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虚伪,表现在物的整个生存方式中,相对于时间、空间二者的无限性,人生则
是有限的:作为唯一生存方式的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一切事物相互赖及相对性中;在永
恒的希冀和永不厌足中;在常有的欲望而未曾圆满中;在造成生活历史的长时间的战斗,
又因各种努力皆为困难所阻而停,直至被征服而中止。时间乃一物,一切皆于之中经过;
时间乃一方式,在此方式之下,求生的意志——即自在之物,故常不灭——显示出它虽
能努力,亦无效果;时间乃一主动力,将每一刹那间,我们所掌握的一切事物,都变为
无,而丧失其所有的价值。
昔日的存在,现在则不复存在,在下一次的一刹那间,则必然成为曾经存在。因此,
现在看过去的一些重要的事物,都要比现在较之不重要的事物为更轻。这是因为后者乃
为一实在,它与前者的关系,犹如物与无物的关系。
人们无比惊诧的发现,自己在千万年的悄然寂声之后又突然的存在。其存在,为时
甚为短暂,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悄然寂声的漫长的时期。衷心对此,拂然相反,觉得它
不真实。知识粗浅者,对此问题,预感到时间的性质,属于理想的东西,这种时间、空
间的理想性,是开启一切真正形而上学的秘密的钥匙,它确定了与事物的自然范围迥然
形异的秩序,这便是康德之所以伟大之处。
对于人生的各个事件,我们仅能阐述其在一刹那间的存在。过此以后,则就是曾经
存在了。所以,每当黄昏之时,我们常常会感到,生命又缩短了一日。如果不是我们在
生命的最深远处悄然意识到永恒不朽的青春,从而经常希望在青春之中觅取再生的希望,
那么当我们看到我们短暂的时间如何迅速旋即已去,甚或会使我们到发狂的地步。
凡此种种思想,正如上面所说,确实会使我们信任此种信仰,这就是,把及时行乐
当作最高的生活目的才是绝顶聪慧的。认为这样才是唯一的实在,其他一切皆不过是做
做思想的游戏而已。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认识也许会被人称为极愚蠢的,因为那些像
睡梦一样片刻之后即不复存在继而完全消逝的事物,是不值得我们郑重其事地去花费努
力的。
我们生存的全部基础,就是建立在现在之上,——即常常瞬间即过的现在之上。人
类存在的性质,就是采取永恒的运动形式,不能有任何的懈怠,尽管我们无时无刻都在
期待着有哪怕是片刻的休息。我们就像一疾步下山的人那样,非快步往下走不可。一旦
停止便会有摔倒的可能;或者是像竖立在人的指尖上的木条;或者像一行星,若不依照
轨道向前疾驰,一旦中止了轨道运行,将坠落于太阳之上。不安定,这就是生存的特征。
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安宁,皆在运动,没有一个事物能一成不变地处于湍急的漩涡
般的变化之中。人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就像是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般,若想保持着中
立,就得不停地运动——在这样的世界里,固无幸福可想像。正如柏拉图所说,唯一的
生存形式就是不停的变化而永远不能止住,幸福又何能常驻呢?第一,固然人无幸福,
可是他却要穷其一生去为之奋斗,去追求他想象中的幸福,却又很少能达到目的,即使
达到了目的,往往又使人大失所望。大多数人,就像一叶在茫茫大海里飘泊的小舟,在
到达港湾时,其帆、其桅皆都无影无踪了,其次,不管以前曾有过幸福或有过困苦,其
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的生命不过是时常消逝的即刻的瞬间,而且现在则已过去了而
已。
同时,令人惊异的是,在人类世界中,如在普通的动物世界中一样,产生与维持不
断地运动和不安宁的因素却只有两个方面——即饮食及男女性爱的本能,或许厌烦对运
动也会产生些许的影响,除外再也没有什么推动力而言了。同样不可思议的是,在人生
的舞台上,这些足以形成产生舞台效果的装置的原动力,一旦使装置发挥出作用,会产
生怎样一种奇异的景象来。
更进一步地观察一下,发现那些无机物质,在化学力之间呈现一种常常冲突的现象,
结果造成无机物质的分解。另外,若无常变的物质,若不受外来力量的帮助,有机物也
不可能存在,这就是有限的王国;与之相反的就应该是无限的存在,它不受外来因素的
干扰,也不需要任何东西去维持,这就是永恒宁静的王国,处于无时间、无变迁的状态,
单一且雷同。对这方面的消极认识便构成了柏拉图哲学的基调。否定生命意志所开辟的
正是通向这种王国的途径。
人生的景象,就好比是一幅粗制滥造的镶嵌砖上的图画,近看不能产生任何效果,
远看才能欣赏出它的美妙之处。因此,欲获得你所迫切的东西,也不过是发现它的虚无
而已。虽然我们常常期望在美好的事物中度日,同时又每每感到悔恨,希望过去的能复
还。我们把现在看作是一时的忍耐,且仅仅把它作为达到我们目的的途径。为此,就多
数人而言,如在弥留之际回顾过去,就会发现他们始终是暂时而生,这样他们就会惊诧
地发现,他们所漠视的没有享受过就滑脱过去的东西,正是他们的一生中所希望得到的
东西,又有谁不能说,其一生都被希望所愚弄,直至扑入死亡的怀抱呢。
况且,人是何等不知足的动物啊!每当一次欲望得到满足时,就已经为下一次的欲
望埋下了种子。因此,大凡属于个人的意志,其欲望就都是无止境的。为什么会这样的
呢?探讨其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就其本质而言,意志是整个世界的主宰,其他的一
切均是附属物,除了无穷无尽的整体外,没有任何一种事物能使意志得到满足。所以,
当作为世界主宰的意志以个人的形式出现时,就会引起我们的同情,常觉得它所获得的
是多么的少,以致只能维持其自身的肉体,这也就是人类会如此悲惨的缘故。
生活仅仅是表现为一个任务——我指的只是生存的任务,亦即挣钱谋生。这种任务
一旦完成,生活就成了累赘,于是就有了第二个任务,用此现有的生存条件来解脱无聊
的感觉。这也就好像是在我们头上盘旋的鹰隼一样,一旦发现了地面上那无忧无虑的小
生命后,便即刻俯冲下来。第一个任务是获得某种东西,而第二个任务则是摒除满足的
情感,否则,生活就真是一个累赘了。
人类生活定然是一种过失,其理由是极易明晰的,但是应该记住,人是欲望的复合
物,是很难满足的,即便得到了满足,也不过呈现出毫无痛苦的样子,除了陷入到厌烦
之外,其他均一无所留。这一点可以直接证明,人生本身毫无真正的价值可言,而厌烦
不正是生活空虚的情感吗?如果生活——我们对生存的渴望,就是我们生存的本质——
真拥有任何积极的内在价值的话,那就不会有厌烦这类东西存在了;如果就是这种生存
也使我们觉得满足了,那么还有什么事情能使我们产生欲望呢?但实际上,我们除了为
一件事而去竞争外或为某种纯粹的智力趣味而全神贯注外,我们在生存中就不能获取快
乐。前者,距离的缩短和困难的克服,能使目标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就好像它能使我们
得到满足——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幻影罢了,真等到我们接近时就消失了;后者,我们
则好像是看剧的观众一样,必须从人生的舞台走出来,从外部去观察它才行。就是肉体
欢乐的本身也无其他意义,只是意味着斗争和渴望而已,目的达到了,这种欢乐也随之
结束了。无论什么时候,当我们不为这些事物所支配时,并且一切顺其自然发展时,我
们就会清晰地看到生存的空虚和无价值的实质,也就是无聊的含义所在。追逐非常奇异
之事并且还非常迫切的去追逐——乃是人类的本性,是与生俱来的、难以改变的本性—
—足以说明,当我们中断任何乏味至极的事物的自然过程时,是多么的兴高采烈啊!
这种求生意志的完全表现,是人类的有机组织,具有巧妙复杂的机构,其最后必定
会化为灰烬,而且随同它本身及所有的奋斗一起归于灭绝——这就是自然的极其粗俗的
方式,它宣布这种意志的全部抗争就其本质而言,是无聊的且毫无裨益的。如果生命本
身寓合了某种价值,寓合了某种绝对的东西,它绝对不会在纯粹的乌有之中就此结束的。
要是我们不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尤其是不把一代又一代的人看作是瞬息相
随的生存,随后就立即消亡的话;如果我们不这样来看,却是观察生活的枝梢末节,也
就像在喜剧中表现的那样,那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地荒谬可笑啊!它像是显微镜下
的充满毛毛虫的一滴水珠;或者像是一块布了满了肉眼所看不见的蛆虫的乳酪,见它们
在那样狭小的地盘上如此忙碌不止地互相格斗,我们会怎样的捧腹大笑啊!无论是在显
微镜下,还是在短暂的人生中,这种可怕的活动总要引出喜剧的效果来的。
不过,我们的生命只有在显微镜下才会看起来是如此的硕大。生命只是一个细小的
微点,但是这个微点却在时间和空间巨大效率的镜片中才会变得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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