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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卷十一

 

二十五

   主啊,我向你承认,我依旧不明了时间是什么。但同时我承认我知道是在时间之中说这些话,并且花了很长时间讨论时间,而这“很长时间”,如果不是经过一段时间,不能名为“很长”。既然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怎能知道以上几点呢?是否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所知道的东西?我真愚蠢,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的天主,你看出我并不说谎:我的心怎样想,我便怎么说。“你将使我的灯发光,主、我的天主,你将照明我的黑暗。”[1]  

二十六

   我的灵魂向你承认我在度量时间,我所承认的是否符合事实呢?主、我的天主,我在度量时间时,真的不知道度量什么吗?我用时间来度量物体的运动,是否我也同时在度量时间?是否我要度量物体运动自始至终所历的时间,必须度量物体在其中运动的时间本身?

   我用什么来度量时间本身呢?是否以较短的时间来度量较长的时间,犹如用一肘之长来量一柱之长?我们用短音来量长音的时间,说长音是短音的一倍;我们用诗句的多少来量一首诗的长短,用音节的数目来量诗句的长短,用字音的数目来量音节的长短,用短音来量长音;度量的方式,不在纸上——如在纸上,则和度量空间的长短一样,不是在度量时间的长短了——而在我们所发出的声音经过时,我们说:“这首诗有多少句,是长诗;这一句有多少音节,是长句;这一音节有多少音,是长音节,这一音是短音的两倍,所以是长音。”

   即使如此,依旧得不到时间的准确长度:一句短诗读得慢一些,可能比一句迅速读过的长诗时间长。一首诗,一个音节,一个音都能如此。
   根据以上种种,我以为时间不过是伸展,但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我不知道。但如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我的天主,我问你:假如我大约估计说:“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或正确地说:“这一段时间是那一段的一倍”;我在度量什么?当然在度量时间,这一点我知道;但我不量将来,因为将来尚未存在;我不量现在,因为现在没有长短;也不量过去,因为过去已不存在。那末我量什么?是否量正在经过的时间,不是量过去的时间?这一点我上面已经说过。  

二十七

   我的灵魂,你再坚持一下,努力集中你的注意力。“天主是我们的帮助”,“是他造了我们,不是我们自己造自己的”[2]。瞧,真理的黎明在发白了!

    譬如一个声音开始响了,响着……继续响着……停止了,静默了,声音已成过去,已没有声息了。在未响之前,没有声音,不能度量,因为并不存在。而现在声音已经不存在,也不可能度量。在响的时候可以度量,因为具有度量的条件。可是在当时声音并非停留不动的,它是在疾驰而过。是否它的可能度量在乎此?因为它在经过时,伸展到一定距离的时间,使它可能度量,而当前则没有丝毫长度。

   假定在当时可以度量,则设想另一个声音开始响了,这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在声音响的时候,我们度量它,因为一停止,将成为过去,不可能度量了。我们仔细地量着,说它有多长。但声音还在响着;要度量,必须从它开始响量到终止。我们是量始终之间的距离。为此一个声音没有停止,便不能度量,不能说它有多少长,不能说它等于另一声音或为另一声音的一倍等等……但声音一停,便不存在。这样我们又何从量起呢?我们是在度量时间,但所量的不是尚未存在的时间,不是已经不存在的时间,不是绝无长度的时间,也不是没有终止的时间。所以我们不量过去、现在、将来、或正在过去的时间,但我们总是在度量时间。

    “Deus oreator omnium”:[3]这一句诗共有长短相间八个音,第一、三、五、七、四个短音,对二、四、六、八、四个长音而言是单音,每一个长音对每一短音而言是有一倍的时间。我读后便加以肯定,而且感觉也清楚觉察到确实如此。照我的感觉所能清楚觉察到的,我用短音来度量长音,我觉察到长音是短音的一倍。但字音是先后相继读出的,前一个是短音,后一个是长音,在短音停止后长音才开始作声,我怎样抓住短音去度量长音,说长音是短音的一倍?至于长音,是否我乘它现在而加以度量?可是如果它不结束,我不可能进行度量,而它一结束,却又成为过去。

    那末我量的究竟是什么?我凭什么来量短音?当我度量时,长音在哪里?长短两音响后即飞驰而去,都已不存在。而我却度量二者,非常自信地说:前者是一,后者是二,当然指时间的长短而言。而且只有在它们过去结束后,我们才能如此说。因此我所度量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字音本身,而是固定在记忆中的印象。

   我的心灵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不要否定我的话,事实是如此。也不要在印象的波浪之中否定你自己。我再说一次,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事物经过时,在你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印象而不是度量促起印象而已经过去的实质;我度量时间的时候,是在度量印象。为此,或印象即是时间,或我所度量的并非时间。

   我们还度量静默,说这一段静默的时间相当于那声音的时间;这怎么说呢?是否我们的思想是着重声音的长度,好像声音还在响着,然后才能断定静默历时多少?因为我们不作声,不动唇舌,心中默诵诗歌文章时,也能确定动作的长短与相互之间的比例,和高声朗诵时一样。一人愿意发出一个比较长的声音,思想中预先决定多少长,在静默中推算好多少时间,把计划交给记忆,便开始发出声音,这声音将延续到预先规定的界限。声音响了,将继续响下去:响过的声音,已经过去,而延续未完的声音还将响下去一直到结束。当前的意志把将来带向过去,将来逐渐减少,过去不断增加,直到将来消耗净尽,全部成为过去。

二十八

   但将来尚未存在,怎样会减少消耗呢?过去已经不存在,怎样会增加呢?这是由于人的思想工作有三个阶段,即:期望,注意与记忆。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入记忆。谁否定将来尚未存在?但对将来的期望已经存在心中。谁否定过去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还存在心中。谁否定现在没有长度,只是疾驰而去的点滴?但注意能持续下去,将来通过注意走向过去。因此,并非将来时间长,将来尚未存在,所谓将来长是对将来的长期等待;并非过去时间长,过去已不存在,所谓过去长是对过去的长期回忆。

   我要唱一支我所娴熟的歌曲,在开始前,我的期望集中于整个歌曲;开始唱后,凡我从期望抛进过去的,记忆都加以接受,因此我的活动向两面展开:对已经唱出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当前则有我的注意力,通过注意把将来引入过去。这活动越在进行,则期望越是缩短,记忆越是延长,直至活动完毕,期望结束,全部转入记忆之中。整个歌曲是如此,每一阕、每一音也都如此;这支歌曲可能是一部戏曲的一部分,则全部戏曲亦然如此;人们的活动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那末对整个人生也是如此;人生不过是人类整个历史的一部分,则整个人类史又何尝不如此。

二十九

   “你的慈爱比生命更好”。[4]我的生命不过是挥霍。“你的右手收纳我”,[5]置我于恩主、人子、介乎至一的你和芸芸众生之间的中间者——各个方面和各种方式的中间者——耶稣基督之中,使“他把握我,我也把握他”,[6]使我摆脱旧时一切,束身皈向至一的你,使我忘却过去种种,不为将来而将逝的一切所束缚,只着眼于目前种种,不驰骛于外物,而“专心致志,追随上天召我的恩命”,[7]那时我将“听到称颂之声”,[8]瞻仰你无未来无过去的快乐。

    现在,“我的岁月消耗在呻吟之中”。[9]主,我的安慰,我的慈父,你是永恒的,而我却消磨在莫名其究竟的时间之中;我的思想、我心灵的藏府为烦嚣的动荡所撕裂,直至一天为你的爱火所洗炼,我整个将投入你怀抱之中。

三十

   我将坚定地站立在你天主之中,在我的范畴、你的真理之中;我将不再遇到人们所提出的无聊的问题,这些人染上了惩罚性的病症,感觉到超过他们本能的饥渴,因此要问:“天主在造天地之前,做些什么?”或:“既然以前从来不做什么,怎会想起创造些东西?”

   主啊,使他们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使他们认识到既然不存在时间,便谈不到“从来”二字。说一人从来不做什么,不等于说这人没有一时做过事吗?希望他们认识到没有受造之物,就没有时间,不要再这样胡说。更希望他们“专心致志于目前种种”,[10]懂得你是在一切时间之前,是一切时间的永恒创造者;任何时间,任何受造之物,即使能超越时间,也不能和你同属永恒。

三十一

   主、我的天主,你的秘蕴真是多么高深屈曲,我的罪恶的结果把我远远抛向外面,请你治疗我的眼睛使我能享受你的光明而喜悦。当然,一人如具备如此卓识远见,能知一切过去未来,和我所最熟悉的歌曲一样,这样的识见太惊人了,真使人恐怖;因为过去一切和将来种种都瞒不过他,和我熟悉一支歌曲一样,已唱几节,余下几节,都了然于心。但我绝不能说你、万有的创造者、灵魂肉体的创造者,你是这样认识将来和过去。你的见识是无边的深奇奥妙。我们自己唱,或听别人唱一支熟悉的歌曲,一面等待着声音的来,一面记住了声音的去,情绪跟着变化,感觉也随之迁转。对于不变的永恒,对于真正永恒的精神创造者,决无此种情形。一如你在元始洞悉天地,但你的知识一无增减,同样你在元始创造天地,而你的行动一无变更。谁能领会的,请他歌颂你,谁不领会,也请他歌颂你。你是多么崇高,而虚怀若谷的人却是你的居处,你“扶起跌倒的人”,[11]你所提举的人不会倾跌。


   [1] 见《诗篇》17首29节。

   [2]见《诗篇》61首9节;99首3节。

   [3] 引安布罗西乌斯的一句诗,意思是:“天主,万有的创造者。”

   [4] 见《诗篇》62首4节。

   [5] 同上,17首36节。

   [6] 见《新约·腓立比书》3章12节。

   [7] 同上,3章14节。

   [8] 见《诗篇》25首7节。

   [9] 同上,30首11节。

   [10] 见《腓立比书》3章13节。

   [11] 见《诗篇》145首8节。

        

 □作者:奥古斯丁[古罗马]

译者:周士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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