布这
种说法,借此打击别人对公共事务产生兴趣。
    当然,在政治生活中,像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不可能对任何人把任何事情说
尽,并且那样也毫无意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必须说谎。你所需要的全部是得体,
是适合的直觉和良好的趣味。“高级政治”中的一种令我惊异的经验是:这主要是
一个形式问题:知道话说多长,什么时候开始和结束;如何有礼貌地表达你的对手
可能不愿意听的话,永远知道在某一既定时刻说出最重要的东西,而不说不重要的
或无关紧要的东西;知道如何坚持自己的立场而不伤害别人;如何去创造一种友好
的气氛来使复杂的谈判变得轻松;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而不要刺探对方或表现冷淡;
如何以更轻松、更缓和的话题来平衡严肃的政治问题;如何审慎地安排你的官方旅
行,知道什么时候不去某地更为合适,以及什么时侯应该坦率,什么时候沉默不语,
以及它们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并且还不止于此,这就是说对于时间、时代气氛、
人们的情绪,他们担忧的实质和思想状况要有恰当的直觉,这也许比社会学的调查
还要有用。受过政治学、法学、经济学、历史学和文化等教育是任何政治家的宝贵
财富,但是我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财富。这样一些素质如同情
心、与他人谈话的能力、洞察力、不仅能迅速抓住问题而且也能敏锐地体察人性,
会与人交往以及一种适度感,所有这些在政治中十分重要。我并不是说自己拥有这
些素质,老天宽恕我,决无此事。这仅仅是我的观察。
    总之,如果你心术正,有良好的趣味,那么你不仅有资格从事政治,而且命中
注定要从事政治,绝对属于这一领域。一个政治家不在于有说谎的能力,而是需要
敏感,知道什么时候、对什么人、怎样去说必须说的话。认为一个有原则的人不属
于政治是不符合实情的;如果在原则之上,再加上耐心、谨慎、分寸感和理解别人
的能力,那么便已足够。认为只有冷酷的犬儒、虚荣、无礼、粗鄙的人才可能在政
治上取得成功也是不对的,虽然这样的人容易被政治所吸引,但实际上,正派和良
好的趣味总是占上风。我的经验和观察证明了政治作为道德实践是可能的。然而,
我并不否认踏上这条道路并非容易,而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我的政治理想出发,我将强调文化作为我的政治实践中每一条可能的道路,
这是显然不过的。在“文化”这个词可能拥有的最广泛的意义上,她应包括被称为
来自“日常生活”文化的每一个方面,或曰“教养”——相对于我们所说的高级文
化诸如艺术和科学。
    我并不是说国家应更多地补贴作为一项特殊的人类实践的文化活动,也不是说
我同意许多艺术家拥有的某种愤慨和恐惧,认为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摧毁文化并最终
要毁灭文化的阶段。我们大多数艺术家不知不觉地习惯于社会主义国家没完没了的
慷慨。 它资助了一大批文化机构和部门,对一部电影要耗资100万还是1000万克朗
毫不关心,甚至不去在意到底有没有人看它。它也不去管到底有多少无所事事的演
员在其工资名单上;主要的是每个人都在上面,从中拿钱。这样的国家比那位捷克
-加利福利亚哲学教授更知道在知识界和精神领域隐伏着巨大危机, 它知道通过荒
谬的慷慨来首先安慰谁。国家的这种做法越来越失灵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扔下
了大把的贿赂、奖金和头衔,艺术家们还是首先起来造反。
    喜欢记住从前的社会保障的艺术家们恋旧的抱怨并不能使我动摇。文化必须—
—至少部分地——知道如何自己寻找出路。其中许多必须通过免税、基金会、发展
资金等诸如此类的途径获得经费,也就是说,寻找适合她自身的多元化和自由的途
径。艺术和科学的资金来源越多样化,这些领域中便越有竞争性并面貌纷呈。国家
将以某种适度的、经过公开调查和深思熟虑的方式,支持某些文化方面的事情,如
真正具有民族个性和代表这片土地上文明传统的东西,它们不可能通过市场途径来
保存。我想到的是那些遗址 (不可能通过将其变成一个旅馆来保证每一个城堡的维
修,也不可能指望旧贵族们为维护家族荣耀而回来维修它们) 、图书馆、博物馆、
公共档案馆等这些机构,实际上它们今天已处于令人吃惊的失修状态 (况且前“遗
忘的政权”故意毁坏这些有关我们过去的重要见证) 。此外,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难以想象大教堂或一般的教堂将有办法恢复所有小礼拜堂、修道院和其他教会建筑,
在过去40年内,它们已遭到破坏,它们是整个国家文化保护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大
教堂的顶端。
    我提到所有这些只是开个头,而我主要的论点并不在此。我视之为十分重要的
我们和文化的关系不仅指它作为许多人类活动当中的一种,而且包括在最广泛的意
义上——”每一件事情的文化”方面,即人们行为方式的普遍水准。我主要是把它
看作人民之间的联系方式,即存在于强者和弱者之间、健康的人和病弱的人之间、
年轻的和年长的之间、成年人和孩子之间、商人和消费者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
老师和学生之间、官员和士兵之间、警察和公民之间等的联系方式。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这样一些联系的本质:人们与自然、与动物、与空气、
与风景、与乡镇、与花园、与他们的家——房屋和建筑的文化,公共娱乐设施,大
企业和小商店的文化,工作和广告的文化以及时尚、举止、消遣的文化等等。
    更进一步,所有这一切如果没有一个法律方面的、政治的和管理的文化,没有
国家和公民之间联系的文化,便是难以想像的。战争爆发之前,我们这个地区已经
达到了当时西方民主繁荣的同等水平,如果不说是更高的话。我知道普遍文化水准、
公民习惯举止水平的灾难性衰退,是和我们经济上的衰退联系在一起,在一个更大
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是经济衰退的一个结果。然而,它比经济衰退所能引起的更使
我震惊。它更显而易见,比物质上的东西更能对一个人产生冲击。作为一个公民,
我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我去一个小酒店里面,顾客们互相吵闹而侍者冲我举止粗鲁,
这比我不能支付每天去那里费用更使我烦恼。同时,到处寻不见漂亮的房子引起的
恼怒,也不亚于一个人不能支付一个家庭房费的困扰。
    也许我想说的事情其实一目了然:不管恢复经济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但远远不
是我们所面临的唯一任务。为了提高日常生活中普遍的文化水准而做的每一件事完
全同样重要。它必须与经济发展同步地在任何地方展开。我们必须为提高普遍的文
化水准制定规模广泛的纲领。我们不能等到富起来了,才做这件事,我们可以立即
着手,甚至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从来不相信只有付更高的报酬,一个护士才会对
病人更加周到,不相信只有一套昂贵的住房才可能是令人愉快的,不相信只有一个
富有的商人会才对他的顾客更加殷勤和在室外弄出一个漂亮的招牌,以及只有一个
富裕的农民才可能好好对待他的牲畜。我将把话说得更远一点,在许多方面,诸如
供求文化、贸易和企业文化,它们完全与价值和生活方式的文化有关。
    我愿意做我可能做的每一件事,致力于旨在提高普遍的教养水平的事业,或者
至少尽力表达我在这方面的个人兴趣,这样去做不论身为总统还是其他。我感到这
是我的政治理念——作为道德实践和更高责任的组成部分和逻辑结果。归根结底,
对于公民和身为公民的政治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力图使生活更愉快、更有趣、更加
多样化和更具有承受能力值得关注? 虽然我在这里谈论我的政治——或更确切地
说,我的文明——纲领,有关我希望为之斗争的政治、价值观念和理想,这并不是
说,我想在一天之内实现它们,要弄出一个地上的天堂,人们之间相亲相爱,每一
个人努力工作,举止良好,有善心,这片土地上果实累累,每一件事情都是美妙和
光明的,一切如令上帝称心如意的那样和谐地运行,——根本不是这回事。恰恰相
反,邪恶仍然存在,没有人能够消除人类苦难,政治竞争场也只是吸引那些不负责
任的野心家,投机分子和骗子。总有人不停地去破坏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我不抱
任何幻想。
    不管是我还是任何人,都不会一劳永逸地赢得这场战争。更有可能的是,我们
只能赢一两个战役。但是我仍然认为持续地进行这场战争是有意义的。它已经进行
了数个世纪,并且还将进行下去。我们必须持之以恒地这样做,因为它是适合去做
的那种事情。或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说上帝需要我们这样做。这是一场永久、
没有终结的斗争,不只是好人(我把自己或多或少算在内)反对坏人,它实际上发生
于每个人的内部。它使得一个人成为一个人,使得生活成为生活。
    因此,任何宣称我是一个梦想家、指望把地狱变成天堂的人都是不正确的。我
很少有幻想。但是我感到有一种责任,为我所认为好的和正确的工作。我不知道我
能否改善某些事情还是不能。这两种结果都有可能。但有一件事情我不相信:为一
个好的事业努力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正在建设新的国家。命运将我安排在一个位置上,比起其他我的同胞,某
种程度上我更能影响这个进程。因此,请允许我谈论这个国家未来的形象,说出它
引导我的前景,或者说,从我理解的政治中自然得出的前景。
    也许我们都同意我们想要一个建立在法治之上的国家,一个民主的 (政治上多
元化的) 、和平的、有着繁荣的市场经济的国家。有人坚持这个国家仍应是社会公
正的。另外有人从社会主义的残余的角度来理解它因而加以反对。他们反对“社会
公正”这个概念,说它含糊不清,因而等于什么也没说,并且一种运作中的市场经
济永远不可能保证任何真正的社会公正,他们指出人们的勤劳、才能程度不一,甚
至还有运气不等(这是最后的但并非是最不重要的)。因此显而易见,社会平均意义
上的社会公正是市场经济本质上不可能提供的东西。进一步说,强迫市场这样去做
也是非常不道德的(我们从前的经验足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着立法机构、可以制定预算的民主国家,却不
可能去追求某种社会公平,诸如通过抚恤、养老政策、税务政策、以及资助失业者,
补贴公共事务方面的雇员、帮助年老的独居者和健康有问题的人以及因为各种原因
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每一个文明的国家都试图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成功标准提
出那个地区合理可行的政策,甚至连那些热情的市场经济的支持者也不可能在原则
上加以反对。说到底,这是一个术语上的而不是信念上的冲突。
    出于整体的考虑,我再三重复这些基本的、自明的、毋宁说是普遍事实的东西。
但是我更想说的是另外一些方面,那些在某种程度尚未明了东西,因而也更少被说
起的东西,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更不重要——因为它们给予被认为是自明的每件事情
以合法性和可能性。
    我相信如果不同时建设一个人性的、道德的、智慧的、精神上的和文化的国家
(姑且不在乎这样说,在一个政治科学家听起来是多么地不科学),那么我们也将不
可能建立一个基于法治的民主国家。最好的法律和所能想像的最好的民主机构如果
不是由某种人性的和社会价值所支持,也将不能在自身之内保证其合法性和自由及
人权。例如,如果一项法律没有人去尊敬它、捍卫它和试图负有责任地执行它,它
有何益处可言? 仅仅是一张空文罢了。如果投票人只能在更大的和更小的恶棍之间
做出选择,这种选举还有什么用? 如果的确有一个广泛的政治上的多党制,但其中
没有一个政党从根本上拥有普遍的社会影响,它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一种国家(即
一种宪法的、法律的政治制度) 是超出历史的时间和社会空间之外的东西。这不是
某些聪明专家的技术发明,像计算机和电话机那样。相反,每个国家,都生长于特
殊的精神和文化传统,这些东西给国家注入实质和给出其意义。
    现在让我们返回到相同的一点上来:没有共同拥有和普遍树立起来的道德价值
和责任,也就没有法律、民主政府,甚至市场经济也不能恰当地运转。它们全部是
人类精神的产品,所有机构应假定和承担人类精神需要它们为其服务,这些机构应
尊重人类精神的产品,所有机构应假定和承担人类精神,信任和保护她,理解她的
意义和愿望,必要的话,可以为之斗争和为之牺牲。
    我将再次运用法律作为例子。法律无疑是正义的一个工具,但是如果没有人负
责任地使用它,它也就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从我们自己的近期经验中,我们太了解
即使是一条正当的法律,如果落在一个肆无忌惮的人手中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以及肆无忌惮的人如何轻易地运用民主制度而引进专制和暴力。法律和其他民主制
度如果不是掌握在有勇气的正派人手中来反对某些人的滥用,将变得自身难保。显
然这些机构可能帮助我们变得更加富有人性,这就是为什么它们被创造出来而我们
现在仍在建设它们的理由。但如果想要它们保护我们的话,首先我们必须保护它们。
在某种意义上,那些围绕着有关国家建设技术性方面的混乱临时的活动,对于让
我们偶而记起国家的含义也许不无裨益,即国家必须保持真正的人性,换句话说,
国家必须是有精神、有灵魂和有道德的。
    我们并不存在一套简单的命令或指示。仅仅通过一种政体或者法律及指令是不
能建成一个有道德、有精神的国家的,这只有通过包含教育和自我教育在内的长期
复杂、永无终结的工作来进行。所需要的是富有生气地和有责任感地考虑每个政治
步骤及每个决定,是持久地强调道德立场和道德判断;是继续自我检查和自我分析;
是一再地重新考虑我们应优先考虑的东西。这不是我们可以简单地宣称和表白的某
种东西,而是需要我们切实地去做,要求我们将道德和精神的动机引进每一件事当
中,寻找所有事物当中的人性尺度。科学、技术、各种专业知识、专家主义并不是
全部。某些东西是更必需的。简单地说,可以称之为精神,或情感,或良心。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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