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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卷四

 

   唉,真是一种不懂以人道教人的疯狂!一个满腹委屈忍受人生的傻瓜!我当时确是如此。因此,我愤愤不平,我叹息痛哭,我心烦虑乱,不得安宁,我一筹莫展。我背负着一个破裂的、血淋淋的、不肯被我背负的灵魂,我也不知道把它安置在哪里。无论在优美的树林中,在娱乐歌舞中,在清香四溢的田野中,在丰盛的筵宴中,在书籍诗文中,都得不到宁静。一切,连光明也成为可憎的;一切,除了呻吟和痛哭外,只要不是他,便使我难堪,讨厌;只有寄顿在呻吟和痛哭之中;但只要我的灵魂一离开呻吟和痛哭,那末痛苦的担子更觉重重压在我身上。

   主啊,我知道只有你能减轻我的负担,能治疗我,但我既不愿,也不可能;我意想中的你并非什么稳定实在的东西,因为这不是你,而是空洞的幻影,我的错误即是我的天主。我想把我的灵魂安置在那里,让它休息,它便堕入虚测之中,重又压在我身上;我自身依旧是一个不幸的场所,既不能停留,又不能脱离,因为我的心怎能避开我的心,我怎能避开我自身?那里我能不追随我自身?

   但我逃出了我的故乡。因为在过去不经常看见我朋友的地方,我的眼睛又会像在本乡一样找寻他。我离开了塔加斯特城,来到了迦太基。[1] 

   时间并不闲着,并非无所事事的悠然而逝:通过我们的感觉,时间在我们心中进行看令人惊奇的工作。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来来去去,在它来时去时,把新的希望、新的回忆注入我心中,逐渐恢复我旧时的寻欢作乐,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虽不是新的痛苦,却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何以这痛苦能轻易地深入我内心呢?原因是由于我爱上一个要死亡的人,好像他不会死亡一样,这是把我的灵魂洒在沙滩上。

   这时最能恢复我的生气的,是其他朋友们给我的安慰,我和他们一起都爱着我当时所奉为真神的一连串神话和荒渺之言,我们这颗痒痒的心,用这些邪僻的东西来搔爬着,让它们腐蚀我们的心灵。一个朋友能死去,神话却不会死。此外,在那些朋友身上还有更能吸引我的东西:大家谈论,嬉笑,彼此善意的亲昵,共同阅读有趣的书籍,彼此玩笑,彼此体贴,有时意见不合,却不会生出仇恨,正似人们对待自身一样;而且偶然的意见不同,反能增加经常意见一致的韵味;我们个个是老师,也个个是学生;有人缺席,便一心挂念着,而欢迎他的回来:所有以上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形都出于心心相印,而流露于谈吐顾盼之间,流露于千万种亲厚挚热的情款;这一切正似熔炉的燃料,把许多人的心灵融而为一。

   朋友之间彼此相爱便是如此,甚至可以到达这样的程度:如果对朋友不以爱还爱,会觉得良心的谴责;对朋友只要求善意的表示。因此,一个朋友死去,便会伤心,蒙上痛苦的阴影,甜蜜变成辛酸,心灵完全沉浸在泪水中,死者的丧失生命,恍如生者的死亡。

   谁爱你,在你之中爱朋女,为你而爱仇人,这样的人真是幸福!一人能在你身上泛爱众人,既然不会丧失你,也不会丧失所爱的人;除了你、我们的天主,创造天地并充塞天地,充塞天地而创造天地的天主外,能有不会丧失的东西吗?没有一人能丧失你,除非他离弃你,而离弃了你能走往哪里,能逃住哪里去呢?不过是离弃了慈祥的你,走向愤怒的你。在你的惩罚的范围中那里能避得开你的法律?“你的法律即是真理”,而“真理即是你”。[2]

   全能的天主,“求你使我们转向你,请显示你的圣容,我们便能得救”。[3]一人的灵魂不论转向哪一面,除非投入你的怀抱,否则即使倾心于你以外和身外美丽的事物,也只能陷入痛苦之中,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如不来自你,便不存在。它们有生有灭,由生而长,由长而灭,接着便趋向衰老而入于死亡;而且还有中途夭折的,但一切不免于死亡。或者生后便欣欣向荣,滋长愈快,毁灭也愈迅速。这是一切事物的规律。因为你仅仅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的部分,事物的此生彼灭,此起彼仆,形成了整个宇宙。譬如我们的谈话,也有同样的过程:一篇谈话是通过一连串的声音,如果一个声音完成任务后不让另一个声音起而代之,便不会有整篇谈话了。

   天主,万有的创造者,使我的灵魂从这一切赞颂你,但不要让它通过肉体的官感而陷溺于对这些美好的爱恋之中。这些事物弃向虚无,它们用传染性的欲望来撕裂我们的灵魂,因为灵魂愿意存在,欢喜安息于所爱的事物群中,可是在这些事物中,并无可以安息的地方,因为它们不停留,它们是在飞奔疾驰,谁能用肉体的感觉追赶得上?即使是近在目前,谁又能抓住它们?肉体的感觉,正因为是肉体的感觉,所以非常迟钝,这是它的特性。它所以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另一种事物,为这些事物已经绰有余裕;但对于从规定的开端直到规定的终点,飞驰而过的事物,感觉便无法挽留。因为在你创造它们的“言语”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决定:“由此起,于此止!”

十一

   我的灵魂啊,不要移情于浮华,不要让你的耳朵为浮华的喧嚷所蒙蔽;你也倾听着。天主的“道”[4]在向你呼喊,叫你回来,在他那里才是永无纷扰的安乐宫,那里谁不自动抛弃爱,爱决不会遭到遗弃。瞧,事物在川流不息地此去彼来,为了使各部分能形成一个整体,不管整体是若何微小。天主之“道”在说:“我能离此而他去吗?”我的灵魂,至少你对欺骗也已感到厌倦了,你应该定居在那里,把你所得自他的托付给他;把得自真理的一切,托付于真理,你便不会有所丧失;你的腐朽能重新繁荣,你的疾病会获得痊愈,你的败坏的部分,会得到改造、刷新,会和你紧密团结,不会再拖你堕落,将和你一起坚定不移地站在永恒不变的天主身边。

   你为何脱离了正路而跟随你的肉体?你应改变方向,使肉体跟随你。你通过肉体而感觉的一切,不过是部分,而部分所组成的整体,你看不到,你所欢喜的也就是这些部分。如果你肉体的官感能包罗全体,如果不是由于你所受的惩罚,官感不限制于局部,那末你一定希望目前的一切都过去,以便能欣赏全体。譬如我们说的话,你是通过肉体的器官听到的,你一定不愿每一字停留着,相反,你愿意声音此去彼来,这样才能听到整篇谈话。同样,构成一个整体的各部分并不同时存在,如果能感觉到整体,那末整体比部分更能吸引人。但万有的创造者当然更加优于这一切。他就是我们的天主,他不会过去,因为没有承替他的东西。


   [1] 按这是公元376年的事。奥氏在所著《驳学园派》一书中,对此次出游补充了一
些细节。

   [2]见《诗篇》118首140节;《约翰福音》14章16节。

   [3]见《诗篇》79首4节。

   [4]译者按“道”即天主第二位,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拉丁文为“Ver-
bum”,或译为“圣言”。

        

 □作者:奥古斯丁[古罗马]

译者:周士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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