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哈维尔著 崔卫平译
1983年1月22日
我不时听到某个人灾难性的消息,告诫说在我们的圈子里每个人都在同他人吵
架,没有人在做有用的事情,他们喝得太多;移居国外 (当他们在国外时,只是制
造更大的丑闻) ,仅仅关心他们自己,去弄不属于他们的钱,而更广为人知的是仅
仅猎取名声而无视其他人,等等,诸如此类。我知道从两三个表面的偶然事件中得
出普遍的结论是多么容易,特别是当我们关注的现象在整体上是如此复杂多变,如
此弥漫混乱和无法理解。我现在不想写这些是因为我对这些或类似的消息还没有把
握——它们是否令我担心——我还没有从中得出任何结论。等我出狱后我将自己来
看,或许事情并不那么坏;或许它们甚至更坏。而现在,我只是担心其他事情。
……………
当一个人选择采取一定的立场之后,当他在自己的生命中注入了某种意义,这
将给他洞察力、希望和目标。当他到达一种真理并决定“生活于其中”,这是他的
行为和他的独一无二性;这是一种存在的,道德的并最终是形而上的行为,是从他
自己的心灵深处生长出来并以此充实他自己的存在。从一定的立场出发,这是一种
自足的行为,尤其是独立于环境中的变化和趋势,独立于被称作普遍的状况,而不
管它在某个时刻将如何出现。如果这样一种立场是正确的和深刻的,那么任何外在
的状况和环境都将不可能在更深刻的基础上改变他的选择 (至多,仅仅可以改变他
的行为方式)。
一个不能从自身汲取力量和不能在自身内部发现其生命意义的人,将依赖于他
周围的环境,将在自身之外的某处为自己寻找方位——在某种意识形态,团体组织
或社会中去寻找,这样,尽管看上去他在行动,但事实上他仅仅在等待、在依赖。
他等着看其他人将要做什么,或者他们将指派给他什么角色,他依赖他们,如果这
些人什么也不做或把事情弄糟,他则屈从于幻灭,他将像一只戳破了的皮球一样,
自身崩溃。
这本质上是一种狂热盲从的态度。由于不能独立地面对世界的异化,狂热者将
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所崇拜的制度,盲目地与之结为一体。但是,一旦出现某种迹象,
不能满足他关于必须是什么的幻想,他开始恐慌。他感到他的世界崩坍了,他的生
活失去了意义,很快,他变得意欲去做多年来他曾经猛烈 (从根本上,他是一个狂
热者)抨击的那些:他开始关心他自己,移居国外并适应一切。
这样一种人是不幸的:他总是慷慨激昂,而同时又始终失望,他只是廉价的乐
观主义者,甚至一个外在的偶然事件者就足以将他推入悲观主义的深渊,他可以非
常轻易、非常快、非常热烈和没有一点内在保留地献身于一项事业 (同时激烈地抱
怨那些没有投入这项事业的每个人) ,但是当事情变糟的瞬间,他同样有能力对这
项事业感到厌恶,屈服于什么事情都没有意义的悲观主义,直到他重新发现——毋
宁说是直到另外有人发现——某种新的他可以与之认同的东西,可以将自己的所有
理性、他的道德心和责任再一次推诿给它。
真正的坚定不移仅仅表现在某人能够依靠他自身而不是他人,他有力量保持清
醒严肃的精神,保持他自己的理性,健康的自制和对于世界独特的而不是调停的观
点。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只有能够保持这样一种持久的总体看法的人才能真正地信
仰——这种信仰是作为一种灵魂的状态,作为一种“面对存在“而不是对来自外部
某种东西盲目认同。
换句话说,甚至每个人都出国,每个人都放弃,每个人都屈于“在世界中的在
“,这也不是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情的最微小的理由:一个人不是出于做其他人所做
事情的需要而采取某个立场,因此,他也不可能因为其他人已经放弃了的那种可怜
的理由而放弃。
当每件事开展得挺顺利,我们周围的每个人为了他的理想都很坚定、勇敢、不
知疲倦,人人都始终宽容、互相热爱,我们当然很高兴;而一旦反过来,我们便意
气消沉。然而,不管怎样,这种高兴和沮丧,都不能被允许触及事情的核心,即那
道路是我们为自己选择的,我们已经选择了它。
于是回到我们开始所说的事来:对我来说,这些灾难性的报道,至少其中的部
分更多地暴露了承受这些消息的头脑状态,而不是其所揭示的客观状态,它们暴露
了这种人无力依赖于他们自身,暴露了他寻求同盟者的需要,这种需要导致了对于
同盟者的不幸依赖,其中包括他仅仅寻求拯救的人,到他整个献身的人。而伴随着
这些人的崩坍,他也必然自动崩坍。同时,依我看来,我怀疑这种内在的精神状态
——如果它定要出现——将微妙地出现在所有外在状态的报道之前,并对外在状态
产生一种影响,直至最终决定其立场、事实的选择和怎样评估的东西,仅仅是缺乏
自我依靠、力量、坚定、独立,缺乏一种令人振奋的长远观点及一种善意的理解,
结果,不可避免地导致放弃。使得一个人看到处处道德衰败并不是如此普遍的道德
衰败本身,而毋宁说是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确定性和生活的意义。引证我自己说过的:
世界的迷失仅仅在我自身迷失的范围之内。
这听上去也许奇怪,但是每当我听说我们某项事业处于危机之中时,我对此欣
然接受,并将其做为这项事业仍然存在的证明:如果它不存在,就不会处于危机之
中。你看到,我比大多数人更少幻想,因为我更不需要它们,因为我信仰。信仰什
么?很难说。信仰生活,也许。
1983年2月5日
一年总有两三次,一些灾难性的消息传到我耳中来,其中部分是不可避免的报
怨:“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也许猜想我对这样的消息特
别脆弱,因此感到不安和压抑。或在绝望中大声抱怨:为什么我呆在这里? 如果什
么也不发生会引起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想把事情简单化,但是我必须承认,有时
我对这种消息的反应是与你的想像完全相反的方式:我经常生气地反问:想要发生
什么? 为什么非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什么总要有什么事情“被做”?什么是那些
必须要做的? 当然,我的生气不是对这样一些个别消息的反应,而是对于这种抓
住事物的反常方式所作的反应。不管怎样,它们总引起我的关注。这是一种建立在
虚幻之上对于事物的了解:每件事情坚持或失败在于“做”,做是这样的一些东西,
从根本上说,当事情在“做“,原则上总比“不做”要好,换句话来说,这是一种
为行动而行动、为做而做的崇拜,唯一重要的是让某件事发生;而发生了什么行动,
谁在做及为什么做,它的意义是什么,将会有怎样的反响,引起的结果如何则是不
重要和整个没有意义的。事件开始或结束的意义仅仅在于它曾经发生的事实,如果
什么事情是不重要的,那么尽可能多并尽可能经常发生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们
的数目和次数成了生活的尺度。
这样的必然结果是一种空洞的信仰,“如果没有什么发生,那么就什么也没有
发生”。因此,生活事实上成为一种持续的死亡,被一些事件在这儿或那儿打断的
事实。事件越多,我们似乎越存在,而事件越少,看起来则越不可避免地死亡。我
不认为是否有多少事情发生是根本重要的,也不认为事件的数量本身会告诉我们任
何本质的东西。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所发生的事情有没有意义。那种认为“如
果没有什么发生,那就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感情,是一种表面化的、依附性的偏见,
是空洞的精神,是始终屈服于时代,仅仅通过不断编织伪事件的数量来证明自身的
优秀,像一只蜜蜂那样,走向自己的结局。沉默往往比最雄辩的言词来得更雄辩。
一个精心选择、安置恰当的词往往比一百页处心积虑的空谈更有效地净化空气。
显然,存在过一个非常混乱和闹哄哄行为的英雄时期。每个人做每一件事,人
人友好地对待他人,愉快地分担事情,互相帮助而无人拒绝,每一个团体都有过这
么一个年轻时期。 显然人们偶然地会对此怀念, 而借助这个背景,现在确实好像
“什么也没有再发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警惕,并回想起那种从激情
澎湃到虚无主义熟悉而危险的循环。在那个时代,它曾经席卷了我们同胞中的大批
人,他们并不比我们年长多少。想到这一点确实悲哀,因为那些人曾经这样坚决地
反对盲从主义和幻想,他们似乎能够摆除这种立场,结果却以这种方式告终。
换句话来说,我并不在乎发生事情的多少。我仅仅对所发生的——或没有发生
的——是否有意义和有什么意义感兴趣。我喜欢这样的事情:确实可靠的,有根基
的、独创性的,有活力的、均衡的,有味道的、富有交流性、挑战性的,对时代是
中肯的——简言之,带来意义的事件。一桩这样的事件甚至半年一次,或一年一次,
要比所有那些单调乏味,尽管其动机也许是高尚的,而其仅有的理由是无事可做而
来得有价值得多。这种没有意义的行为通常仅仅使所采取的立场贬值,劳民伤神,
结果落得个无补于事的印象……
沉默和始终不渝地坚持一个人的立场,比将它大声喊出和接着很快放弃它有意
思得多。一个沉默的伙伴,尽管你敢肯定当他开口时将像敲钟一样清晰,但却从来
不能预言他什么时候开口和他将要说什么,他将比每个事先断定的人远远有能力搅
动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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