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哈维尔著 崔卫平译
当一个作家20岁的时候,我们称之为他最初的对于世界的经验通常已经在他内
部成熟,成为他后来在一个较长时间内从中汲取的源泉。在经过了若干最初的摸索
之后,差不多在这个年龄上,他达到了对于自身的一种比较严肃的理解,开始用他
自己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找到他自己的方式来承担这个世界和自身。然后,他差不
多再花10年的时间去调查研究,把事情弄清楚,从各个角度上释放这种对于世界的
最初的经验。这是一个重要的10年:一个获得进展、英雄般自信和相对勇敢及乐观
主义的时期。
我不属于这样幸运的作家的行列,他们不断地写,写得又好又快又轻松,其想
象永不衰竭,并不受怀疑论或种种禁忌干扰,天性仿佛即朝向世界开放。当然,我
不属于这样的同行这件事令我烦扰不安,我空怀壮志,对自己十分不满:我没有多
少灵感,感到写作是如此地艰难,对自己缺乏信心,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感到自身
的不足。
但是我也得承认,在我的写作中,也存在某个类似最初的“英雄”时期--我直
接地表达我自己对于世界的最初经验。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看出这一点,现在我才
意识到,只是相对来说容易些。即使这样,说到底我也曾经将每个东西重写过无数
遍,我是在黑暗中探索并几近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现在看来,那时的进展似
乎顺当些,我最初的那些剧本——在它们自身的水平上——许多方面比我后来写的
要出色得多。
这个相对自信的开始阶段,受到好几件十分偶然的事件的影响,直到今天我才
真正意识到。因为出身于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而又成长于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我有可
能从一开始,就从下面(“from below”)了解这个世界,即如同它真正所是的那样。
这帮助我避免了某种最终的幻觉和惑人的东西。我也并不认为,如果我有这样的背
景而成长于一个别的国家,我就会成为一个资本家;甚至是在这个国家拥有另外不
同的背景,我就会成为一名党的工作者。实际上在任何情况下,我仍将有可能成为
一名作家。但是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两种假设的情况下,虽然都可能使得外
部生活优裕些或好些,内心生活却远为糟糕,当然也不能获得“从下面”看世界的
最初的经验,它给了我比我当时所能想到的多得多的东西。如果我展示了——如他
们经常说我的那样——某种关于世界的荒诞感,那么这不仅来自我的气质,也是出
于我的经验:如我们所知道的,从下面最能看到这个世界荒诞和喜剧的方面。
1956年我20岁。那是一个著名的解密的时刻,人们的幻觉第一次普遍崩溃的时
刻,也是第一次或多或少以“修正”的方式重建幻觉的时刻。历史地来说,那是一
个充满魅力的时期:在世界上的我们这个地区,走马灯式的希望和失望,十分牵强
的补救和清算,重建的理想和背叛,第一次浮现出来。那些漂亮的真理与谎言的辩
证说辞,在社会中和人们的头脑里开始滑落,今天为我们如此熟悉的被掩盖的真相
和被篡改的希望,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它们以一种独到的方式,向我们深刻地展
示了现代艺术的基本主题:有关人类个性的危机和存在论意义上的精神分裂。
因此,我不知道,比如在1950年我已经20岁,我将可能怎样去写;我只是感到
自己作为起步的严肃追求恰恰和特殊的历史时刻相吻合,对我而言这很幸运。因为
已经如此熟悉和掌握了“从下面”看问题的眼光、卡夫卡的经验、法国荒诞派戏剧
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有些迷恋从精确地推算开始却导致荒谬的结论,我在这些非同一
般的社会情境中(它们是前所未有的和未曾描述过的)找到了我自己写作的最好起点。
我并不是说自己最初的剧本中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东西,也不意味着我的注意力仅
仅在于描绘在这些伪改革和制度不可避免的衰落(当然有人试图令其重振)背后的空
洞和僵硬,但是如果不存在由这个特殊背景提供的灵感,则难以想像我会去描写它
们。
解释为什么我在尝试写诗好几年之后,于50年代末期转向戏剧创作,有好几个
必然的和偶然的原因。然而更重要的是,比起诗歌和散文来,一个剧本更不宜在抽
屉里长期搁置。剧院是一门如此社会化的艺术,这一点远非其他艺术形式所能比拟,
它取决于拥有一个社会气氛,明显受着文化环境的影响 (然而你可以想像今后电影
对于观众的冲击力,剧院也可能从此不复存在)。
我个人的“生命文学”时期和历史时刻相吻合,这种幸运还给我带来另一个巨
大的优越条件。作为一个剧作家我开始于60年代,这是一个辉煌的和相对有利的时
代,我的剧本——尽管它们在当时显得多么与众不同——能够真正地搬上舞台,某
些情况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都是不可能的。涉及这一点并不仅仅在谈论我自己的写
作,这里,除了我的剧本能够演出这个看得见的事实外,还存在某些更为深刻和基
本的东西:社会能够接受它们,这些剧本能与普遍的精神状态发生共振,当时的知
识界和社会气氛,都欢迎新的自我认识(self-knowledge)和渴求这种东西。因此可
以说,我的剧本不仅得到了容忍,而且实际上是人们需要它们。并且社会的自我意
识(social self-awareness) 每次这样的行动,即一部新作品得到深刻的赞同和认
可,被结合到这个时代整体的精神现实中去——都突然和不可避免地打开了通往甚
至是更为激烈的行动的途径。由于每部新作品的存在,被压抑的制度中许多潜能便
得到唤醒:我们越有可能性,我们所做的便越多;我们所做的越多,便拥有更多的
可能性。这就是存在于艺术和时代之间的互相促进的一种状态,对于社会和对于艺
术来说,都同样是充满激发力量和感召性的 (当然,我的许多在其他领域中的同代
人也受惠于与时代共鸣的同样的幸运:如捷克电影的“新浪潮。”
这种非同寻常的环境对我最初创作产生的另一个积极结果是,60年代我能够在
布拉格巴鲁斯特拉德剧院参与工作,这是一个有着特殊的艺术品味的剧院,它的报
负不是变成国家文化工业的一部分,不是帮助将这个世界的表面滑溜溜地维持下去,
而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社会的自我意识得以产生的变幻莫测的过程。
换句话说,这正是我所信任的和激发我灵感的地方。在这里,我不仅是间或为其提
供一个新剧本的作者,而且我以各种形式参加剧院的日常运转:我帮助塑造它的形
象,还有——最后的但并非不重要的——成为扬·格罗斯曼(Jan Grossman)的剧本
助理。在巴鲁斯特拉德剧院和整个60年代为我的写作创造了一个异常有利的环境:
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写作和为谁写作。
然而很快,一个作家(或至少像我这种类型的)发现自己正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他已经耗尽了自己对于世界最初的经验和表达方式,他必须决定如何进一步继续下
去。当然,他可以为他已经说过的东西找到更出色的表达途径;也就是说,他可以
基本上重复自己。或者,他也可以停留在他最初的喷发所取得的地位上,想方设法
保住这个位置,以便确保自己在文坛上的一席之地。
但是他还有第三种选择,他可以放弃已经取得的一切,超越他到目前为止太熟
悉的,最初的世界经验,从他自身小小的传统、公众期待以及已经建立的自身地位
中解放出来,去尝试一种新的和更为成熟的自我界定(self-definiton),与他现在
的并且是更为确凿的世界经验相一致, 简言之, 他可能去发现他的“第二口气”
(second wind) 。任何人选择了这条道路——如果他想继续写作的话,这是真正有
意义的——他的日子将不会轻松。在他人生的舞台上,他不再是一张白纸,而是要
努力告别某些东西。他起先的热忱、自信和直率已经离去,而真正的成熟尚未到来;
事实上他必须重新开始,这次是在更为艰难的条件下。
60年代后期,我发现自己正处于这么一个十字路口,我在寻找我的“第二口气”
并为此而担扰。处于我的情况下,这个过程更为不容易,这不仅是因为我本身,而
且也因为那些过去对我十分有利的因素现在转而反对我。
当我到达这个关口时,首先,我的生存环境颇为恶化了。我不仅失去在巴鲁斯
特拉德剧院的工作,而且没有在捷克任何剧院做事的可能性,作为一个作家,我是
那些被严厉禁止的人之一。当然,他们不可能禁止我的作品在国外出版,但这对我
没有多大用处;我已经变得十分习惯为一个特定的社会环境、特定的剧院、特定的
观众而写作;换句话说,我已经非常习惯于时代和我的写作之间这种特定的联系和
相互作用。我也知道一部戏剧作品之所以能够走向世界,是因为它的本国人民能够
给这部作品注入特定含义,而非单方面地想像于空气中扔出某件东西它便能够在某
处着陆。因此,如果说我过去的作品在这么多的国家得到上演,不是因为我想让它
们成为“世界公民”,而是它们在于其中生长的环境里所携带的能量也能在别的地
方释放。因此对我来说,在很长时间内寻找我的“第二口气”,意味着试图克服一
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情。
然而更严重的是,在一个深刻地改变了的周围世界上,我还处于一个内心的十
字路口。 1968年8月不仅仅意味着以一个更保守的政权取代了一个更自由的政权;
不仅仅是一度解冻之后的通常又出现的冷冻,它还是另外一些东西,它是一个时代
的终结;是一种精神和社会气氛的瓦解;一种深刻的精神断层。导致这场转变的那
些严重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刻经验似乎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前景。这不仅是1968年
那种类似狂欢节的兴高采烈的东西走到了尽头,而且是整个世界的完全改观,它变
成与我们的经验完全断绝的东西:其中人们学到的全部不过是如何生活得舒适惬意,
无风无浪,有点小喜剧及带有一点脱节,完全是因袭庸常的。有时候,社会的神经
仍然像绷紧的钢琴琴弦那样发出某个声响,但那种张力不复存在了,在一个旧世界
的废墟上,生长出一个新的不幸的世界,这是一个本质上完全不同的、冷漠冷酷,
晦暗沉闷、铁石心肠的世界,开心的日子已经过去,事情开始变得棘手和难以对付。
我早期的作品中关于解放者(liberators) 和清查者(liquidators)彼此之间的
消长起伏说了许多,乃至有人或许会认为面对目前这种转变,我可能有思想准备,
但事情不是这样。 每件事情突然间变得太面目全非,太严重,太眼花l缭乱和富有
悲剧性,作为一个参与者我得以用我自己的方式——讽刺、扮鬼脸或来上一段冷峻
的分析——经历了这一切。突然我作为持异议者,“从下面”看问题的幽默的观察
者的身份似乎变得不再适宜,它颇像一件过去的遗物,甚至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我
们所踏入的新世界,开始以其自身的生存尺度触及我们每个人,它远非我们以前习
惯的那种。
毕竟, 我们曾经达到一个沉浸在人类奋斗的激情之中的时期, 像扬·帕勒克
(Jan palach)这样自焚的行为也曾立即为全社会所理解。不,现在与60年代没有一
点共同之处。当然,以前人们的脊梁骨也不是没有弯曲过,撒谎、欺骗和背叛也曾
经是很普遍的,人类个性和存在论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的主题同样是随处可见,——
但是现在,一切似乎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水平上;口头上耍花招的时代已经过去,
变得日益明显的是人类生存本身处于危机之中。人们突然感到想要大喊大叫而不是
大笑。
1976年12月
注:这是哈维尔为多伦多“六八”出版社1977年出版的《1970-1976年剧本集》
所写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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