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到了迦太基,我周围沸腾着、振响着罪恶恋爱的鼎镬。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但渴望爱,并且由于内心的渴望,我更恨自己渴望得还不够。我追求恋爱的对象,只想恋爱;我恨生活的平凡,恨没有陷阱的道路;我心灵因为缺乏滋养的粮食,缺乏你、我的天主而饥渴,但我并不感觉这种饥渴,并不企求不朽的粮食,当然并非我已饱饫这种粮食;相反,我越缺乏这粮食,对此越感到无味。这正是我的心灵患着病,满身创伤,向外流注,可怜地渴求物质的刺激,但物质如果没有灵魂,人们也不会爱的。 爱与被爱,如果进一步能享受所爱者的肉体,那为我更是甜蜜了。我把肉欲的垢秽沾污了友谊的清泉,把肉情的阴霾掩盖了友谊的光辉;我虽如此丑陋,放荡,但由于满腹蕴藏着浮华的意念,还竭力装点出温文尔雅的态度。我冲向爱,甘愿成为爱的俘虏。我的天主、我的慈爱,你的慈祥在我所认为甜蜜的滋味中撒上了多少苦胆。我得到了爱,我神秘地带上了享受的桎梏,高兴地戴上了苦难的枷锁,为了担受猜忌、怀疑、忧惧、愤恨、争吵等烧红的铁鞭的鞭打。 二 我被充满着我的悲惨生活的写照和燃炽我欲火的炉灶一般的戏剧所攫取了。人们愿意看自己不愿遭遇的悲惨故事而伤心,这究竟为了什么?一人愿意从看戏引起悲痛,而这悲痛就作为他的乐趣。这岂非一种可怜的变态?一个人越不能摆脱这些情感,越容易被它感动。一人自身受苦,人们说他不幸;如果同情别人的痛苦,便说这人有恻隐之心。但对于虚构的戏剧,恻隐之心究竟是什么?戏剧并不鼓励观众帮助别人,不过引逗观众的伤心,观众越感到伤心,编剧者越能受到赞赏。如果看了历史上的或竟是捕风捉影的悲剧而毫不动情,那就败兴出场,批评指摘,假如能感到回肠荡气,便看得津津有味,自觉高兴。 于此可见,人们欢喜的是眼泪和悲伤。但谁都要快乐,谁也不愿受苦,却愿意同情别人的痛苦;同情必然带来悲苦的情味。那末是否仅仅由于这一原因而甘愿伤心? 这种同情心发源于友谊的清泉。但它将往何处?流向哪里呢?为何流入沸腾油腻的瀑布中,倾泻到浩荡烁热的情欲深渊中去,并且自觉自愿地离弃了天上的澄明而与此同流合污?那末是否应该屏弃同情心呢?不,有时应该爱悲痛。但是,我的灵魂啊!你该防止淫秽,在我的天主、我们祖先的天主、永受赞美歌颂的天主保护之下,你要防止淫秽的罪。 我现在并非消除了同情心,但当时我看到剧中一对恋人无耻地作乐,虽则不过是排演虚构的故事,我却和他们同感愉快;看到他们恋爱失败,我亦觉得凄惶欲绝,这种或悲或喜的情味为我都是一种乐趣。而现在我哀怜那些沉湎于欢场欲海的人,过于哀怜因丧失罪恶的快乐或不幸的幸福而惘然自失的人。这才是比较真实的同情,而这种同情心不是以悲痛为乐趣。怜悯不幸的人,是爱的责任,但如果一人怀抱真挚的同情,那必然是宁愿没有怜悯别人不幸的机会。假如有不怀好意的慈悲心肠,——当然这是不可能有的——便能有这样一个人:具有真正的同情心,而希望别人遭遇不幸,借以显示对这人的同情。有些悲伤果然是可以赞许的,但不应说是可以喜爱的。我的主,你热爱灵魂,但不像我们,你是以无限纯洁、无穷完美的真慈怜悯着世人的灵魂,你不受任何悲痛的侵袭。但哪一个人能如此呢? 但那时这可怜的我贪爱哀情的刺激,追求引致悲伤的机会;看到出于虚构的剧中人的不幸遭遇,扮演的角色越是使我痛哭流涕,越称我心意,也就越能吸引我。我这一头不幸的牲口,不耐烦你的看护,脱离了你的牧群,染上了可耻的、龌龊不堪的疥疠,这又何足为奇呢?我从此时起爱好痛苦,但又并不爱深入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我并不真正愿意身受所看的种种——而仅仅是爱好这种耳闻的、凭空结构的、犹如抓着我浮皮肤的痛苦,可是一如指甲抓碎皮肤时那样,这种爱好在我身上也引起了发炎、肿胀、化脓和可憎的臭腐。 这是我的生活。唉,我的天主,这可能称为生活吗? 三 你的慈爱始终遥遥复庇着我。我沉湎于怎样的罪恶之中!我背弃了你,听凭亵圣的好奇心引导我走向极度的不忠不信,成为魔鬼的狡狯仆从,用我的罪行歆享魔鬼,而你便用这一切来鞭打我!我竟敢在举行敬事你的典礼时,在圣殿之内,觊觎追营死亡的果实,你重重惩责我,但和我的罪过相比可算什么?唉,我的天主、我的无边的慈爱,你复庇我不受灾眚的侵袭,而我在危险之中还意气洋洋,到处游荡,远离了你,从我所好的行径而不趋向你的道路,我只知流连于转瞬即逝的自由。 当时所推崇的学问,不过是通向聚讼的市场,我希望在此中显露头角,而在这个场所越会信口雌黄,越能获得称誉。人们的盲目到达这样程度,竟会夸耀自己的谬见,我在雄辩术学校中名列优等,因此沾沾自喜,充满着虚荣的气概;但是,主,你知道我还是比较循规蹈矩的,绝不参预那些“捣乱鬼”——这个下流的、魔鬼的称号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的恶作剧;我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在无耻之中还带着三分羞恶之心,因为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和他们在一起,有时也欢喜和他们结交,虽则我始终厌恶他们的行动、他们的恶作剧:欺侮胆怯的新学生,毫无理由地戏弄他们,取笑作乐。没有再比这种行动更相像魔鬼的行动了!称为“捣乱鬼”,真是再恰当没有了。他们自身先已暗受欺人的恶魔捣乱、诱惑、嘲笑,先已陷入他们作弄别人的陷阱! 四 血气未定的我和这些人一起,读雄辩术的课本,希望能有出众的口才:这不过为了享受人间荣华的可鄙而浮薄的目的。遵照规定的课程,我读到一个名西塞罗[1]的著作,一般人更欣赏他的词藻过于领会他的思想。书中有一篇劝人读哲学的文章,篇名是《荷尔顿西乌斯》。[2] 这一本书使我的思想转变,使我的祈祷转向你,使我的希望和志愿彻底改变。我突然看到过去虚空的希望真是卑不足道,便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向往着不朽的智慧,我开始起身归向你。我钻研这本书,不再着眼于词令——我母亲寄给我的钱好像专为购买这一点,那时我已十九岁,父亲已在两年前去世,——这本书的吸引我,已是由于内容,而不是为了词藻了。 我的天主,那时我怀着很大的热情,想脱离人世种种而飞到你身边!但我不知道你对我作何安排,因为智慧是属于你的。爱好智慧,在希腊语名为哲学,这本书引起我对哲学的兴趣。有人假借哲学的名义来迷惑他人,利用伟大的、动人的、高尚的名义来粉饰他们自己的谬说;对于当时和以前这一类人物,此书都有论列,印证了你的精神通过你的忠良仆人所贻留的有益忠告:“你们应该小心,勿使他人用哲学、用虚诞的妄言把你们掳走,这种种只是合乎人们的传统和人世的经纶,不合乎基督,而天主的神性却全部寓于基督之身。”[3] 我心灵的光明,你了解我当时并不知道使徒保罗这一段话。我所以爱那一篇劝谕的文章,是因为它激励我,燃起我的热焰,使我爱好、追求、获致并坚持智慧本身,而不是某宗某派的学说。但有一件事不能使我热情勃发,便是那篇文章中没有基督的名字。主啊,依照你慈爱的计划,我的救主、你的“圣子”的名字,在我哺乳之时,被我孩提之心所吸食,深深蕴蓄于心坎中,一本书,不论文字如何典雅,内容如何翔实,假如没有这个名字,便不能掌握住整个的我。 五 为此,我决心要读圣经,看看内容如何。我现在懂得圣经不是骄傲者所能体味,也不是孩子们所能领会的,入门时觉得隘陋,越朝前越觉得高深,而且四面垂着奥妙的帷幕,我当时还没有入门的资格,不会曲躬而进。我上面说的并非我最初接触圣经时的印象,当时我以为这部书和西塞罗的典雅文笔相较,真是瞠乎其后。我的傲气藐视圣经的质朴,我的目光看不透它的深文奥义,圣经的意义是随孩子的年龄而俱增,但我不屑成为孩子,把我的满腔傲气视为伟大。 六 因此,我蹈入了骄傲、狂妄、巧言令色的人们的圈子中,他们口中藏着魔鬼的陷阱,含着杂有你的圣名和耶稣基督、“施慰之神”、“圣神”[4]等字样的诱饵。他们语语不离这些名字,但不过是掉弄唇舌而发出虚音,心中毫无真理。他们口口声声:“真理、真理”,不断和我谈论真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理;他们不仅对于身为真理的你,而且对于你所创造的世界也发出种种荒谬的论调:关于世界,即使哲学家们所论确切,我为爱你的缘故,也应置之不顾,你是我最慈爱的父亲,万美之美。 唉,真理,真理,那时我怎样从心坎的最深处向往着你,那时这些人经常用各种方法在长篇累牍的书本中向我高呼着你的名字!可惜这仅仅是空洞的声音。我渴求着你,而拿来供我充饥的肴馔,不是你而是太阳、月亮;这些美丽的产品是你创造的,但不是你,也不是最好的工程,因为你所创造的精神体,胜过天空灿烂的星辰。 我如饥如渴想望的也不是那些精神体,而是真理,是你本身、“永无变易,永无晦蚀”[5]的你。供我大嚼的肴馔不过是华丽的幻象,这些虚幻通过耳目而蒙蔽思想,爱这些虚幻还不如爱肉眼确实看到的太阳。但我以为这一切就是你,就充作我的食料,但并不是恣意饱啖,因为我口中尝不到像你那样的滋味——当然你并非那些凭空虚构的东西——为此,我非但不能解饥,反而更饿了。 梦中的饮食和醒时的饮食相仿,但不能使睡者果腹,因为他睡着。上述种种丝毫不像你真理,不像现在和我讲话的真理,这些都是幻象,都是空中楼阁;我们目睹的天空和地面的物体比这些幻象来得实在;我们看到的物体和禽兽看到的一样,也比我们想像的更实在。甚至我们想像中的物体也比我们依据这些物体而虚拟的茫无边际的东西更形实在。那时我便以这些幻象充饥,却不能因此果腹。 但是,你、我的爱、孱弱的我所依恃而汲取力量的,你不是我们肉眼所看见的天际星辰,也不是我们看不见的物体,这一切都是你创造的,而且还不是你最好的工程。你与我所虚构的幻象、绝不存在的幻象有多大的差别!一切实在物体的形象,一切实在的物体——但不是你——也比这些幻象更真实。你也不是使物体具有生命的灵魂——物体的生命比物体更好、更实在——你是灵魂的生命,生命的生命;你以自身生活,你绝不变易,你是我灵魂的生命。 为我,你当时在哪里?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我离开了你迢迢远行,甚至找不到喂猪的橡子来充饥。文章家和诗人们的故事也远优于那些欺人的妖言,诗歌与“密提阿飞行”[6]的故事比毒害信徒的“五元素化身大战黑暗五妖洞”[7]荒诞不经之说也远为有用。因为我从这些诗歌中能汲取到真正的滋养:我虽则唱着“密提阿飞行”故事,但我并不说实有其事,即使我听别人唱,也不会信以为真的。而对于后者我却拳拳服膺了,真是言之痛心!我怎会一层一层滚到地狱底里的呢?由于缺乏真理而心烦虑乱,我追寻你、我的天主,——我现在向你忏悔:在我怙恶不悛的时候,你已经怜悯我——但是仅仅用肉体的感觉,而不是用你所赋与我们足以制服毒虫猛兽的理智。你幽邃沉潜,在我心坎深处之外,你又高不可及,超越我心灵之巅。这时我遇上了所罗门箴言中的那个“坐在自家门口的懵懂无耻的妇人,她说:快快吃这些神秘的饼,喝那杯偷来的甘液”。[8]她看见我在外浪荡,在细嚼着用我肉眼找到吞食的东西,便把我迷住了。
[1] 西塞罗(M.T.Cicero,公元前106—43),罗马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2]西塞罗的哲学论文之一,原书已佚。 [3]见《新约·歌罗西书》2章8—9节。 [4]译者按:天主教教义称天主三位:第一位圣父,第二位圣子,降世成人,是为耶稣基督,第三位圣神,四福音中也名为“施慰之神”。 [5] 见《新约·雅各书》1章17节。 [6] 希腊神话中帮助哲松取得金羊毛的女巫。 [7] 指摩尼教教义。 [8] 见《旧约·箴言》9章17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