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爱天主,究竟爱些什么呢?这位在我灵魂头上的天主究竟是什么?我要凭借我的灵魂攀登到他身边。我要超越我那一股契合神形、以生气贯彻全身的力量。要寻获我的天主,我不能凭借那股力量,否则无知的骡马也靠这股力量而生活,也能寻获天主了。 我身上另有一股力量,这力量不仅使我生长,而且使我感觉到天主所创造而赋与我的肉体,使双目不听而视,双耳不视而听,使其他器官各得其所,各尽其职;通过这些官能我做出各种活动,同时又维持着精神的一统。但我也要超越这股力量,因为在这方面,我和骡马相同,骡马也通过肢体而有感觉。 八 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拾级而上,趋向创造我的天主。我到达了记忆的领城、记忆的殿廷,那里是官觉对一切事物所感受而进献的无数影像的府库。凡官觉所感受的,经过思想的增、损、润饰后,未被遗忘所吸收掩埋的,都庋藏在其中,作为储备。 我置身其间,可以随意征调各式影像,有些一呼即至,有些姗姗来迟,好像从隐秘的洞穴中抽拔出来,有些正当我找寻其他时,成群结队,挺身而出,好像毛遂自荐地问道:“可能是我们吗?”这时我挥着心灵的双手把它们从记忆面前赶走,让我所要的从躲藏之处出现。有些是听从呼唤,爽快地、秩序井然地鱼贯而至,依次进退,一经呼唤便重新前来。在我叙述回忆时,上述种种便如此进行着。 在那里,一切感觉都分门别类、一丝不乱地储藏着,而且各有门户:如光明、颜色以及各项物象则属于双目,声音属耳,香臭属鼻,软硬、冷热、光滑粗糙、轻重,不论身内身外的、都属全身的感觉。记忆把这一切全都纳之于庞大的府库,保藏在不知哪一个幽深屈曲的处所,以备需要时取用。一切都各依门类而进,分储其中。但所感觉的事物本身并不入内,库藏的仅是事物的影象,供思想回忆时应用。 谁都知道这些影象怎样被官觉摄取,藏在身内。但影象怎样形成的呢?没有人能说明。因为即使我置身于黑暗寂静之中,我能随意回忆颜色,分清黑白或其他色彩之间的差别,声音绝不会出来干扰双目所汲取的影象,二者同时存在,但似乎分别储藏着。我随意呼召,它们便应声而至;我即使箝口结舌,也能随意歌唱;当我回忆其他官感所收集的库藏时,颜色的影象虽则在侧,却并不干涉破坏;虽则我并不嗅闻花朵,但凭仗记忆也自能辨别玉簪与紫罗兰的香气;虽则不饮不食,仅靠记忆,我知道爱蜜过于酒,爱甜而不爱苦涩。 这一切都在我身内、在记忆的大厦中进行的。那里,除了遗忘之外,天地海洋与宇宙之间所能感觉的一切都听我指挥。那里,我和我自己对晤,回忆我过去某时某地的所作所为以及当时的心情。那里,可以复查我亲身经历或他人转告的一切;从同一库藏中,我把亲身体验到的或根据体验而推定的事物形象,加以组合,或和过去联系,或计划将来的行动、遭遇和希望,而且不论瞻前顾后,都和在目前一样。我在满储着细大不捐的各式影象的窈深缭曲的心灵中,自己对自己说:“我要做这事,做那事”,“假使碰到这种或那种情况……”,“希望天主保佑,这事或那事不要来……”我在心中这么说,同时,我说到的各式影象便从记忆的府库中应声而至,如果没有这些影象,我将无法说话。 我的天主,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太伟大了!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谁曾进入堂奥?但这不过是我与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对于整个的我更无从捉摸了。那末,我心灵的居处是否太狭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里去?是否不容于身内,便安插在身外?身内为何不能容纳?关于这方面的问题,真使我望洋兴叹,使我惊愕! 人们赞赏山岳的崇高,海水的汹涌,河流的浩荡,海岸的逶迤,星辰的运行,却把自身置于脑后;我能谈论我并未亲见的东西,而我目睹的山岳、波涛、河流、星辰和仅仅得自传闻的大洋,如果在我记忆中不具有广大无比的天地和身外看到的一样,我也无从谈论,人们对此却绝不惊奇。而且我双目看到的东西,并不被我收纳在我身内;在我身内的,不是这些东西本身,而是它们的影象,对于每一个影象我都知道是由哪一种器官得来的。 九 但记忆的辽廓天地不仅容纳上述那些影象。那里还有未曾遗忘的学术方面的知识,这些知识好像藏在更深邃的府库中,其实并非什么府库;而且收藏的不是影象,而是知识本身。无论文学、论辩学以及各种问题,凡我所知道的,都藏在记忆之中。这不是将事物本身留在身外仅取得其影象。也不是转瞬即逝的声音,仅通过双耳而留遗影象,回忆时即使声息全无,仍似余韵在耳;也不像随风消失的香气,刺激嗅觉,在记忆中留下影象,回忆时如闻香泽;也不比腹中食物,已经不辨滋味,但回忆时仍有余味;也不以肉体所接触的其他东西,即使已和我们隔离,但回忆时似乎尚可捉摸。这一类事物,并不纳入记忆,仅仅以奇妙的速度摄取了它们的形影,似被分储在奇妙的仓库中,回忆时又奇妙地提取出来。 十 有人提出,对每一事物有三类问题,即:是否存在?是什么?是怎样?当我听到这一连串声音时,虽则这些声音已在空气中消散,但我已记取了它们的影象。至于这些声音所表达的意义,并非肉体的官感所能体味,除了我心灵外,别处都看不到。我记忆所收藏的,不是意义的影象,而是意义本身。 这些思想怎样进入我身的呢?如果它们能说话,请它们答复。我敲遍了肉体的每一门户,没有找到它们的入口处。因为眼睛说:“如果它们有颜色的话,我自会报告的。”耳朵说:“如果它们有声音,我们自会指示的。”鼻子说:“如果有香气,必然通过我。”味觉说:“如果没有滋味,不必问我。”触觉说:“如果不是物体,我无法捉摸,捉摸不到,便无法指点。” 那末它们来自何处,怎样进入我的身内呢?我不清楚。我的获知,不来自别人传授,而系得之于自身,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嘱咐我自身妥为保管,以便随意取用。但在我未知之前,它们在哪里?它们尚未进入我记忆之中。那末它们究竟在哪里?我何以听人一说,会肯定地说:“的确如此,果然如此。”可见我记忆的领域中原已有它们存在着,不过藏匿于邃密的洞穴,假使无人提醒,可能我绝不会想起它们。 十一 于此可见,这一类的概念,不是凭借感觉而摄取的虚影,而是不通过印象,即在我们身内得见概念的真面目;这些概念的获致,是把记忆所收藏的零乱混杂的部分,通过思考加以收集,再用注意力好似把概念引置于记忆的手头,这样原来因分散、因疏略而躲藏着的,已和我们的思想相稔,很容易呈现在我们思想之中。 我们已经获致的,上文所谓在我们手头的概念,我们的记忆中不知藏有多少,人们名之为学问、知识。这些概念,如果霎时不想它们,便立即引退,好像潜隐到最幽远的地方,必须重新想到它们时,再把它们从那里——因为它们并无其他藏身之处——抽调出来,重新加以集合,才会认识,换言之,是由分散而合并,因此拉丁文的思考:“Cogitere”,源于Cogere(集合),一如“agitare”的源于“agere”,“factitare”的源于facere。[1]但cogitare一字为理智所擅有,专指内心的集合工作。 十二 记忆还容纳着数字、衡量的关系与无数法则。这都不是感觉所镌刻在我们心中的,因为都是无色、无声、无臭、无味、无从捉摸的。人们谈论这些关系法则时,我听到代表数字衡量的声音,但字音与意义是两回事。字音方面有希腊语、拉丁语,意义却没有希腊、拉丁或其他语言的差别。我看见工人划一条细如蜘丝的线,但线的概念并非我肉眼所见的线的形象。任何人知道何谓“直线”,即使不联系到任何物质,也知道直线是什么。通过肉体的每一官能,我感觉到一、二、三、四的数字,但计数的数字,却又是一回事,并非前者的印象,而是绝对存在的。由于肉眼看不到,可能有人讪笑我的话,我对他们的讪笑只能表示惋惜。
[1] agitare,义为摇动,agere义为行动;factitare义为习于……,facere义为 作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