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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卷九

 

   不久以前,米兰教会开始采用这样一种慰勉人心的方法,即弟兄们同气同心,热情歌唱。大约一年前,幼主瓦楞提尼亚努斯的太后优斯提那受了阿利阿派教徒[1]的盅惑,信从异端,迫害你的安布罗西乌斯。虔诚的群众夜间也留在圣堂中拚与他们的主教,你的仆人同生同死。我的母亲,你的婢女,为了关心此事,彻夜不睡,并且站在最前,一心以祈祷为生活。我们虽则尚未具有你的“圣神”的热情,但和全城居民一样焦急不安。这时惟恐民众因忧郁而精神沮丧,便决定仿效东方的习惯,教他们歌唱圣曲圣诗。这方式保留下来,至今世界各地所有教会几乎都采行了。

   也就在这时,你梦示你的主教安布罗西乌斯,指明普罗泰西乌与盖尔瓦西乌斯两位殉教者葬身之处。你在神秘的库藏中保存两人的遗体经历多少寒暑而不臭不腐,等到这适当时间出而昭示于人,借以抑制一个身为太后的妇人的横暴。遗体掘出之后,以隆重的仪式奉迎至安布罗西乌斯的圣堂中,这时不仅那些受秽魔骚扰的人恢复了平静,连魔鬼也自己直认失败。更有一个全城知名的、多年失明的人,听到万民欢庆之声,询悉缘由,便起身请人引导他前去。到了那里,他请求准许他以手帕一触“你所珍视的神圣的死者”[2]的灵柩,他这样做了,把手帕按在眼上,双目立即复明。这消息轰传远近,便庄严热烈地展开了对你的歌颂。那个一心树敌的妇人虽并未转向健全的信仰,但她肆虐教会的凶焰不得不被压伏。

   感谢你,我的天主。你把我的回忆导向何处呢?我竟会向你诉说这些已被我忘失的重大事件!虽则“你的香膏芬芳四溢”[3],我们并不奔波求索,所以现在听到神圣的颂歌之声,更使我涕泪交流;以前我只会向你太息而已,这时才能尽情嘘吸,使我的“茅屋”[4]中充满馨香。

   “你使一心一德的人住在一起”[5],使我们的同乡青年埃伏第乌斯来与我们作伴。他本是政府大员,先我们归向你,受了洗礼,便辞去职位,转而为你工作。我们常在一起,而且拿定神圣的主意,要终身聚在一起。

   我们研究在什么地方最能为你服务:决定一起回到非洲。到了梯伯河口,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是匆忙得紧,把许多细节略去不谈了。我的天主,关于我不曾提及的、我所身受更仆难数的恩宠,只有请你接受我的忏悔和感谢。但是对于你的婢女,肉体使我生于兹世、精神使我生于永生的母亲,哀恋之情,我不能略而不言。我不谈她的遗事,而是追述你给她的恩泽。因为她既非自有此身,也不是自己救养自己,你创造了她;生她的父母也不会预知未来的情形,都是你的基督的鞭策,你的“独子”的法式,使她在你的教会所属的一个良好教友家庭中,受到对你端严崇敬的教育。

   我的母亲除了追怀她生身之母劬劳抚育之外,更称道一位老年保姆对她的尽心教导。我的外租父小时候已由这个女子带领长大,一如姑娘们惯常背负着孩子。因此这个教友家庭中,主人们对这位赤胆忠心的老妇人都很尊重,所有的女孩子都托她管教,她便尽心照顾,必要时用神圣的严规约束她们,而寻常教导她们时也是周详审慎。

   除了女孩子们和父母同桌进用极俭朴的三餐外,为了不纵容她们沾染不良的习惯,即使极感口渴、也不许她们随便喝水,对她们发出极合情理的告诫:“现在你们只喝清水,因为没有办法喝到酒;将来你们出嫁后,成为伙食储藏室的主妇,会觉得清水淡而无味,取酒而饮便会成为习惯。”她这样一面开导,一面监督,禁住了孩童的饕餮,而女孩子们对饮水也就有合理的节制,哪里更会有不合体统的嗜好?

   事虽如此,但我母亲仍然渐有酒的爱好。这是你的婢女亲口告诉自己的儿子的。她的父母见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往往叫她从酒桶中取酒。她把酒杯从桶口去舀,在注入酒瓶之前,先用舌头舐上一舐,并不多喝,因为她并不想喝。她所以如此,不是为了嗜酒,而是出于孩子的稚气,喜动而好玩,孩子的这种倾向惟有在家长管束下加以纠正。

    这样,每天增加一些,——“凡忽视小事,便逐渐堕落”[6]——习惯而成自然,后来津津有味地要举杯引满了。

   那时,她把这位贤明的老妈和她的严峻禁诫已置之脑后了!主啊,你是常常关心着我们,对于这种隐匿的疾患,除了你的救药外,还有其他有效的方剂吗?父亲、母亲和保姆都不在旁,你却鉴临着;你创造我们,呼唤我们,潜引默导,甚至通过其他人物,完成有益于灵魂的行动。

   我的天主,你那时在做什么?你怎样照顾她呢?你怎样治疗她呢?你不是用别人锐利刺耳的谩骂作为你秘传去疾的砭熨方法一下子把腐烂部分消蚀了?

   经常陪她到酒窖去盛酒的使女,一次和这位小姐争吵起来,那时只有她们两人,这使女抓住她的弱点,恶毒地骂她:“女酒鬼。”她受了这种刺激,立即振发了羞恶之心,便从此痛改前非,涓滴不饮了。

   朋友们的投其所好,往往足以害人,而敌人的凌侮却常能发人猛省。当然你处理这些人,仅凭他们损害别人的意愿,而不是依照你利用他们所得的善果。那个使女发怒时,只想使女公子难堪,并不想纠正她的缺点;她或是由于两人吵架的时间和地点别无人在,或是以为历时已久而方始揭发可能对自己反有嫌疑,遂乘着没有旁人的机会才敢放肆。

   但是你,天地的主宰,千仞的悬瀑,时代的洪流,无一不随你的意旨而盘旋、而奔注;你用一个人的积怒治疗了另一人的积习。明察者不应以别人听我的忠告而去恶从善,便自以为出于我的力量。

   她这样在贞静俭素之中长大起来,与其说是父母教导她尊奉你,尤应说是你教导她顺从父母。到了成年出嫁,便“事夫如事主”,[7]设法使丈夫归向你,用贤德来向他宣传你,你也用这些懿范增加她的端丽,得到丈夫的敬爱赞叹。她忍受了丈夫的缺点,对于他的行为从未有所忿争。她只等待你垂怜丈夫,使他信仰你而能束身自爱。

   我父亲的心地很好,不过易于发怒,她在丈夫躁性发作时,照常言容温婉,等待他火气平息,才伺机解释自己所持的理由,指出他可能过于急躁,未加思考。许多夫人们,丈夫的气性不算太坏,但还不免受到殴辱,以致脸上伤痕累累,她们闺中谈话往往批评丈夫的行为,我的母亲却批评她们的长舌,带着玩笑的口吻,给她们进尽忠言:在听人读婚约[8]的时候,她以此为卖身契,因此主张谨守闺范,不应和丈夫抗争。这些妇女知道她嫁着一个粗暴的丈夫,但传闻中或形迹上,从未听到或看出巴特利西乌斯曾殴打妻子或为家庭琐事而发生口舌,因此都很诧异,闲谈中向她询问原因,她便把上述的见解告诉她们。凡是受她指导的,琴瑟和好,每来向她致谢;不肯遵照的,依旧遭受折磨。

   由于坏丫头的簸弄是非,她的婆婆开始也生她的气,但后来便为她的温顺忍耐所感动,竟把女仆们造成家庭间、姑媳间不和的谗言向儿子和盘托出,命令处罚她们。我父亲听从我祖母的话,并且为了整顿家规,保持家人和睦起见,便鞭责了我祖母所愤斥的女仆;祖母还声言谁再说媳妇的坏话,将同样受责;从此无人再敢妄言,家人之间融融泄泄,值得后人怀念。

    “我的天主,我的慈爱”,[9]你还赋与你忠心的婢女——在她怀中你创造了我——一种可贵的美德:人们发生龃龉争执,她总尽力调解;争吵的双方都是满腹怨气,像有不解之仇,人前背后往往会说出种种尖锐毒辣的话,发泄自己的怨恨,她听到任何一方丑诋对方的语句,不但从不宣泄,只有从容劝解。

   这种庸德庸言似乎不足称道,但人们刺心的经验,世间有不少人沾染了广泛流行的罪恶疫疠,不仅把积怨的双方对于仇家所发的言论尽量搬弄,甚至火上添油地加以造说;凡有人道的人,不仅不应该挑拨离间,增剧别人的怨毒,却应尽力劝说,平息双方的怒气。

   我的母亲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在她内心的学校中默导她。

   在我父亲去世前一段时期内,她又为你赢得了他。我父亲成为教友后,对他未奉教前她所受的委屈绝不追怨。她真是你的仆人们的婢女。凡认识她的人,都因她的懿范而赞扬你、热爱你;他们感觉到你是在她心中,她的圣善生活的结果证明这一点。她“以忠贞事夫,以孝顺事亲,以诚笃治理家政,有贤德之称。”[10]她教养子女,每次看见他们疏远你,便每次进行再造之功。主啊,至于我们,你的仆人们——由于你的慈爱,我们敢这样自称——在她去世前,领受了洗礼的恩泽,我们已同心同德生活在你的怀抱中,而她关心我们,真是我们一辈的慈母,她服侍我们,又似我们一辈的孝女。

   相近她去世前的某一天,——她的去世之日你是清楚的,我们并不知道——你冥冥之中安排着,使我们母子两人凭在一个窗口,纵目于室外的花园,这时我们小住于远隔尘嚣的梯伯河口;长途跋涉之后,稍事休息,即欲挂帆渡海。我们两人非常恬适地谈着,“撇开了以前种种,向往着以后种种”,[11]在你、真理本体的照耀,我们探求圣贤们所享受的“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心所未能揣度的”[12]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贪婪地张开了心灵之口对着“导源于你的生命之泉”[13]的天上灵液,极望尽情畅吸,对于这一玄奥的问题能捉摸一些踪影。

   我们的谈话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肉体官感的享受不论若何丰美,所发射的光芒不论若何灿烂,若与那种生活相比,便绝不足道;我们神游物表,凌驾日月星辰丽天耀地的穹苍,冉冉上升,怀着更热烈的情绪,向往“常在本体”。[14]我们印于心,诵于口,目击神工之缔造,一再升腾,达于灵境,又飞越而进抵无尽无极的“膏壤”;[15]在那里,你用真理之粮永远“牧养着以色列”,[16]在那里生命融合于古往今来万有之源,无过去、无现在、无未来的真慧。真慧既是永恒,则其本体自无所始,自无所终,而是常在;若有过去未来,便不名永恒。我们这样谈论着,向慕着,心旷神怡,刹那间悟入于真慧,我们相与叹息,留下了“圣神的鲜果”,[17]回到人世语言有起有讫的声浪之中。但哪一种言语能和你常在不灭,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的“道”、我们的主相提并论呢?

    我们说:“如果在一人身上,血肉的蠢扰,地、水、气、天的形象都归静寂,并自己的心灵也默尔而息,脱然忘我,一切梦幻,一切想像,一切言语,一切动作,以及一切倏忽起灭的都告静止——这种种定要向听的人说:“我们不是自造的,是永恒常在者创造我们的”[18],言毕也请它们静下来,只倾听创造者——如果天主直接说话,不凭其他而自己说话,让我们听到他的言语,声音不出于尘间的喉舌,不由于天使的传播,不借云中霹雳的震响,也不用譬喻瘦辞来使人揣度,而径自谛听他自己说话;我们本在万物之中爱他,现在离开万物而听他自己,一如我们现时的奋发,一转瞬接触到超越万有、永恒常在的智慧;如果持续着这种境界,消散了其他不同性质的妙悟,仅因这一种真觉而控制,而吸取了谛听的人,把他沉浸于内心的快乐之中;如果永生符合于我们所叹息想望的,那时一刹那的真觉,则不就是所谓“进入主的乐境”[19]吗?但何时能实现呢?是否在“我们都要复活,但不是都要改变”[20]的时候?

   我们谈话的内容是如此,虽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另一种语辞。主啊,你知道就在我母子俩这番谈话中觉得世间一切逸乐不值一顾时,他对我说:“我儿,以我而言,此生已毫无留恋之处。我不知道还有何事可为,为何再留在此世;我的愿望都已满足。过去的所以要暂留此世,不过是望你在我去世之前成为基督公教徒。而天主的恩赉超越我本来的愿望,使我见到你竟能轻视人世的幸福,成为天主的仆人。我还要做些什么?”    

十一

   我回答她的话已经记不清楚了。大约五天之后,她发热病倒了。病中,有一天她失去知觉,辨别不清左右的人。我们赶到后,即觉清醒,她望着我和我的弟弟,似要找什么东西似地问我们说:“我刚才在哪里?”接着见我忧急的神情,便说:“你们将你们的母亲葬在这里。”我不作声,竭力忍住眼泪。我的弟弟表示最好是回到本乡,不要死在异地。她听了面现忧色,用责备的目光望着他,怪他作如此打算,后又望着我说:“你听他说什么。”稍待,又对我们两人说:“随便你们葬我在哪里,不要为此操心。我要求你们一件事:以后你们不论到什么地方,在天主台前要想起我。”她勉强说完了这句话,便沉默不语了。病势加剧,痛苦也加甚了。

   无形无象的天主,我想到你散播在信徒心中的恩宠结出的奇妙果实,我欣喜,我感谢你;我想起她自知不久于人世,曾亦非常关心死后埋骨之处,预备与丈夫合葬。他们两人和谐的生活,使她怀着生前同心死则同穴的意愿——人心真不易向往神圣的事物:——使后人羡慕她渡海而归后,自己的躯壳还能与丈夫的遗骸同埋于一坯土中。

   你在何时以无量慈爱使这种无聊的愿望从她心中剔去,我不得而知;但在明了真相后,我只能赞叹欣慰;其实在我们凭窗谈论中,她说:“我现在还有何事可为?”的时候,也已经不表示怀有死于故乡的愿望了。我又听说我们在梯伯河口时,一天她同我的几位朋友,以慈母的肫挚,论及轻视浮生而重视死亡,那时我不在旁,我的朋友们都惊奇这位老太太的德行——这是你赋界给她的——因而问她是否忧及殁后葬身远城,她说:“对天主自无远近之分,不必顾虑世界末日天主会不认识地方而不来复活我!”

   病后第九天,这个具有圣德的至诚的灵魂离开了肉躯,享年五十有六,这时我年三十三岁。

十二

   我给她闭上了眼睛,无比的悲痛涌上心头,化为泪水;我的两眼在意志的强制下,吸干了泪壑的泉源;这样挣扎真觉非常难受。在她气绝之时,我的儿子阿得奥达多斯嚎啕大哭,我们力加阻止,才不出声。而我幼稚的情感也几乎要放声大哭,却被他的青年的声音、心灵的声音所抑止而不再出声。因为我们认为对于这样的安逝,不宜哀伤恸哭:一般认为丧事中必须哀哭,无非是为悼念死者的不幸,似乎死者已全部毁灭。但我母亲的死亡并非不幸,且自有不死者在。以她的一生而论,我们对这一点抱有真诚的信念和肯定的理由。

   但我为何感到肝肠欲裂呢?这是由于母子相处亲爱温煦的生活突然决裂而给我的创痛。她在病中见我小心侍候,便抚摩我,叫我“乖孩子”,并且很感动地说,从未听我对她说过一句生硬忤逆的话,想到她这种表示,可以使我感到安慰。

   但是,我的天主,创造我们的天主,我的奉养怎能和她对我的劬劳顾复相比?失去了慈母的拊畜,我的灵魂受了重创,母子两人本是相依为命的,现在好像把生命分裂了。

   我们阻止了孩子啼哭后,埃伏第乌斯拿了一本《诗篇》开始咏唱圣诗,合家都相应和:“主,我要歌唱你的仁慈与公义。”[21]许多弟兄们和热心的妇女们听到我们的丧事也都来了。依照风俗,自有专务此业的人来办理殡仪,我则依例退处别室,友好们以为不应离开我,都来作陪。我和他们谈论遭丧的事情,用真理的慰藉来减轻我的痛苦;你知道我的痛苦,他们都不知道,都留心听我谈话,以为我并不哀毁。我在你的耳际——没有一人能听到的——正在抱怨我心软弱,竭力抑制悲痛的激浪,渐渐把它平静下来:但起伏的心潮很难把持,虽未至变色流泪,终究感觉到内心所受的压力。我深恨自然规律与生活环境必然造成的悲欢之情对我的作弄,使我感觉另一种痛苦,因之便觉有双重悲哀在磨折我。

   安葬的时候,一路来回,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依照当地风俗,入土前,遗体停放在墓穴旁边,举行赎罪的祭礼,向你祈祷时,我也没有流泪。但是整天忧伤苦闷,虽尽力哀求你治疗我的痛楚,却不曾获得允许。我相信,即使仅仅这一事,已能使我记住,对于一个已经饫闻不能错误的金言的人,习惯的束缚仍复有此作用。这时我想去沐浴,因为听说沐浴一词,希腊语义为袚除烦闷。但是“孤儿们的父亲”,[22]我要面对你的慈爱而忏悔:我浴后,和浴前一样,依然没有洗刷内心的酸苦。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便觉得轻松了一大半:独自躺在床上,默诵你的安布罗西乌斯确切不移的诗句:
    “天主啊,万有的创造者,
    穹苍的主宰,你给白天
    穿上灿烂的光明,给黑夜
    穿上恬和的睡眠,
    使安息恢复疲劳的肢体,
    能继续经常的工作,
    松弛精神的困顿,
    解除忧伤的郁结。”
[23] 

   这样,我又逐渐回想到你的婢女一生对你的虔诚和对我的爱怜,一旦溘然长逝,我忍不住在你面前想到她而为她痛哭,想到我自己而为我自己痛哭。我任凭我抑制已久的眼泪尽量倾泻,让我的心躺在泪水的床上,得到安息,因为那里只有你听到我的哭声,别人听不到,不会对我的痛哭妄作猜测。

   主啊,我现在在著作中向你忏悔。谁愿读我所作,请他读下去,听凭他作什么批评;如果认为我对于在我眼中不过是死而暂别、许多年为我痛哭使我重生于你眼前的母亲,仅仅流了少许时间的眼泪,是犯罪的行为,请他不要嘲笑,相反,如果他真的有爱人之心,请他在你、基督众弟兄的大父之前,为我的罪恶痛哭。

十三

   我这一处可能受人指斥为肉体情感造成的内心创伤,现在已经痊愈了。我的天主,现在我为母亲流另一种眼泪,为一切“死于亚当”[24]的人所面临的危险,忧急而流下的泪。虽则我的母亲肉躯存在之时,已生活于基督之中,能以信光与德业显扬你的圣名,但我不敢说她自受了“洗礼”再生之日起从未有一句话违反你的诫命。你的圣子,真理本体说过:“谁说自己的弟兄是疯子,就应受地狱之罚”;[25]假如一个正人君子撇开你的慈爱而检查自己的生平,也必大可寒心!但你并不苛求我们的过恶,为此我们才能安心希望在你左右得一位置。如果有人想计算自己真正的功绩,那末除了计算你的恩泽外还有什么?唉!如果人们能认识人之所以为人,那末“谁想夸耀,只应夸耀天主!”[26]

    为此,“我的光荣,我的生命,我心的天主”,[27]我撇开了她的懿行——对此我愉快地感谢你——又为我母亲的罪业祈求你,请你顾视高悬十字架、“坐在你右边、为我们代求”、[28]治疗我们创伤的良医而俯听我。我知道我母亲一生以忠恕待人,常宽免别人所负的债;如果她在受洗获救后悠悠岁月中积有罪债,请你也赦免她。主啊!求你宽赦,求你宽赦,“求你对她免行审判”。[29]“让哀矜胜于决议”,[30]你的话真实不虚,你原许以怜悯对待怜悯。“你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恩遇谁,就恩遇谁”,[31]一人所以能够如此,无非出于你的恩赐。

   我相信,我所要求的,你已施行了。但是,主,“请你收纳我心口相应的献礼。”[32]我母亲临命之前,绝不关心死后的哀荣,不计较傅体的香料,不希望建立坊表,不要求归葬本乡;她不作这一类的遗嘱,而仅叮咛我们在天主台前纪念她,她一天也不间断的在你台前侍候着,她知道在台上分发神圣的牺牲,而这牺牲“已经钩销了我们的罪状”,[33]战胜了综核我们罪恶、穷尽心计控告我们的仇敌,仇敌对我们赖以致胜的基督更无所施其搏击。谁能输还基督无辜的鲜血?谁能偿还基督从敌人手中救赎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你的婢女以信仰的锁链把她的灵魂束于救赎我们的奥迹上,防止有人使她脱离你的保护,防止毒龙猛狮用暴力诡计离间你和她;她也不会说自己一无欠缺,使奸猾的控告者无从反驳,无所借口;她将承认自己的罪债已为吾人无法图报的、自身一无欠缺而代人偿债的恩主所赦免。

   希望我父母安息于和平之中,我母亲从闺女至寡居一直保有贞淑的操守,她侍奉丈夫,把“辛勤得来的果实”[34]献给你,赢得他归向你。我的主,我的天主,求你启发你的仆人们,我的弟兄们,求你启发你的子女们,我的主人们;我现在以心灵、以言语、以文字为他们服务;求你启发一切读这本书的人,使他们在你台前纪念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你怎样用他们的血肉生我于此世——你的婢女莫尼加和她的丈夫巴特利西乌斯。希望读者以虔诚的心情纪念我今生的父母,他们是和我一起同奉你为慈父,和我同是慈母教会内的弟兄,也是同属于永恒的耶路撒冷——你的羁旅中的子民自出发至旋归期间念念不忘的永城——的同胞。这样,通过我的忏悔而获得许多人的祈祷,比了我一人的祈祷能更有力地完成我母亲的最后愿望。 


   [1] 阿利阿教派,创自阿利乌斯(Arius280—336)反对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否
定耶稣基督是天主。

   [2]见《诗篇》115首15节。

   [3] 见《旧约·雅歌》1章3节。

   [4] 见《旧约·以赛亚书》40章6节,按此指人的肉体。

   [5] 见《诗篇》67首7节。

   [6] 见《德训篇》19章1节。

   [7] 见《以弗所书》5章21节。

   [8] 当时风俗,女子出嫁时,在证人及父母前读婚约,见奥氏《讲道集》51篇22节。

   [9] 见《诗篇》58首18节。

   [10] 见《提摩太书》5章,9,4,10节。

   [11] 见《腓立比书》3章13节。

   [12] 见《哥林多前书》2章9节。

   [13] 见《诗篇》35首10节。

   [14] 同上,4首9节。

   [15] 《旧约·以西结书》34章14节。

   [16] 见《诗篇》77首71节。

   [17] 见《罗马书》8章23节

   [18] 见《诗篇》3首5节。

   [19] 见《马太福音》25章21节。

   [20] 见《哥林多前书》15章51节。

   [21] 见《诗篇》67首6节。

   [22] 见《诗篇》68首5节。

   [23] 见法国米涅氏所辑《拉丁教父集》(Migne:PatrologiaIatina)16册403页。

   [24] 见《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

   [25] 见《马太福音》5章22节。

   [26] 见《哥林多后书》10章17节。

   [27] 见《诗篇》117首14节;76首26节。

   [28] 见《罗马书》8章34节。

   [29] 见《诗篇》142首2节。

   [30] 见《雅各书》2章3节。

   [31] 见《罗马书》9章15节。

   [32] 见《诗篇》118首108节。

   [33] 见《歌罗西书》2章14节。

   [34] 见《路加福音》8章15节。

        

 □作者:奥古斯丁[古罗马]

译者:周士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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